江湛赶到院门口,救护车上的人抬了下来,枪击在头上,挪动担架时,已确定死亡。

  宴时宇跟江湛点点头。

  此时在跟时间抢命,谁也没再多话。手术室里两个人的默契仿佛一段拉锁,一旦合起来就是环环相扣的完美吻合。

  六个半小时之后,赵鑫德的心脏移植手术顺利结束。

  院长也红肿着眼睛把这场主副刀的两个年轻医生一把搂住, “老赵没走。多亏了你们俩……”

  后面带着鼻音的呜咽声太重,江湛没太听清院长说的什么,只抬手把人推走。

  走进休息室,洗了把脸的院长追了进来。

  “江湛你跑那么快干什么,我给你们发红包。”一听这台词,人还是没平稳。

  江湛站在原地没回头,倒是宴时宇斯文儒雅地走过去,还给院长接了杯热茶,一脸真诚的谢谢院长。

  院长真的给江湛发了红包。

  江湛看了眼手机没碰。

  宴时宇打开自己的手机,在江湛面前点了接受, “131.4元,院长也赶时髦图个吉利,一番心意。”

  1314,是啊,一生一世,老院长跟老主任在这里待了半辈子了。

  他胳膊肘怼了怼江湛,悄声说, “手机密码是什么,我帮你点收。”

  江湛还在寻思着这有惊无险的一台手术,随口回他, “全是1.”

  他并没注意到这时宴时宇眯缝着眼睛都笑成了月牙, “你这密码真man。”

  江湛反应过来,瞪他一眼的功夫,院长的红包已经被他点开了,还替他发了个蟹蟹的表情包。

  江湛直直地盯着院长,没提红包,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赵鑫德心脏出了问题?”没称没呼。

  “小江,我真的不知道。”一直老油条的院长这次没笑, “我跟老赵小学就在一起了,这种事儿我怎么可能由着他。”

  院长的手机叮咚响了一声,他看了下,冲着两个人挤出法令纹微笑,随即站起身, “我去看看老赵老伴儿。看见你跟小宴没闹僵,我就替老赵放心了。”

  他的师父,自己的命悬着,竟然还在操他和宴时宇的心。

  糟心。

  一下子,休息室只剩下两个人。

  江湛头皮一紧, “这是工作时间,”

  “江湛,你不用怕我,你现在是江主任,我是小宴医生。”他抿嘴笑笑,边说着话边往外走, “你休息下,我去解剖室。”

  江湛没去休息,药物的影响还是未知数,他去整理术后报告。

  做完这些之后,他迈进了郑迟的病房。

  “江哥。”郑迟直接从床上下来,站了起来。

  他微微红着脸,都没等江湛询问, “我没事。就是皮外伤。”

  江湛拿过来病案看了眼, “右臂刀刺伤,缝了12针,尺骨骨折,至少得三个月才能康复,哪个告诉你这是皮外伤的?”

  郑迟挠挠头, “江哥,您忙主任那边吧。真不用管我。”

  他半个肩膀缠着绷带,露在外面,见江湛看着他,揪起来椅子上的外套就往身上披。

  江湛看都不看,直接把外套夺走, “病房里不冷,你披外套干什么?会感染。别动。”

  他按住小警察宽阔的肩膀,查看了他右胳膊上的伤口, “你一个文职,怎么动起枪了?”

  “江哥,我好歹也是个两道杠,办案子配枪的,没有什么文职的说法。”

  “小迟,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江湛直来直去, “突然有人越狱?然后,你跑去开枪?”

  郑迟先笑了笑才勉强开口, “江哥,我刚好去荔涵西村办事儿,就接到了花城监狱有犯人越狱的通缉令。”

  “越狱就可以开枪击毙?”

  “他劫持了狱警,还严重打伤了两名犯人。”

  “……这么巧。”江湛沉声。

  “江哥,我也觉得蹊跷。其实这个犯人是个拐卖儿童的惯犯,服刑六年,再有三个月就刑满出狱了,本来没有必要冒险越狱……”

  郑迟抬头看着江湛,朗声笑笑, “反正,听说赵主任脱险了,是好事儿,对么。”

  江湛知道,郑迟看起来是个阳光单纯的魁梧好青年,其实跟他说话总是避重就轻很会绕弯子。

  是好事儿。

  是好事儿,就是对的吗。

  江湛没有回答他。

  这时,院内手机响了, “你先好好休息。”

  给他打电话是的宴时宇。

  江湛被叫到东楼地下解剖室门口。

  看见里面没有其他人,手术前宴时宇跟他说的一番话他还记得清楚,犹豫了下,并没进去。

  “江湛,看样子赵主任说的是真的,你是只管按不管摘呢。他身上能摘下来的我都摘好了。”宴时宇诙谐着把话说地模糊。

  他反复冲洗着手,拿起纱布,慢慢擦着,看着倚着门槛的江湛,脸上还依然挂着笑, “我再烂也没心情在这儿跟你风花雪月。江湛,你应该也想看看突然救了赵主任是的什么人。”

  江湛戴上口罩,板着脸进去了。

  他是个医生,没法活体摘心脏,不是生理上抗拒,只是道义上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

  所以,不至于进不了解剖室。

  宴时宇的解剖报告做得滴水不漏,器官保管也做得无可挑剔。

  只是,看见处理过的刀片中,还横着一把备皮刀。

  “你这也能做备皮?!”他怎么下得去手!江湛忍着没骂出口。

  “江湛,你自己来看一眼吧。”宴时宇一张脸上认真严肃起来,他现在真的只是宴医生。

  江湛看着宴时宇掀开白布下面备过皮之后的地方,也跟着慢慢皱起了眉头。

  随即,他转身戴上了一副手套。

  “你别拿手碰了。”宴时宇推了江湛一把,抢先一步抬手托起了那团软肉。

  “这几处是烟头烫伤的,应该是新伤。另外的划痕是刀伤,是旧伤,深深浅浅一共七处。”宴时宇说完摘了手套,脚下一踩,丢进了垃圾桶。

  江湛神情复杂,自己又检查了其他地方,才冷冷地说, “知道了。简略报告留一份交给法医。”

  出门的时候,宴时宇跟在他身旁。

  “你不用总跟着我。”江湛一直没有好脸色。

  “江湛,我看得出来你心里有疑虑。”

  宴时宇态度温和,好像完全不在意江湛凶巴巴的眉眼, “这个人在狱里受虐都一直忍着,所以你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偏偏在这个时候越狱,很巧合地成了赵主任的心脏捐献体。”这不是问句。

  江湛默然,想起郑迟也说过,眼看着就要刑满释放,想不通他为什么这个时候越狱。

  宴时宇看着他继续道, “赵主任是个好医生,是个好人;而这个人,我看过他的简历,是个拐卖儿童的犯人,是个坏人。这样的结果,算皆大欢喜。”

  江湛一撇嘴,他脸色不好看, “这种欢喜,合适吗。”作为一个医生,应该平等对待每一个生命。这些道理他们都懂。

  “你不用跟我讲道理,我只是告诉你大家怎么想的而已。”宴时宇语调平稳,倒是不卑不亢。

  “江湛,”宴时宇在走廊里更近一步,压低声音问他, “你能够想象那里被烟头烫被刀子切过的感受吗?”

  疼。

  一定很疼。

  到底有多疼,江湛没想过。

  “我知道。”宴时宇停下脚步没再跟着他, “所以,我能够理解他忍不了越狱的举动。”

  江湛还是被他的话语镇住了:为什么这个人每一次开口都能刷新对他的认知。

  江湛心中一颤,没忍住还是回头看了他一眼。

  宴时宇,他实在太善于伪装了。

  两副面孔。

  不,远远不止。

  科室里,他孤僻骄纵冷漠地仿佛不能跟人共情。

  工作上,他是玩命的狠角色,骗的主任团团转。

  可是,在他一个人面前,完全是个偏执的变态。

  但这张脸,他却川剧变脸一样转换,玩得熟络。

  师父心梗命悬一线的时候,他自然事事顺着师父。

  这次师父侥幸脱险,江湛不打算再陪他玩下去了。

  “手术结束,去喝点儿东西?”江湛看着他,打算干脆把话说清楚。

  宴时宇欣然点头。

  吃一线长一智。

  这次才不管这少爷过不过敏,江湛不会跟他去家里。

  带进老徐的店里,老同学是店长。

  他多了几分地主之谊地气势,要了瓶科罗蒂娜,酒单随即推给宴时宇。

  “这位医生,您也要一样的吗?”老徐打量着宴时宇。这是江湛带到他这里的第四个人。

  宴时宇微笑着, “江医生您随意,院里有事儿,我不喝酒可以赶回去,跟着坐坐就好。”

  差点儿忘了,外人面前,他是个斯文儒雅又礼貌的少爷。

  江湛心里草了句,佯装遗憾地撇撇嘴看着老徐, “忘说了,我这个徒弟沾不了酒精,我只能请他喝杯白开水。”

  宴时宇腼腆笑着, “难得江医生请我,麻烦您给我一杯冰水。”

  抬手不打笑脸人,老徐摇头离开,把空间留给了两个人。

  宴时宇碰了下杯子,眼睛不离江湛, “辛苦。”

  这是手术之后的礼节,江湛没躲。

  宴时宇开口, “江湛,你把我约到酒吧,我可是要纪念我们的第一次约会哦。”

  江湛斜眼睨了他一眼,放下半瓶酒,点上一支烟,对着他吐起烟云,冷声一哼, “一杯冰水,这就算约会了?”

  宴时宇抬手挡了下江湛故意吐过来的烟, “江湛,我还是个心理医生,不提醒你,你总会忘。”

  “你想说什么尽管说。”江湛继续吐着烟。

  “我是没法陪你喝酒,也没法陪你抽烟,但你想拿这些吓唬我,也太看不起我的真心了。”

  “你的真心?”江湛吸了口烟,一双桃花眸子凝着冰对着他, “之前靠着赵鑫德的托付拿捏我,这次赵鑫德没死成,你还有什么?”他直呼其名,生死也挂在嘴边。

  宴时宇微笑着对答如流, “有很多。工作上力顶你,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家世背景,学士能力,哪一样配不上喜欢你?”

  “我脸皮够厚,尊严放得下,你说,我们之间还会缺什么呢。”

  江湛不紧不慢,一直把整支烟抽到底才掐灭烟蒂。

  “缺感情。”他桃花眸子一动,宴时宇不再说话。

  “我对你没感情。”江湛虽然骂人,还是尽量避开会伤人的言辞,变态两个字没在这里说出口。

  宴时宇双手握紧了杯子, “你封心之后所有情感都在事业上了,赵主任说过,我懂。”

  “不,你不懂。”江湛举起半瓶酒,一边喝一边抬起下巴对着墙上的海报, “我没你想的那么敬业。我没有感情给你,是因为我的感情都给他了。”

  宴时宇勉强遮住心中惊讶,扬着的唇角慢慢放下,他扭过头看着墙上的海报,上面还有Kevin洋洋洒洒的签名。

  “江湛你是为了拒绝我,开玩笑吧。他只是个演员,连大学都没上,我们是博士。”宴时宇言辞唐突,笑容也僵硬起来。

  “你这话说的不幼稚吗。一下子没品的不像你了。”江湛放下酒瓶子,好像喝爽快了,抬起手背擦了把嘴。

  宴时宇眼眶红了,刚刚心里一急的确没过脑子, “我告诉过你很多次,你跟他不合适,你为什么不信我?”他是真的急了。

  宴时宇站起身一把抓住江湛的手腕,声音有些颤抖, “我比他会的多,能给你的体验也很多。我的身体比他多个选择。你喜欢抽烟,你可以边做边拿我掐烟头,我保证你能爽起来……”

  还能更变态么……江湛眉头微蹙, “你之前遇到的都是些什么人,我没兴趣。也没有那些癖好。宴时宇你听着,你身上再多十个窟窿也没用。我说的很清楚了。我不喜欢。”

  宴时宇猩红的眼眸里带着威胁又阴森的寒光, “江湛,他是傅景烨,你根本不解他。我在警告你,绝不能是他!他不是真的喜欢你。”

  江湛活到现在,也从来没把“喜欢”两个字放在嘴边,但这一刻他真的是豁出去了, “我喜欢他,跟你没关系吧。”

  说出口的一刻,江湛自己也心脏漏跳了一拍。

  喜欢他,竟然是这样不经意间跟一个不相干的人说出了口。

  宴时宇还争执地面红耳赤,不知什么时候,他们旁边多了个黑衣身影。

  “宴医生,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真的喜欢江医生呢?”贺凯文戴着口罩,低磁嘶哑的声音也撩人心脾。

  宴时宇双手攥紧了拳头,并没搭理贺凯文,即便这时,他也只跟江湛低语, “你故意把他叫来羞辱我?我暂时不动他是看你的面子。”江湛,我是真心的。这句话,他没在贺凯文面前说出来。

  贺凯文突然出现,江湛也有些意外。

  但这时,江湛自然地站到了贺凯文一边,替他圆了个谎, “我不但叫他来,还会跟他一起走。”

  在两个人面前,宴时宇愤然走出酒吧。

  等人走了,对着江湛,贺凯文犀利炯然的眸子微微垂下来,烧得通红的眼帘颤抖着挑了挑, “你刚刚跟他说的话……”

  江湛被突然一问,咽了口唾液,想搪塞过去。

  “烧成这样还往外跑。”他手背贴在贺凯文的额头上轻轻一触被烫的直接起身, “走。回家。”

  “回去你就欺负我烧糊涂了,不行,你不说清楚我不走。”贺凯文赖着就往江湛身上粘。

  “先回家。我回去说给你听。”

  “不走,就不走。一步也不走。”

  “……”

  江湛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磨不过撒娇的男孩子,穿上外套,悄悄半曲着膝,把人背了起来,随即喊老徐把厨房后门打开。

  “上我这儿来一趟,还领个走后门的。”老徐笑着帮他拉开门。

  江湛也不理他,毕竟背上的人不轻,怎么也是80公斤。

  他出了门,慢慢直起背把人往上戳了戳,侧过脸问他, “冷吗?”

  察觉耳畔有滚热气息袭来。

  江湛没听清,又问他, “说什么呢?”

  “刚刚的话,想听你再说一遍。”贺凯文嗓音嘶哑悄然。

  “我问你冷不冷。”

  “不是这句。”贺凯文沙哑的嗓音让人心疼。

  江湛咬了咬嘴唇,蚊子哼的细声,唇齿轻启, “喜欢你。”

  “听不清。”贺凯文把下巴扣在江湛的肩膀上,耳朵凑在他嘴边。

  “喜欢。”

  “怎么还带省略的。”贺凯文带着可怜巴巴的哭腔。

  “喜欢你。”江湛把人往肩上顶了顶,吁口气又轻声说一遍。

  这时一阵卷风缠着新叶子拂过江湛的风衣,春风惹人。

  “春天风大,听不清嘛。”贺凯文压不住扬起的唇角,眯着眼睛看着他。

  “我他妈喜欢你!”江湛被他磨得没了脾气,前后左右看看没人,吼了出来。

  贺凯文烧得昏天暗地,但也美乎乎地合不拢嘴,看着走过了停车场,哑着嗓子勉强含糊着提醒他, “走过了。”

  江湛这次是真没听清。

  也许是被他压得不轻,春风和煦的夜里他好像走在三伏天的马路上,着实满头汗。

  也许是第一次跟这个野小子说这种话,明知道被比他小的男孩子调戏了,他此刻却被调戏的心甘情愿。

  “你他妈耳背吗。这都能听不清。好,我给你说三遍。”江湛带着脾气一咳嗓子,壮着一瓶酒胆儿,大声说, “凯文,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贺凯文撑不住了,发着烧手腕上脱了力,开心地差点儿从江湛背上滑下去。

  背上的人又高又重,江湛连着两天手术,体力也不比平时,为了不让背上的野小子滑下去,他慢慢弯下了双膝。

  贺凯文也不顾发烧时用嗓子会咳破声带,哑着嗓子一字一顿地说, “我刚刚说的是,走过了,车停在后面。”

  “你找死吗?”

  江湛重新折回来,背着他又小跑了几百米。

  走到车前,懈了劲儿,这下真被他压弯了背,只好撑着一条腿,另一条腿跪在了马路牙子上。

  双脚一着地,贺凯文水獭一样从他身后滑下来,直接跨坐在江湛支着的一条腿上。

  他抬起滚热的双手,托住了江湛的脸,隔着口罩对着江湛的嘴贴了上去。

  “嗯。找死也值了。”

  突然,亲在一个黑口罩上!?

  江湛睁圆一双桃花眼,正要去拉下来他的口罩。

  “别动。会传染的。你不是让我记得戴套么。”就算贺凯文发着烧,握住江湛的手腕还是轻而易举。

  他是说过让他记得戴套。

  这他妈是一回事儿么!

  “戴你大爷。”

  江湛又气又恼,想把手挣脱回来又不容易,想一把甩开,又可怜他正在发烧。

  正犹豫着,贺凯文有些涣散恍惚的眼睛更添几分暧昧, “坐上来。”

  没等江湛绕到副驾驶,他一把将人拽进车里。

  砰一声关上了SUV的银色车门。

  贺凯文烧得通红的眼睛里,映着江湛羞的绯红含情目。

  他狡黠笑着把驾驶座往后一挪,完全放倒,一张全世界看上去最无辜的俊脸问着最无耻的话, “真的不用戴吗?”

  看见几乎要把头埋进胸口的江湛无声地跨坐上来。

  贺凯文用他最完美的演技柔弱地缓缓合上眼帘。

  江湛,你知道吗。

  你无所不能的样子,让人钦佩敬仰。

  但你束手无策的样子,真的好可爱。

  —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