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是你啊。”

  你见到了虎杖悠仁。

  他嗓音黯然,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死水般无波无澜。

  “真人。”他叫出你的身份。

  你没有隐藏走近的脚步声,虎杖悠仁第一时间朝你走来的方向警惕回望,在看清是你之后,脸上同时浮现出防备和怔然两种矛盾的表情,看上去尤其可笑。

  可笑的地方还不止于此。

  虎杖悠仁脸颊被溅上醒目的血迹,殷红和暗紫色的血液混杂在一起,许是接触空气的时间不长,暂时没有凝固,而是顺着虎杖悠仁的下颚滴落,在围巾上晕出斑驳的深色。

  他似乎对此毫无察觉,任由自己这副狼狈的模样。

  虎杖悠仁几乎是被浸在血液中一样,衣服上成片的血迹,看不出原本的底色,整个人都仿佛被浓重的血腥味道所笼罩,刚一走近,一股难以忍受的作呕锈气直冲鼻腔。

  属于诅咒的血液会随着咒灵死亡消失,人类的却不会。

  你没有在附近看到两面宿傩标志性的斩击痕迹,周围也不见两面宿傩的残秽。

  对方应该没有借着契阔出现。

  四周只有属于真人的咒力残秽,仿佛水气球般在多处炸开,肆无忌惮地将附近地面重新粉刷上一层厚重的不详残秽。

  甚至因为只有真人一人的残秽,让视野里的景象显得十分干净。

  从血液喷溅的角度分析,像是被使用「多重魂」的改造人以自身为中心爆炸造成的。

  威力并不大,从地面上只有血迹,而看不到塌陷的深坑这点可以看出。

  以此能得出,虎杖悠仁在其中没有受到严重伤害。

  ……哈啊?

  明明健康到一种令人嫉妒的程度,既没有即将濒死般的衰弱,也不像是受到重创后的虚弱,偏偏要做出一副被雨淋湿的小动物一样的可怜姿态。

  虎杖悠仁的存在,仿佛就是在讽刺你。

  你一直没有消退下去的情绪隐隐有复燃的倾向,像是坩埚里咕嘟咕嘟往上浮起的汤汁,一直处于临界沸腾的边缘。

  “喂,你。”

  你没有要迁就虎杖悠仁现在姿势的高度,而蹲下平视他的意向,仅仅是居高临下地注视他。

  “你在那里愣着做什么?”

  虎杖悠仁在你话音落下后才迟缓地眨眼,他没反应过来似的‘噢’了声,摸索着起身,嘴里自言自语:“啊,没错,得尽快打起精神才行,还要、还要继续战斗,不知道大家有没有遇到危险的敌人……”

  虎杖悠仁在你的目光下支撑站起,瞳孔却还是左右小幅度地颤动,仿佛心神不定似的,目光总是不自觉落到周围的残秽上,又在几秒钟后强迫自己的视线从上面挪开。

  “愚蠢的小鬼。”

  在虎杖悠仁脸颊上,逐渐浮出一张满含恶意笑着的嘴巴,狂妄的声线辨识度极高,正是两面宿傩,借用着虎杖悠仁的身体开口。

  那双因愉悦而眯起的猩红双目微斜,在下一秒落在你身上,顿时激起你一阵难以言喻的冷意,它肆无忌惮表露出它的满意:“真是让我欣赏到一出好戏,咒灵。”

  你猜测,两面宿傩把你认成了真人。

  又或许仅仅是不在乎。

  仿佛观看到一场不错的戏码,于是不吝啬地给予掌声。

  虎杖悠仁在两面宿傩出声起,垂在身侧的双手微不可查地颤抖一下,原本平静的嘴角隐忍地用力下撇,脸侧的肌肉明显地绷紧。

  你注意到虎杖悠仁反常的举动,他半张脸都沉在阴影里,半晌才回过神似的,抬手拍在自己脸上,发出让人皱眉的响声,将两面宿傩具现化的嘴巴拍掉。

  那张可以吐出尖刀的嘴巴紧接着又在虎杖悠仁的手背浮现,嘴角的笑意更浓:“无论是痛哭流涕,用卑微的姿态祈求,还是跪在地上寄希望于我会答应你的条件救人。”

  “我的回答永远都是……”

  “不。”

  虎杖悠仁:“……”

  手背上的嘴巴被拍掉,两面宿傩又会在任何可能的地方出现,仿佛无法摆脱的怨灵,无所顾忌的狂笑声久久回荡,在人心头蒙上一层阴翳。

  难道吉野顺平被真人变成改造人的那一次,还没有让虎杖悠仁长记性吗?

  虎杖悠仁祈求杀人无数的诅咒之王,还是本身从负面情绪里诞生出来的极恶诅咒,只会得到肆无忌惮的嘲笑,和欣赏够他的狼狈姿态后,被他行为愉悦到的赞许。

  “……真人。”

  虎杖悠仁吸吸鼻子,他似乎感到有些冷,走在你身侧,一直没有抬起头。

  你瞥了他一眼,就联络与幸吉,问他七海建人的位置。

  直到发觉虎杖悠仁没有跟上来,你侧过脸,看他双拳紧攥,站在原地的僵直身形。

  在浑浊的空气里又弥漫出一阵血腥气,你目光短暂在虎杖悠仁隐隐颤抖的双手停留。

  “死了好多人……”

  颤抖的不止虎杖悠仁的手,连声线都维持不了平稳,他的气息更是频繁错乱,像是被棉花堵在喉咙,咬着牙,每句话都被他说的十分艰涩。

  “就在我眼前。”

  你转身,面向虎杖悠仁:“世界上每分钟死掉的人类,你也要为他们的死负责吗?”

  饶了你吧,你实在对普通人的死提不起兴趣。

  “看到那个曾经差点杀掉顺平的咒灵的时候,我心里只有杀死他这个念头。”

  虎杖悠仁低头看向被他自己抠出血痕的掌心。

  “但是、附近有很多普通人,我就放弃报仇,选择带着他们跑掉了。”

  你完全可以理解真人的思维,不紧不慢地放任猎物逃跑,等到认为处境安全时,再制造一个大惊喜。

  “……还是、还是死掉了。”

  虎杖悠仁终于抬起头,也让你看清他泛红的眼睛,从中看不见泪水,他硬生生咬着牙,额头、脖颈处血管凸起,充血的眼球上布满蛛网状的醒目血丝。

  “被那个缝合脸咒灵变成半人半咒灵的形态,死了。”

  你平静地告诉他:“它已经被我杀死了。”

  死之前还狠狠地坑了你一次。

  想到不久前的狼狈,当时的恐惧尽数转变为满腔的杀意。

  但也无所谓了,你是那个活下来的胜利者。

  或许还要感谢它,吞噬咒力的灰雾潜藏在真人体内,说不定吸收了一部分真人的咒力,才让你得到可以喘息的空隙。

  虎杖悠仁似乎屏蔽了外界的声音,你不确定他有没有听见。

  只是之前每说一句,虎杖悠仁脸上空茫的神情就添一分,到最后,他几乎是痛苦地用手揪着两侧的短发:“如果当时我能提前赶到,再细心一点,是不是就不会……”

  你打断虎杖悠仁只会让自己更懊悔的假设:“除非你可以一个照面解决掉它,否则不可能没有任何人死去的。”

  你无法理解虎杖悠仁对普通人死亡的看重程度,你只知道,一切还没有结束。

  无论是受到重大打击的一蹶不振,还是过度沉浸在悲伤里,都不是被允许的。

  虽然暂时摆脱掉了死亡危机,咒力匮乏的焦躁感还是不自觉影响到你的情绪,耐心更是在几句话里彻底告罄。

  你感觉额头上血管和青筋似乎在一起从皮肤上狰狞暴起,你甚至听到血液在血管中流动的声音,每一处都透出一股心焦的迫切感。

  不知道是实力大减,会让你更受情绪影响,还是你本身就想要打碎虎杖悠仁不切实际的幻想,你脸上面无表情,一字一顿地问他:

  “你以为低声下气去祈求两面宿傩,他就会被你这副放弃尊严的模样取悦,然后治好那些人吗?”

  话音未落,你下一句话不需要经过思考地脱口而出。

  “你以为只要你摆出足够卑微的姿态,事情就会朝你想的方向发展吗?”

  这次你的语气里带上明显质疑和嘲讽。

  “你以为你的退让就能得到圆满?别开玩笑了。”

  强者对弱者的压迫永远不会停止。

  在他们眼中,为了拯救他人而不惜流露出的丑态,仅仅是让他们升起些微愉悦的戏剧罢了。

  “就是因为你把别人生命看得高于自己的尊严,所以,两面宿傩不会尊重你,能把人恢复原样的真人不会尊重你,那些比你强,完全有能力救下他们的人也不会尊重你!”

  当然,你也不会尊重他。

  虎杖悠仁脸上露出怔然,透着痛苦的珀色双眼在你揪住他围巾的瞬间猛地一颤,又在被你拎着衣领提起后表现出呼吸不畅的不适神态。

  你没有放下他,就着这个绝不会让对方感到舒适的动作,质问道:“你把战争当成什么了?不死人是不可能的!”

  “如果想让自己好受一点,就去诅咒别人啊,不管是谁都好,这样就能轻松了。”

  用话术去蛊惑他人按照你的意愿行动,这项能力你早就驾轻就熟,因此你只是稍微放轻嗓音,和之前步步紧逼的质问形成巨大的差异,用近乎诱导的语气,让虎杖悠仁顺着你描述的内容去选择。

  “怨恨你的父亲吧,就是因为他的无用,没能杀掉你的母亲,让不幸延续到了你的身上!”

  “去埋怨你心爱的爷爷吧,如果他早点告诉你知道的真相,你就可以提前隐姓埋名不被咒术界发现,或者干脆逃到没有一个人认识你的地方,不会被判处死刑,也不会再被牵扯到咒灵和咒术师的战争里。”

  也许是你哪句话触动了他,虎杖悠仁嘴唇颤动,却不是你想听到的结果。

  “不……”他无声地做出口型。

  “……”

  你忽然松开手里捏着的围巾,让虎杖悠仁的双脚重新站在实地上。

  你只是觉得,好言劝说是无法改变虎杖悠仁的意志的。

  一直得不到安抚的情绪,终于从不起眼的点点火星,瞬间暴涨成占据胸膛的怒火。

  为虎杖悠仁的固执、顽固、不懂变通。

  你决定管束虎杖悠仁,哪怕用一些激进的手段,也要让他按照你理想的选择去选择。

  “事到如今难道你还想着不怨恨任何人得到平静内心的可笑想法吗?”

  你先问他一句,又在下一秒不等虎杖悠仁做出回答,虚握住他的脖颈。

  “如果你只是不想在咒灵面前流露出内心的阴暗面,就趁早别强撑了。”

  虎杖悠仁不适应地想要挣脱,反而激起你用更大的力气回握,甚至直接逼人一路退到远处建筑附近,虎杖悠仁的后背砸在坚硬的墙体上,他无意识想远离,被你转为抓住碎发把头向粗糙的墙面上贴:“你的母亲被一个创造了咒胎九相图不人不鬼的咒术师夺舍了身体,你就是最终的完成品,还是说你真的对自己异于常人的体质毫无察觉?别再骗自己了。”

  你现在是从怨恨中滋生的咒灵,他是出生就被赋予了罪恶的人类,你们之间根本不应该存在隐瞒。

  “别再给我以一副人类的姿态活在这个世界上啊!”

  你的手几乎快嵌进虎杖悠仁的头骨里,仿佛这样就可以迫使他屈服一样。

  “跟我一起去憎恶、怨恨,去诅咒别人,直到死去那一刻为止,嘴里也要一刻不停地说着恶毒的话。”

  “我……才不要、”虎杖悠仁挣扎着想要扭过头,脸紧贴着墙,让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假如按照你说的去做,我也不再是我了啊……”

  你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你只觉得荒谬。

  虎杖悠仁根本不是人类。

  他违反了刻在生物本能里的求生欲望。

  被死亡的阴云所笼罩,没有人不会为了想要存活下来露出各式的丑态。

  “你这个……怪物。”轻到无法被人听见的话语,被你从唇齿间吐出。

  “你说什么我都没办法理解啊……”

  你的状态很差,吉野顺平提供的负面情绪只能勉强达到特级咒灵的消耗。

  虎杖悠仁很快挣脱开你的束缚,并反手一拳把你打倒在地。

  却没有再继续下去的意思,虎杖悠仁满脸失魂落魄,向你垂下目光。

  “我一直在忍耐着……一直、一直很努力地在忍耐了……”

  虎杖悠仁撑在地上的双手缓缓攥起,你感觉披散的发尾好像被他不留神牵扯到,让你短暂的走神,下一秒,有某种温热的液体滴落在你脸上。

  你一时无法理解,只缓缓将目光抬起,对上虎杖悠仁溢满泪水的眼睛,泪水在眼眶酝酿,大滴大滴地落到你的脸上、耳旁、眼皮上……

  甚至直接落到你的眼睛里,然后在你眨眼时从眼尾流出,错觉般仿佛间接拥有了人类应有的温度。

  “训练被打很痛,被咒灵打断手脚很痛,内脏被刺穿也很痛。”

  虎杖悠仁嗓音接近哽咽,他仍然是隐忍着的,压抑着爆发的情绪,正如脖颈上鼓起了可怖的青筋,他的语气里一如既往听不出怒意或宣泄。

  有的只是深不见底的迷茫,他颤着唇:“想不明白,所有的事情都想不明白……”

  “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被判处死刑,为什么那些不认识的人都想要杀了我?”

  “为什么……我活在世界上就有更多的人会死去?”

  到最后,虎杖悠仁像是不指望任何人会回答他,只压抑地:“……为什么承受这些的是我啊。”

  “……”沉默。

  困兽般的痛苦情绪逐渐从虎杖悠仁眼中褪去,那双黄棕色的眼睛又重新恢复清明,甚至给人一种水洗般的澄净感,只有脸上未干的泪痕可以证明他曾情绪崩溃过的痕迹。

  “……为什么承受这些的是我。”

  他问。

  “你脸上却露出比我还要难以忍受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