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回到客栈, 那时已至寅时,这一趟出去,虽未做得如何大事, 也觉得疲累不堪了。

  丽娆躺在床上, 掰着指头算了算, 挫败地拉着被子捂住自己的头闷声道:“一个时辰后就得起来练功, 我们是睡还是不睡呢?”

  薛珞笑道:“睡吧, 迟些练也是一样, 一天不拘什么时候练满两个时辰也就是了。”

  丽娆就等着这句话呢, 她可不想主动偷懒, 免得又惹怒这位严厉的师父。既有了薛珞的松口,她亦不再纠结于练功之事,身心轻松之下, 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听着她逐渐绵长的呼吸声,一旁的薛珞却神情复杂,辗转难眠。她掀被起身来到窗棂前,望着窗外那静静流淌的河水发呆,武林大会近在眼前, 她却无法全然把心思放在上面, 脑中混乱侵蚀的只是一些儿女情长, 实在是愧对于师父的栽培,也有悖于对师叔的承诺。

  她何以变成了现在这种矛盾不定的样子。

  银色的月光,洒将到地砖上,红梅虬结的影子散满了整个房间,疏影摇晃间, 仿似回到了银辉台竹影婆娑的厢房里。那时的她只醉心于剑法之中,整日在揽月峰头潜习真经心法, 人人都知道她要接过师父的衣钵,一辈子做颗断情绝爱的冰冷石头。

  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要能跟师叔一起,日子怎么样都是快活的。可现在,她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并不是简单的厮守就行了,而是在意她的一切情绪,心疼她的一切过往,害怕带给她伤心难过。

  她慢慢走到床前,凝视着床上的人。那人有一张艳丽的脸,漆黑的眉毛在白日里颇显英气,但这时候被朦胧月光淡了色彩,眉锋变得温柔起来。她有着天生上翘的唇角,本该是语嫣带笑的,可是偶尔说出的话,却能伤透人的心。

  就是这么一个任性刻薄的姑娘,竟然会让她升起难以割舍的感觉。

  薛珞轻勾唇角,笑得有些苦涩,她伸手拈起被角,细细地包裹住她裸,露的颈项,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阿娆,明日能不能别对我发太大的火?”那沉浸在睡梦中的人自然什么都没有听到,她淡然地翻了个身,把自己蜷缩起来,像是在抵御着那地道中散不尽的凛冽寒风。

  薛珞俯身隔着被子拥住她,把脸上的烦恼忧闷全都埋进她的颈弯里,她真是有些害怕明日的到来,想到要看到丽娆难过的眼神,她的心就窒涩难安。

  翌日,天色初晴,暖阳普照。

  是难得的一个好天气。

  津门城那场罕见的大雪还未完全失掉它的威力,阳光蒸发着水面上的寒气,河风吹在肌肤上像夹带着刮骨的刀,阴暗的地方堪比冬日还冷。但只要是光照射着的地方,那初春的暖意便显现出来。

  避居暗巷的人们,全都涌了出来,不拘哪一处温暖的地方,三三两两择地而坐,企图散尽这一冬来积聚于身上的湿气。

  客栈里人来人往的嘈杂,沿河大道的车水马龙,非但没吵醒睡梦中的人,简直成了安眠曲,人多热闹代表的就是一种安全各平,于国于家都是。

  武林大会的比武之地已经选定,由丐帮徒众们口耳相传着,未及半天,津门城里便人人皆知。

  当然,除了丽娆。

  她在温暖的床铺里流连多时,这才磨磨蹭蹭爬起来开始洗漱。

  小几上放着的粥菜糕点已经冰冷,必定是薛珞练完剑送来后又不忍叫醒熟睡的她。她既觉可惜,又觉愧疚,为着自己的一时兴起,反倒让别人彻夜受累了。

  比武最忌精力受损,为了弥补,她决定借客栈的小厨房亲手做顿午饭,等薛珞回来的时候,给她一个惊喜。

  然而做好饭菜后,一直等到客栈里食客们都已散尽,薛珞还没有回来,丽娆倒有些疑惑了,难道是又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她前往对面房间去敲门,也没有人应答。

  他们都去哪了?楼上楼下找了一圈后,丽娆暗暗腹诽着,武林大会近在眼前,想来他们一定是去郊外切磋武艺了。

  武功招势的变化,并非是按部就班的,定是要在对招拆招中,练就极为灵敏的身法,也要在防守抵御中寻找敌人的破绽,甚至要在腾挪转换间牢牢记住别人的招式,以求在最快的速度中做出应对,这些都是自己独自修行所不能了悟的。

  既然是这样,那就没有必要继续傻傻等了。

  丽娆坐在往常的位置上,看着窗外流泄而进的淡淡阳光,忽觉心潮起伏,光柱里有尘屑在浮动,像金泊般流光溢彩,寒兰的枝条觅着春意攀到了窗格上,正在沿缝隙往外伸展,这样明媚的天气可不能白白浪费了,要是能和喜欢的人去远山散散步,不知道多么舒爽快慰。

  不过她可不能再这么自私了,不能因为自己的任性,耽误了别人的时间,成名的机会也许有很多,但成为苍山派剑法传承人的机会只有那么一次。

  她知道,薛珞一定想靠自己的实力,亲手拿到那个剑谱。

  等到武林大会结束后,她一定要和她去把附近的名胜古迹畅访遍,最好去探寻一下土地庙的地道,看看里面是否是藏了什么心法经要,武功秘籍,说不定还有传世的医书。

  想到这里,丽娆微觉兴奋,恨不得武林大会今日就开始。

  独自吃完饭后,众人还是未归,连碧水阁和青凤山庄的人也不见踪影。丽娆嘱咐厨娘们把饭菜焖在锅里,等她们回房间后再端上来,安排完一切后,她便循着旧路往西门行去,她要去继续练习暗器,最好今日能成功一次,免得让薛珞失望。

  来到山上后她便开始练功,也许是太过执念,竟然真的心无旁骛地练了一个时辰,连近在脚下奔窜的野兔也不能分散她的注意力。

  “眼手合心。”她默默念着口诀,看着对面的竹筒,然后手一扬,筷子直直的飞了出去,啪的一声落进了竹筒里。她敛神静气觅着这成功的感觉,继续丢着筷子,先时因为距离太远看不到的竹筒口,现在变成了一张黑乎乎的大嘴,只要她一扔,那口便会主动衔住落下的筷子,虽做不到百发百中,但已能十之二三了。

  这进步可谓是神速,她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重长了一个脑袋。

  这一下午过得真是快,等到她练完时,已近傍晚。天未黑,但太阳已从明亮的光变成了银红的霞,层层叠叠的云把那红霞渲染得漫天都是,山野被渡了一层金光,衰草枯叶亦别有风致。空气中暗暗传来梅花的香气,让人流连不返。

  看着竹筒里满满的筷子,丽娆真是兴奋不已,她恨不得把这好消息马上告诉薛珞,她必定比自己还要开心。

  回程的途中,她重新攀折下一捧梅花,脚步雀然地奔回津门城。

  甫一进入客栈中,便见薛珞的白衣,明晃晃的站在大堂当中。丽娆顾不得其他,连忙冲上去抱住她的手臂,欢叫道:“至柔,我投进去了,我成功了,你开不开心?”

  薛珞身形微震,随后抬手扶住她的肩膀点头道:“当然开心。”

  丽娆一脸骄矜,像是在抱怨她的夸赞不够走心:“那你是不是得奖励我,你得送我一个礼物。”

  薛珞虽在笑,但眉间的神色有些复杂,带着些让人读不懂的情绪,像是愧疚,她问道:“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丽娆认真想了起来,但她还未说出什么,便被走近身旁的人震住了心神。

  站在面前的人,身姿健硕,银鬓黑须,负手缓步间自有一番岳峙渊渟的气势,不是陈雁回是谁,只见他笑问道:“阿娆,是去练功了么,这么晚才回来。”

  丽娆既尴尬又觉得难以置信,她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连忙向陈雁回行礼道:“姨父,你怎么来了?”脸上的笑容挂得勉强,只剩下与长辈的疏离和隔阂,并非她不愿见到陈雁回,只是这般毫无预兆的出现,实在让她有些有足无措。

  见她这般震惊不已的样子,似乎全然不知道他要到来的消息,陈雁回颇觉疑惑的问道:“我们早在数日前就出发了 ,昨日送了简信给碧水阁说了我们今日要到的消息,亦深没告诉你么?”

  丽娆看向薛珞,薛珞侧眸没有说话。倒是陆谨言连忙上前解释道:“昨日便收到了,也怪我太晚才把信转交给她们,那时候江师妹已经睡了,许是未来得及看。”

  陈雁回轻抚长须,脸色深沉,摇头叹道:“我接到了流云门的消息,亦深和似琪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不能不来……”他后面说了什么丽娆已经全然没有听见了,因为她正见一个戴着面纱的白衣姑娘从楼梯上缓缓而下。

  溶鸢师叔,她竟然也来了,薛珞早就知道,可她却不告诉她。

  丽娆斜睨了薛珞一眼,脸上装满讽刺,心里充满了愤恨,没想到她对自己也不过如此。

  “江姑娘,你好么?”溶鸢笑道,声音清脆悦耳,依旧是那般娇美如烟柳的模样。

  丽娆敛目淡淡应道:“很好。”

  溶鸢拉过薛珞轻抚过她的肩胛,那双秋水剪瞳里浮现出心有余悸的担忧来:“我听说你们与流云门结怨,至柔又与王掌门动了手,实在太担心了,一路使了轻功下山来,又和陈掌门赴水路而行,日夜兼程未得停歇,就怕你们出事。”

  丽娆闻言,微微一哂:“劳师叔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