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

  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起来, 烈阳下,不出两里路,人马皆被晒得大汗淋漓。

  “太热了。”丽娆仰头灌下半袋子清水, 身上还是觉得燥热无比。

  薛珞摘下帷帽扇着风, 半靠在一株槐树的树干上, 在阴地里吐气纳息。

  两匹马也伏进人高的草窠子里没了身影, 偶尔能听见它们发出的响鼻声。

  “早知道就在泽叶住一晚, 那里可没有四潼那么热。还得再走上半个月, 我快死了, 我不想走了。”丽娆抱怨着, 她从来不会相信什么心静自然凉,只知道不把那些烦闷倾吐出去,她就快要爆炸了。

  薛珞长年练着望舒心法, 喜凉不喜热,被这灼人的热浪浇筑,再冷的寒冰也得化了。

  但她性子沉稳,再难受也不过皱皱眉头就过了,不会像丽娆这般肆意外放。

  “你在船上不是发誓绝不在泽叶停留么, 现在又后悔了?”薛珞微觑了眼, 淡然的打趣着她。

  丽娆恨恨地甩动了一下马鞭子:“我哪知道天热得这么快, 这才不过巳时,若是在镇上,连早集都还没散。”

  薛珞抬起手,轻轻拽了拽她的衣带,黛粉色的素纱禅衣被她穿得歪歪斜斜, 直露出里面月白色的袜胸:“你给我坐好,这又叫又闹的, 被过路人看到,像什么样子。”

  这话一下子捅了马蜂窝。

  面前的姑娘粉面潮红,额间细汗点点,眉目婉转艳丽,恍眼看去倒是个清新雅致的佳人,如果不细究她那迭迭不休的责骂声,倒会被她的外表蒙骗了。

  薛珞对她的话过耳不入心,由得她去发泄吧,反正这天是不会被骂得凉爽下来的,等她累了,总会安静下来。

  事实也是如此,未到一刻钟,丽娆就口干舌燥起来,只得把那剩余的半袋子水也喝个精光。

  “累了吧?”薛珞拍了拍自己的腿,示意她安枕下来,好好休息一会儿:“我记得前面的山头上有个破庙,咱们去住一晚,明日起早赶路,等到了四潼上了船,一切就好了。”

  丽娆疲乏极了,坐下来倒在薛珞腿上,恹恹入眠。

  树上知了声像拉锯子似的,丝毫没有停歇的迹像。

  远处的稻田翻滚起白浪,连带那一条石子路也跟着起伏,偶尔有路人低着头走过,晒红的脸上,亦是一片焦灼。

  “我快死了。”丽娆喃喃喘息。

  薛珞轻轻给她摇着扇,直待她眉头舒展开为止。

  但这样的凉爽不过是饮鸩止渴,因为热风带着沙尘袭面而过,一切的平静就都破碎了。

  “走吧。”薛珞为她戴好帷帽,这才起身屈指吹哨。

  两匹马听到哨声从草笼中缓缓钻了出来,用力甩动着脖颈,抖掉身上的草叶和爬虫。

  薛珞护着丽娆翻身上马:“坚持半个时辰就好,到了正午更加赶不得路了。”

  两个人打马沿着山路往前,烈日正照在后背之上。

  从悦州城出来,两人且行且驻,把春光是彻底耗尽了,虽说这恼人的夏来得急了些,但路程过半,余下都将在船上度过,想想也就不会那么难熬了。

  “还没到么?”丽娆的耐性很快又要用光了。

  “就在前面。”薛珞扬鞭而指,远处山势荒凉,阒无人烟,哪有什么破庙荒屋。

  “我就知道不能信你。”直走了近一个时辰,那破败的小庙终于出现在眼前,彼时丽娆已经无力再计较路途的长短了。

  两个人把马牵在树荫底下,由着它们自去庙边的沟涧里找山泉水喝。

  庙门半掩。

  薛珞推门走了进去,扇了扇扑面而来的灰尘,先时去往悦州时,她们也在此地住过一宿,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屋角的稻草,似乎被人移动过。

  不过,她没有把这些细小的变化放在心里,也没有告诉丽娆,免得她害怕。

  “我们去山涧里洗澡吧?”丽娆提议道。

  薛珞有些犹豫:“擦一擦就好了,何必去洗,小心着凉。”

  “我不管,我去洗,你在这里守着好了。”丽娆只觉得浑身粘腻,哪里还呆得下去,当下便出了门绕过屋后,往山涧里走去。

  薛珞抬头打量着四周,伸指在香案上轻轻一抹,指腹上只残留着淡淡的灰末。她转至石像后察看,那里有几簇凌散的杂草,草色有些新,伸脚拨开,下面还掩盖了几摊血迹。

  她冷哼一声,抬手轻轻抚过身后的剑柄,顺着洞开的窗棂翻了出去。

  庙后蕨草深处有一处深潭,先时她们便在这里打过水,想来丽娆是去了那里。

  菖蒲从岩石缝中冒出头来,一片浅紫色的野花正开在峭壁之上。

  撩水的哗哗声传来,薛珞循声过去,正见着卸下外衣蹲在水边擦拭手臂的丽娆。

  “你不是要洗澡么?”薛珞跃上一块岩石,屈膝坐了下来,目光透过树影看向庙前的那条小道。

  丽娆瑟缩道:“本来是想下水的,没想到这水这么凉,我可不想夜里头疼。”

  薛珞轻嗤道:“算你还聪明。”

  良久,丽娆穿戴整齐,踩着深草慢慢走了过来。

  薛珞探下手把她拉了起来,搂过她的腰,笑道:“现在舒服多了吧?”

  丽娆点了点头,她看着小庙残败的屋顶,整个人缩进薛珞的怀里:“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看起来阴森森的,外面阳光那么炎热,这山涧里倒好像还在初春一般。”

  “嗯。”薛珞摩挲着她的臂膀,斟酌道:“那要不要换个地方住。”

  丽娆疑惑道:“干嘛要换,这里人烟稀少,便是走到天黑也找不到人家的,还是将就在这里住一晚吧。”

  入夜,繁星点点,一弯星河璀璨。难得能看到这么纯粹的夜色,丽娆不免在外多逗留了一会儿,风沙沙吹过,林间像下了场暴雨,纱衣贴身沁凉,哪里禁得住这清寒。

  薛珞拿出一件厚实的外衣披在她身上,叮嘱道:“早些睡,别着凉了。”

  丽娆点了点头,听话的跟着她走进了破庙里。

  薛珞已经把屋角的干草归置整齐,上面又铺呈了几件旧衣,睡在上面倒并不觉得难受。

  薛珞把长剑横枕在头顶,剑柄就在脸侧,右手一拉便能轻易掣出。

  丽娆把头埋进她的颈弯,右手搭在她的腰腹处,缓缓睡了过去。

  薛珞睁着眼,静静看着窗棂外黑色树梢上的一线深蓝天幕。

  如果这里近来死过人,倒还真是晦气,如果还没死过人,那今夜过后,这里照样会变得晦气。

  那血迹应该是今早才留下的,颜色尚且腥红,这人恐怕今夜还会来。

  夜半,门外响起了轻浅的脚步声。

  脚步直奔庙门而来。

  薛珞按兵不动,右手放在剑柄上,双眼觑着门口,夏日的月夜,一切都是清晰的。

  门缝发出喑哑的开阖声,扇格徐徐开启。

  一个矮小的人影钻了进来,还未来得及站定,便听铮然剑锋作响,他扑身避过那道袭面而来的杀招,转身就往外跑去。

  一道白影,像阴魂似的飘了出来,紧紧跟在他身后。不知是什么绊住了他的脚,让他立时摔倒在地。

  剑尖抵上咽喉,那幽灵顶着一张苍白的脸,缓缓靠近:“你是什么人?”

  月色莹然,男人看清那幽灵是一个活生生的姑娘,急乱的心跳稍稍平复下来。

  他举起双手作揖讨饶道:“姑娘饶命啊,我只是一个过路人,想在这里借宿一晚,没想到里面有人。”

  薛珞并未收剑,反倒还把脚踩上他的胸口,冷冷道:“说实话。”

  “这就是实话……啊。”男人惨叫不迭,因为胸口像要被狠狠踩穿一般,骨头塌陷,疼痛剧烈。

  “至柔。”丽娆被惨叫声吵醒,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一脸惊惧地跑了出来。

  薛珞回头安抚道:“没事,遇到个过路人。”

  “过路人?”丽娆心有余悸,她走过来顺着薛珞的刀尖往下看去,看到了那男人一脸扭曲痛苦的样子。

  “你是谁?”她问道:“为什么夜里会路过这里?”

  “说。”薛珞继续把内力灌注在脚上。

  男人脸色肿涨,难以呼吸,双手不住抓着自己的颈项,企图能让自己好受一点。

  丽娆见他已然出不了声,抓着薛珞的手摇了摇,示意她松些力道。

  脚劲微松。

  一口冷风窜进喉咙里,男人嘶声喘息起来,嗓子里像拉着风箱,呼呼抽着气。

  “说吧。”丽娆继续问道。

  男人竭力平复下气息,哑声回道:“我被人追杀,近来都躲在这里,实在不知道今天会有人。”

  “你被谁追杀?”丽娆好奇道,这荒山野岭的,谁会追杀他,他怎么会藏到这里来?

  “我被河清派的人追杀。”

  “啊。”丽娆失声惊呼,但很快暗藏下失态的神色,再次追问道:“说清楚,他们为什么追杀你。”

  男人似乎在犹豫,但见薛珞剑尖微颤,连忙据实回道:“河清派近来出了个传闻,说是派内有个女弟子把陈掌门私藏的药方盗走了,那药方叫起死回生丹,可以让濒死的人复活。江湖上的人闻言皆蠢蠢欲动,到处都在找寻那个女弟子,想把那药方抢到手。”

  丽娆紧紧捏住薛珞的手心,薛珞回握,暗中向她丢了个眼风,让她不要太过惊诧。

  男人继续道:“江湖上几个帮派还出了悬赏令,说是捉到那个弟子可以得银十万两,我一时财迷心窍,便谎称自己见过那女弟子,并得到了药方。本来是想胡诌一个骗些钱,没想到河清派的人寻查到此,以为我真有什么药方……幸好我命大,逃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