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露重。

  虽快及立春, 但寒冷并没有稍歇。

  在干草堆里,被四面的风和虫蚁包裹起来的滋味并不好受,丽娆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只能够蜷缩起来闭眼假寐, 以此来保存体力。

  “你说, 长刀门那小子真的跑了?“

  不知过了多久, 正等得半睡半醒间, 忽听有人声从庙后的林间传来, 并越来越近。她顿时清醒过来, 头皮像是被扯了一下, 发丝整个儿的竖了起来,心也狂跳起来,身子却僵硬得无法动弹。

  “跑了也活不成了, 一个小门派的人也敢学人家到漆风寨剿匪,这不是特地来找死吗。“

  ”话虽如此,往后咱们可得小心一点,武林大会就在近前,各路人马都在往津门城中赶, 万一遇到什么大门派的人, 咱们可对付不了。“

  “能有什么大门派的人, 青泊镇附近就只有一个河清派,那里头除了一个陆谨言,别的人不是咱们的对手。“

  “说得也是,有黄寨主在,还怕对付不了区区陆谨言吗, 咱们什么都不怕。“

  丽娆听着对话,努力屏住呼吸, 小心的把引哨捏在手心里,全神以待的盯着门外。

  脚步临近,断草声窸窣。

  “有马,有人在这里!“

  两人来至门口,却被门旁低嘶的马匹吸引了注意力。

  丽娆趁此机会矮身爬到了一旁的香案之下,灰旧的红布耷拉下来,把她整个儿的遮挡起来,但这不过是掩耳盗铃之法,如果来人要认真寻找,总能够找得到她。

  哐啷一声,用木棍半抵住的门被强力踢开了,来人执了火把,火光透过红布的疏络里映进来,一轮巨大光晕,刺得人眼睛想要流泪。

  嚓嚓嚓,刀砍进干草的声音,下手狠厉,丽娆感觉冷汗从额迹流了下来。

  一人道:“没人。”

  另一人警觉道:“退出来,小心埋伏。”

  光晕缩小了,在红布上只有指尖那么大。

  “把这破庙烧了。”

  话音刚落,丽娆便听有坠物落到了干草之中,随之腾起的大火把布帷里的景像也照了个透亮,紧接着热浪袭来,火苗引燃了香案。

  丽娆咬牙,从背上取过长剑,往无火的一面滚了出去。

  铁剑出鞘声音沉闷,门外的两人大叫:“你们是哪一派的,报上名来?”

  丽娆不答,用剑挑起燃烧的布帛运起内力往外一甩,趁那两人被炎浪炙住眼睛之时,顺势往外奔去。

  然,外面两人反应更快,躲过火舌,双手握刀直向丽娆劈来,丽娆勉强翻身躲过,运起拈花决横攻,然后上挑破他们攻势。待那两人退步躲避,她把手心中攥得快碎掉的引哨,拉掉引信扔了过去,并矮身大叫道:“小心火药!”

  那两人一听火药,行动稍滞,又见那东西确实如爆竹一般开始冒着红绿色火星,吓得赶紧找树木庇身。

  丽娆抓住这间隙,奔到拴马之地,一剑砍掉那黑马的绳索,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抓住它的鬃毛就攀了上去,剑柄用力在它臀后一拍。那马箭似冲出,迫得她惯性往后仰,若不是手指死死勒住缰绳,她即刻就会被甩落下来。

  几乎就在她奔出瞬间,那引哨便炸了出来,在天空像流星似的划过一道弯,带着一条极长的红色尾巴,遂又在半空中炸烈成一朵绿色的烟花。

  风在呼啸。

  丽娆把头埋进马鬃里,狠狠抱住马脖子,根本不去看它往哪里跑,也不去在意后面是否有人在追来。

  只要远离危险,随便去哪里都好。

  然,路并不是一帆平坦的,当黑马在一道深壑前扬起前蹄,把她狠狠甩了下来,她在地上挣扎半天,终于得已回神观察身在何处。

  前面是一道沟壑,夜色里,浓墨一样的黑,似乎深不见底。

  回过头去,残光照射出的,只有土丘和草木的影子,辨不得来路,一切诡异的安静,只有胸腔里残破的喘息声,充斥着整个荒凉的山野。

  她不敢多做停留,牵过黑马,把它随意一拍,迫它踱步跑远,然后翻身藏到一个草窠之中。

  很快,又有马匹的嘶鸣声传来。

  当眼睛已习惯了眼前的黑幕,那么稍有不同的动静就能看视得较为清楚,她看到一马奔到近前,依样般也被沟壑所阻拦,直提起前腿挣扎,然那背上之人抓得十分牢固,一时没有被掀下马。

  那人将要调头往左行时,一道白影已经追至,灰白布帛在黑暗里十分醒目,蜿蜒而出缠住一人脖颈,往下一贯,那人瞬间被拉摔下马,并被拖曳了数米,还未等他爬起,剑刃出鞘声尖利,伴随着那人凄厉惨叫让人不寒而粟。

  丽娆本想现身,又怕自己反倒分了她的心,只得强迫自己耐心等下去。

  “那个姑娘呢?你把她怎么样了?”问话声带着阴狠冷冽的气息。

  地上的人哀声呼痛:“她骑马跑了,我们没有追上她。”

  “跑了?”似乎并不相信。

  那人挣扎得欲见衰弱,喉里像是被血沫所堵,有些含糊:“我说的都是真的,求你饶命吧。”话音刚落,便是一声闷哼,随即没有了声响。

  丽娆听着那刺耳的利剑收鞘声,浑觉脊背发凉,原来她杀人是这么毫不留情。

  薛珞御起轻功,跨上前方马背,勒缰便要往回搜寻。

  路过近前,丽娆终于压下恐惧,大声呼道:“薛珞。”

  马匹嘶鸣,薛珞回头。丽娆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不知道她是否高兴,但听声音却未见起伏:“你没事吧?”

  “没事。”丽娆从草窠里钻出来,拂了拂已经乱掉的发髻,带着点心有余悸的颤抖:“还好你的黑马跑得快。”

  薛珞失笑:“是还好你跑得快。”她伸出手来,示意丽娆上马。

  丽娆轻轻将手覆上去,感受着她冰凉的指尖,勒过手心带来的酥麻。

  然而,这只手,前一秒钟还杀过一个人。

  她坐在她身后,抱着她的腰由她带回。

  路上,她扯着被风吹得零乱的话语道:“你的马应当就在附近,找一找吧。”

  薛珞道:“不用找,这种马是惯听哨声的。”说着屈指在唇间吹了个响亮的哨声,果然那马从不远处跑来,紧紧跟着两人坐骑。

  一刻钟后,两人回到那破庙前。

  此时陈亦深和陆谨言已经赶回。

  陆谨言正在俯身查探被烧毁的物品,而陈亦深正在水洼边踩着一人的胸腹逼问他事项。

  见到她们回来,陆谨言赶忙上前关切问道:“江师妹,你没事吧?”

  丽娆下了马却感觉到一阵腿软,她摇了摇头,笑得勉强:“没事。”

  陆谨言道:“怪我们回来太迟了,所幸捉到了一人,不知是不是鹰嘴岩的匪寇?”

  “鹰嘴岩?”丽娆有些疑惑。

  陆谨言解释道:“前面鹰嘴岩上有个漆风寨,正是里面的人专在官道上做些谋财害命的勾当,我想他们必定是有探子发现了我们的踪迹,所以一路跟来这里。”

  薛珞跳下马,顺手扶住站立不稳的丽娆,把她推靠在马鞍上,这才道:“若是有人跟着,我必定会知道。”

  陆谨言也皱眉叹道:“对,应当能查觉到,他们武功粗陋,并不能掩藏脚步。”

  “他们在这破庙里藏了银两,今天是来取的,并非是跟我们到了这里。”陈亦深擦了擦手,慢慢走了过来,而水洼边那人已经不动了,不知是晕倒还是气绝了。

  丽娆回想着她听来的对话,抚着胸口,深喘了一口气道:“听他们意思,好像在我们之前也有一个叫长刀门的小门派前去除暴安良,结果全都死了。”

  陈亦深冷笑道:“不自量力。“

  四人当下也不再停留,收拾好包袱,又从佛像后的破洞里找出了匪徒私藏的一百两银子,这确实是笔意外之财。

  陆谨言把两锭银子轻轻抛了抛,状似轻叶般,送到众人面前:“这钱怎么办,我看还是散给路上的穷苦百姓吧。“

  其他人当然没有异议,但丽娆单在心里腹诽道:我就是穷苦百姓啊,为什么不接济我呢?

  她大约并没有把自己对钱的贪念隐藏得很好,所以当薛珞在她耳边轻笑出声,她瞬间便红了耳尖。

  薛珞上了黑马,安抚地拍了拍马脖,笑道:“我看钱还是交给江姑娘收着吧,由她去买些药材,在路上行医救人,比单散钱财来得有用多了。“

  陆谨言闻言恍悟,并大加赞赏:“说得对,就这么办,江师妹拿去买药材吧,剩的钱添制些衣装再买些首饰亦不算过份。“

  丽娆惊讶的看向陆谨言,这么一个行侠仗义的正道之士,居然让她拿不义之财买首饰衣装,也真是不可思议。不过她很快知道原因了,其他人的物品大都放在马上并没有被损坏,而她因觉寒冷把包袱带进了庙里添衣,结果衣服钗饰全被烧毁,现今逃得狼狈,披头散发像个乞丐一样,大家自然都起了怜悯之心。

  她亦不故作推辞了,接过银子,放进了怀里。

  路上,丽娆一时半会儿还未从这场惊吓中彻底回过魂来,面色苍白,骑在马上脑子里不停回想着奔逃的那一幕,也不知该去往何处,只是由着它跟随在众人身后小步前进。

  稍顷,薛珞折返回来,拉过她的马缰,口气有些严厉:“引哨并非只有我们才能看到,你若是不走快一点,被他们追来,我……我们不一定能护得住你。“

  丽娆后知后觉的打起精神,拍马向前,见薛珞刻意压着马蹄行进的速度似乎在等待着她,她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薛珞,谢谢你赶回来救我。“

  薛珞淡淡道:“不是救你,对别人许下承诺,必要遵守,这是揽月峰的规矩。“

  丽娆点点头,有些失神,过了一会儿呐呐问道:“你是第一次杀人吗?“

  薛珞沉默,良久才道:“不是。“

  丽娆轻轻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你害怕了?还是觉得我不该杀?“薛珞停住马,转头凝住她,那脸上的表情有几分骇人。

  丽娆赶忙认真解释道:“是很害怕,但也没觉得不该杀,他们那么残忍,本来我们的任务就是要诛尽他们。只是我第一次见,不太习惯而已。“

  “哼。“薛珞冷哼一声,不再理会她,也不再等待她,打马飞速往前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