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阳光从窗户里照射进来,光晕沿着帷帐游走,逐渐笼罩在丽娆光, 裸的手臂上, 像是在身上贴了一张热布巾, 她拉起单被把头盖了里来, 继续在黑暗中寻找断掉的梦境。

  昨夜缠绵后留下的淡淡姜花味, 萦绕在鼻端, 把丽娆的瞌睡一下子驱赶得无影无踪了。

  她坐起身来, 屋子里毫无意外只剩了她一个人。她楞了一会儿, 又倒了下去,在绫乱的床上翻滚。

  立夏将至,暑气越来越重, 便是什么都不穿也不觉得冷。她默默的思量着,该做上几件夏衣了。往年间可是眼红极了令玥那些轻薄雅致的绸纱长裙,为了沾她的光,得两件她不喜爱的旧衣,那是什么恭维话都快说尽了。

  当然, 表面上还是作尽了姿态, 像是别人求着把衣服送给她一样。她就是有这么个本事, 即便所有人都厌烦她到极点,她有意说上两句软话,别人倒觉得她是情真意切的。

  不过那时和陈令玥交好,她也是付出真心的啊,谁让她人缘太差, 确实交不到什么朋友。无怪在陈令玥心中,她总是占尽便宜的那一个, 父母之间的恩怨她不甚了解,自然对丽娆时不时流露出的愤恨怨言,觉得无辜。

  闺友之间,总会产生争抢,父母因为愧疚一味的让她退让,她必然也会觉得委屈,这样的关系对两人来说都很困扰。

  王似琪恐怕就是压断她内心崩紧那根弦最后一根稻草,害怕表姐的争夺会毁掉她的终身幸福,所以迫切的与她间离开来,迫切的找到新的盟友以便与她划清界线。

  哎,真是复杂。

  丽娆用力的揉搓着自己本就糟乱的头发,她不能静下来,一静下来,人就会回想一些很烦恼的事情,让本来平和的心境搅成一团乱麻。

  这出来走了一趟,倒把自己的性子磨得失了棱角,处处开始自省起来。

  恰时,门开了。

  薛珞端着食盘走了进来。

  看着她精神奕奕,玉容泛彩的样子,丽娆不觉更为恼火:“你去哪了?”

  薛珞抿了抿唇,笑得狡黠快慰:“练功啊,我可不像你,有什么刀诀剑法放在身上,还不去学。”

  丽娆轻哼一声,翻了个白眼:“你了不起,我是比不上你。”说着又旋身缩进被子里,把自己竭力掩藏起来。

  看她这无赖的样子,真是让人又爱又恨。薛珞走过去,一把掀开被子,搂住她纤细的腰:“起来吃早饭了,一会儿咱们去看花,我发现一片很大的栀子园,够得你玩一整天。”

  丽娆捂住脸,把自己蜷缩起来,贴起她的怀里:“我没有衣服穿。”

  薛珞从几案上扯过她的衣衫,往她身上披挂着:“好了,知道你什么意思了,快起来。”

  丽娆不情不愿的穿好衣服,由着她给自己梳洗完,这才接过一块糖糕吃了起来,松软的糖糕泛着桂花的淡淡清香,真是甜而不腻。

  “我想吃的是油饼,炸米糕,还是蒸饺锅贴。”丽娆喝着小米粥,含糊不清的说道。

  这话倒让薛珞蹙了眉头,显见的一脸不屑:“大早上的,为什么要吃这些油腻腻的东西。”

  丽娆轻哼一声:“我现在看出来了,先时你为着讨好我,由着我吃这些油腻的东西,现在心肠淡了,就不想对我好了。”

  薛珞嗫嚅道:“我什么时候讨好你了。”

  “真武镇的时候啊,你忘了。”丽娆抓着她的衣襟,一双大眼睛狠狠瞪着她:“咱们交心后的那天早上,你给我买了饼子,天知道我那时多开心。”

  “好了,知道了,你不用再说。”薛珞甚是害怕她又翻起旧帐来,到时候臊的还是自己。

  吃完早饭,两人便打马来到了城郊的一片栀子园,满山头的青翠绿树排列得整整齐齐,想来是有人为着采集香料和药材有意栽种的。

  栀子刚迸出花蕾,叶间带着露珠,极为浓郁的香气直冲鼻翼。

  “这可比油菜花味道重吧,你受得了么?”丽娆摘了一朵花戴在鬓边,有意在薛珞脸前晃了晃。

  薛珞虽觉得有些不适,但尚还能忍受,便笑道:“那不一样,我也不是什么花都讨厌。”

  两人任马在草地上觅食,携手往山径上慢慢行去。

  过了清明,鼠曲草长得又高又壮,顶间的黄蕊已谢,只留下发白的叶片,像打了一层厚厚的霜。

  飞蓬草高及人顶,丽娆抽出寒月刀顺势一挥,便拦腰折断了一大片,她似玩上了瘾,割得不亦乐乎,直到把路旁清理得干干净净,这才罢手。

  薛珞看着她那把刀,心里倒腾起些愁绪:“阿娆,你现在总是带着这把刀,倒把青岗剑丢到一旁去了,你很喜欢它么?”

  “喜欢啊。”丽娆举着刀,用它抵挡着热辣的太阳,光晕从光刃上四散开来,像溅起的火星,又像松风崖上撩起的铁花。

  “那往后长刀门的人来找你还刀,你预备怎么办呢?”

  丽娆倒是很久都没想过这个问题了,但她不假思索便回道:“当然是还给他们。”

  “你舍得么?”薛珞伸指别开她脸上的发丝。

  丽娆回过头去,心里虽沉甸甸的,话音里却还透着欢快:“本来就不是我的东西,有什么舍不得的。”

  “你能这么想就好。”薛珞点了点头,行走间,不禁做了一个决定:“揽月峰藏有一块陨铁,我这把剑就是出自其中,以后我倒是可以给你做把刀,小巧一些,你防身就够了。”

  丽娆以手搭棚,回过头来,看着她笑得灿烂无比:“真好,要不人家说娶了媳妇忘了娘呢,现在就想着把家里的好东西都偏给我啦。”

  薛珞失笑:“这是什么话。”

  来到山顶,往下一看,不觉畅然惊呼。

  整个悦州城竟然都在脚下了,城楼上旗幡飘动,城楼下商贩云集,虽不如津门城高耸威武,但在这南方边地,真算得上最富贵的地方了。

  再往前走,就是北地,不知道那里的风光又将如何?

  “明日就回去了吧,往后且行且驻,恐怕都要耽搁一个月,回到家就是六月了。”丽娆喃喃道,身旁的薛珞与她并肩而立,白色的裙猎猎作响,虽有风,亦是暖风,吹得人浑身发软。

  她把头靠上她的肩,惬然的叹息了一声:“你说过,要在花房消夏的,别说话不算话。”

  薛珞拥住她,闻着她发间的淡淡幽香,承诺道:“当然,我绝不食言。”

  下山时,正遇到祖孙两人在挑水浇林。

  老人走路一跷一拐的,似乎腿上有疾,看起来奇怪得很,孙女还小,不过五六岁,穿着粗布衣衫,捧着水瓢颠颠跟在后面。

  错身而过时,薛珞不禁回头多看了一眼。

  丽娆站定了,由着她撞到自己身上。

  薛珞疑惑道:“做什么停了下来。”

  丽娆笑着挤了挤眼睛:“今天心情好,想给人帮忙治治病。”说着提着裙角跑了上去,拦住那两人去路。

  “老人家,我看你腿是受了伤么?”

  老人看到有人猝然出现,有些惊慌,待看清是两个姑娘便放下心来,叹道:“栀子花开,正是毒蜂出没的时候,前些日子上山除草,被蛰伤了。听人说用蜂蜜水可以解毒,冲洗后反倒越来越严重,如今这腿快不能动了。”

  丽娆俯下身来,打量着他的伤腿:“把裤腿卷上去,让我看看。”

  老人闻言只得放下担子,吸着气把裤子慢慢卷了上去。看着那红肿溃烂的小腿,丽娆忍不住啧了一声。

  老人见把她吓到,十分不好意思,连忙放下裤子掩盖好伤处:“不碍事,晚上用火针放了脓血,说不定就好了。”

  丽娆摇了摇头:“你拖得太久了,都快烂到骨头里了。”她直起身来,左右棱视了一圈:“你家在哪?先回去吧,我找些药草一会儿就下来。”见那老人还有些踌躇,便劝道:“我懂些医术,去蜂毒什么的,很在行,你要是信我就听我的话,不信我,那你这腿只能废了。”

  老人本就为此伤神了数天,甫听到有救,哪里会不依,左右也是赌一把,若是好了当然好,若是不好也不过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当下便道:“山下有个茅草屋,只有我们祖孙住在那里。”

  丽娆点头道:“好,你这就下去。”顺势又向一旁的薛珞吩咐道:“把孩子抱下去,免得呆会又受伤了。”

  薛珞蹙眉道:“你行吗?”

  丽娆双手叉腰一脸骄矜:“什么叫行吗?泽地里野蜂还少么,百花谷里谁都会除蜂毒。”

  薛珞见她一脸笃定,想来是胸有成竹的了,便不再怀疑。当下抱起那小丫头,一个翻身往山下疾奔而去。

  山地里,什么都缺,就是杂草不缺。

  春日里马齿笕,蒲公英和鬼针草不必刻意寻找,多走几步总能发现身影。

  最惊喜的还是田壁上那一网金钱草,黄色的花朵簇簇而开,像点缀了满天繁星。

  等到她找齐药草回到山下茅草屋,便看到薛珞正抱着那小姑娘在看屋边李树上结的青果。果子才指头大小,结得倒是密集,离七月的成熟期还远得很。

  “你要吃是吧?”薛珞说着探手摘下一颗果子递到那小姑娘手中。

  丽娆呼叫不及,眼睁睁看着那小姑娘把果子塞进嘴里,不出意料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大哭。

  五月的李子,那可是要酸掉牙的,想想都要打个激灵。

  “你就害人吧。”丽娆气得瞪了她一眼。

  老人在屋檐下坐着,眉间挤了几道深深的沟壑,里面有着隐忍的痛楚。

  “我去给你们倒茶。”

  见他要起身,丽娆赶忙唤住:“不要动了,哪里有清水?”

  老人指了指屋角边的水缸,丽娆舀来水给他清洗了腿上的污渍,又拔下簪子,顺着他的伤口处刺了几下,等到那黑血流尽,这才把手中的药草翻出,递给他:“嚼碎了敷上去。”

  老人依言把药敷了上去。

  丽娆掏出一张桐子叶贴上,以免药渣落下,做完后拍了拍手站起身来:“好了,剩下的药,你临睡前换一次,再把这金钱草煎水服下,明日起来肿就消尽了。都是平常的药草,你应该都认识,以后自己去采就是了。”

  “走了。”她唤过薛珞,两人便要离开。

  老人欲送难起,嘶声唤道:“姑娘住在哪里?我往后该去哪里找你,你保住了我的腿,我得好好谢谢你。”

  丽娆并未停留,拉着薛珞走远了:“不用谢,我们是外地人,明日就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