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掌门轻转酒杯, 把它反叩在竹案上,残留的酒液渗透进竹篱里,带着温气的酒香, 不浓, 淡淡地, 但是饧人眼目。很快有小厮收走酒器换上一套干净而簇新的玉州瓷器, 素胚上勾勒的是极鲜艳的红梅, 妖异而俗气, 但一想到它的主人是极好风雅的纪年, 这俗气中又多了几分方外隐士的沉蕴。

  “想是薛掌门心里已经认定你的徒弟拿不到剑谱, 所以才这般气定神闲。”吕常青点到即止,离州境内的帮派旧事,除了比芝麻还小的家长里短, 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不过那是人家派内禁秘,总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

  十八年前,薛掌门的独子薛炎引着揽月峰徒弟溶月叛出师门,在江湖上可是闹得沸沸扬扬,两人为两派所不容, 只能四方游历, 最后双双惨死在外。

  薛炎去世多年, 无传人的薛掌门突然又不愿让这绝世剑谱在本派发扬光大,害得派中内讧,苍山派精英死伤大半,这种自毁基业的做法,实在让外人所不解。

  唯一的解释就是, 薛家的血脉还在,并且极有可能会出现在这次武林大会上。

  想起上次薛掌门来信托他为河清派寻人, 恐怕这人就在河清派中。吕常青抬眼轻轻一睨,把这台下的人潮看个透亮。河清派每年四方比试会挑选出四景山中最厉害的精英高手来参加比赛,这台下备赛的仅有陈掌门的独子陈亦深和听雪楼的少主陆谨言,应当还有两个才对。

  揽月峰和百花谷总还有人未出现。

  看来接下来有好戏看了。

  想到这里,吕常青心潮起伏,兴奋不已,口中的酒也不及咽下,还有几个时辰,总不能先把自己灌得人世不醒,那就太过可惜了。

  一柱香的休憩时辰还未过,便有人提前上了台,此人身穿蓝色长衫,手执离州峰峦山河扇,行走之间风度翩翩,但下颌胡髭满鬓,脸上霜色浸染,眉间戾气纵生,很有几分杀气腾腾的感觉。

  他收笼折扇,指着台下,声色俱厉道:“流云门王向生,特来向河清派陈亦深讨教武艺,擂台之上,生死各命,愿赌服输。”

  流云门掌门亲自上台挑战后辈,这实在出乎众人意料。虽说武林大会并没有禁止掌门参加,但各派都默认这是年轻人的武场,有地位有身份的人都不愿在这上面争名夺利了,万一输给了后辈,丢脸的可不是一个人,而是身后的整个门派,以及这个派系在地方的声望。

  没有声望,何以立足?

  其他人都只觉奇怪而已,唯有陈氏父子大惊失色。王向生这次明摆着是来报仇的,当着这么多人面只说切磋武艺,其实是要暗下杀手了。

  陈雁回抓住陈亦深手臂,把他往后一带,护于身后,面上云淡风清,声音里却带有讨饶的意味:“王掌门别来无恙,亦深是小辈,如有得罪之处还请你看在杜王两家姻亲故交下不要为难,你若只是想与河清派切磋武功,那我来便来与你过两招。”说着便要纵身上台。

  然而陈亦深却先他一步跃上了台,他倒挽长剑对王向生做了个平辈的执剑礼,然后回身向着台下众人道:“刚才陈掌门说错了,并非是我得罪了流云门,而是流云门得罪了我河清派。王似琪本与我妹妹定亲,可数日之前我亲眼见着他去喝酒狎妓,于情于理也该给他点教训不是么?王掌门为此事与我派生仇,我无话可说。”

  台下的人猝然听到两大门派把暗地里的风流丑事摆到明面上来,皆面面相觑,过了良久才有人出声道:“自然是该教训的。”有人带头,附和的人便渐渐多了起来,但大家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巴不得两家人赶紧打起来,好为这沉闷严肃的比武场增加点别样的色彩。

  “喝花酒虽不对,但借此废了人武功,让人失去比武的机会是否过份了?陈公子难道不是故意让自己少一个劲敌么,江湖上谁不知道王公子的大名,谁又知道你陈亦深的名字?”流云门的徒众们混迹在各大帮派中,企图左右着事态的变化,把谴责的焦点引回河清派头上。

  陈亦深剑指那人,轻蔑一笑道:“我若是为了少一个劲敌,何必跟王掌门打,既然愿意跟王掌门打,我便绝不后悔自己的所为,来吧。”

  十字剑诀护身,胸腔里跳动的只有鱼死网破的决心了。王向生的主动出击对陈亦深来说倒是好事,省得他以后反复落入两派相斗的旋涡之中,只此一役便是他此次大会的成名之役。

  不管是输是赢,他个人的成败予河清派来说都没有什么损失,至于性命能不能留,那就是天意了。

  “亦深。”陈雁回向来沉稳持重的面具破碎,终于还是心慌意乱起来。他来至台下,见北月山庄的仆从鼓槌高举,在纪年的示意下便要敲下,正想趋身阻止,身侧有人拦住了他。

  陈雁回转过头,便见陆谨言道:“陈掌门,两派的嫌隙不如此不能消解,何必插手。”

  陈雁回咬牙道:“王向生不会心慈手软,亦深不是他的对手。”

  陆谨言安抚道:“放心,只要陈师弟一输,我便把他救下台来,绝不会让他遭受毒手。”

  这厢还在话中,那厢王陈二人已交上了手,王向生御扇而起,来势汹汹,腾挪挽劈间,全蕴足了内力,毫不手软。

  陈亦深勉力持对着,但终不如对方的内功老辣浑厚,不得已使出了苍劲真经中的武功进行回击。

  王向生冷哼道:“偷练只传掌门的心法要诀,把派规当儿戏对待,这就是你们河清派的一贯作风。”

  陈亦深踉跄而退,气血紊乱下还是忍不住反唇相击:“我不过是提前学,要说真正的偷学,还是另有其人,如果按派规处置,废了他武功真是合情合理。”

  “看你嘴硬到什么时候。”王向生起手一招秋风执扇,引得沙石滚滚而起趁着对方提起内力抵御的时候,再送出一招潇潇落木,把这虬结横生的大榕树枝叶全都削刮而落,像剑雨一般冲地上的人飞射。

  陈亦深力竭奄奄,迫不得已两手抱剑,气沉丹田,将要使出聚气决,倾尽内力与敌人同归于尽。

  陈雁回吓得在台下叫道:“亦深,摔下来。”这便是要让他主动认输了。

  陈亦深微敛眸色,脸上现了十二分的倔意,他才不想认输,认输便是承认他做错了,纵他武功比不过,也不能丢了脸。

  陆谨言在手上捏了一把银针,将出未出左右为难,不知该对准是陈亦深的手腕,破了他的聚气决,还是打向那些致命的箭雨,给他留出一线喘息的空间。

  哐啷一声,一根直插陈亦深天灵穴的木箭被石子撞歪,弹射到旁边的铜磬上,喑哑的回声不绝于耳,台下众人被这招所慑,开始左右搜寻破了这杀招的高手。

  陈亦深趁此间隙,御起轻功往那攻势薄弱冲去,不由分说朝着王向生就是一掌,依旧是半吊子的玉山倾倒,威力不足,但又让人不得不防。

  王向生收扇挡住腰腹要害,躲过这招,满场飞起的沙石断了内力的牵引,顿时消弥。刚一站定,他便怒声质问台下:“是谁?是谁故意跟我流云门作对?”

  陈雁回在后怕之余也惊讶地望向陆谨言,用眼光询问着。陆谨言轻轻摇了摇头,亮出手里的那把未来得及发出的寒芒。

  王向生向流云门的徒众问道:“可是河清派的人出手相助?”

  流云门的徒众从比试开始就分毫没有放过河清派人的一举一动,众人见证下不能撒谎,只得如实禀告道:“陈掌门和陆谨言没有出手。”

  王向生扫视众人,沉吟稍时,脑中想到了什么,冷笑道:“河清派的人未到齐,还有两个呢?”

  热闹正看得起劲的纪年恍然道:“对啊,河清派向来都是四人下山,怎么这次只来了两人,另外两个人呢。”

  吕常青呷着解酒茶汤,悠悠然道:“揽月峰和百花谷,两处来的都是姑娘,怕是怵了,不敢来了。”

  纪年张大眼睛,惊讶不已:“你怎么知道是两个姑娘?”

  吕常青笑道“:纪盟主这就是故意装傻了,揽月峰自来收的徒弟都是女子,你怎会不知?至于百花谷嘛。”他看了一眼旁边不动声色的薛掌门,羽扇敲着案几,斟酌道:“前次百花谷的徒弟被王掌门掳去给王公子治伤,河清派来信求救,我找人去查,发现那人竟是景和谷主的侄女。”

  听到这里,陈雁回也后知后觉的找寻起来:“是啊,丽娆和薛姑娘呢,怎么连溶鸢大师也不见了。”

  陆谨言似有所感,望向擂台旁边的青帐之后,那青帐迎风猎猎,卷曲翻扬,很难有人能藏在后面而不被人知晓。

  但那暗器的手法,也只能是她了。

  她出手救了陈亦深,大约是为了江师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