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夜无尘, 月色如银。

  泽地徐徐的微风中,漫目萧瑟的草摆动着,萎顿而无生气的模样, 远山没有了树冠勾勒出的阴影, 山势棱角分明, 把深冬的凋敝一览无余。小池中的紫水兰零星而生, 葫芦似的叶梗吸饱了水似的把叶片也沁得油光滑亮。

  长长的狼啸, 把夜色染得更为凄凉。

  门环上吊了一盏油灯, 葳蕤的火苗, 伴随着屋内苍老的咳嗽声可怜兮兮的颤抖着, 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丽娆轻轻摩挲着僵冷的双臂,回头从黑沉沉的大门里望进去。

  外婆跟着她下山了,风寒未愈反倒增了病气。

  本来想等游历回来后, 再去接她下山来,可是她等不及了。药方交了出去,她便像失去了最后的作用成为了一个彻底的废人,连住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在女儿家,她总把自己当成客人, 事事小心翼翼, 委屈求全, 连同桌吃饭也得每每想几句恭维陈雁回的话语,随时看着他的脸色来判断他的心情,他的心情牵制着她的胃口。

  大约只有在丽娆面前,她才能立起几分长辈的威仪,虽然这个姑娘时时都犟嘴, 忤逆着她的意愿,但相处起来, 并不会别扭。

  这就是所谓的相依为命吧,即便疏离冷漠,也有割舍不开的血缘牵绊,她逃不开她,她也离不开她。

  丽娆取下油灯,把光送进堂屋内。

  关门的吱哑,引来老人的注意:“阿娆,天晚了,早些睡吧。”

  “唔。”丽娆囫囵应了一声。

  房间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一张木板床孤零零的躺在那里,冰冷的被衾让人没有安睡的欲望。屋内的药香还未散尽,就像曾经有过的相处,不是离开就能淡忘。

  她举起手腕,透着昏黄的光,看那逐渐灰败的红色,想着数月前的那些誓言,真是恍然隔世。

  她要嫁给四方比试得了第一的人。

  如果没有阴差阳错抢了第一,那么这个誓言还能兑现吗?

  “怎么可能。”她喃喃的嗫嚅着,在床上辗转反侧。

  长夜漫漫,睁眼到天明。

  冬日的暖阳,难得的冒了头,露珠像染了一层金泊在草叶上明晃晃的跳跃着。站在阳光下,冷透的背部似贴着被热水氽过的毛巾,舒适得让人叹息。

  戴婆婆坐在院子的太师椅上,肆意打量着院落里的丛丛绿植花卉,多日来紧绷的神经松缓下来,终于露出了和煦的笑容,这太阳真是好,能扫清所有阴霾浊晦。

  “阿娆,把被子抱出来晒一晒吧,趁着天好,散一下霉气。”她依如往常般开始自然而然发起命令。

  “哦,好。”丽娆随手挽好发,把那红色发带解下来系在了尾梢,她又换上了家常劳作时常穿的灰色长袄,臃肿板硬的棉袄裹住她丰满的身姿,也裹住了十八岁的年轻和美好,只有那抹红色,是她潜藏在内心随时可能会喷薄而出的热情。

  花架上的藤蔓越发繁盛,叶子顺着长藤沿着架子往下流淌,像一汪绿色的瀑布。戴婆婆赞叹的看着这一网奇景,无怪这父女俩爱侍弄花草,它确实有让人心旷神怡的本事。

  丽娆把抱出的棉被搭在院里挑起的竹竿上,拿了一根木棍开始掸灰尘,唰唰唰的破风之响后,灰尘在光影里如流沙般席卷飘扬。

  戴婆婆不适地咳嗽了几声,丽娆闻声转头,拿着木棍朝她身旁一指,戴婆婆心领神会颤悠悠端起一旁桌上的茶杯。

  空气中有药酒粗冽的气味,经过按摩的脚像卸下沉重镣铐一般,轻飘飘的,让人无所适从。

  戴婆婆对着这明媚阳光,深深叹了一口气。

  人老了,应该对一切的事物都淡然视之,含饴弄孙天伦之乐,这是每个普通母亲对未来的向往。想要实现很简单,简单得唾手可得,但又很艰难,难的是老而不昏聩,总是把小女儿的未来看得太过重要,拼着腔里的一口气,拖着老态龙钟无法行走的身体,也徒劳的想要为她扫清一切障碍,让她完成自己未完成的梦想,这也是血脉的一种奇妙传承。

  可笑的是,大女儿青春守寡,二女儿惨烈身亡,好像在她心里翻不起太大的波浪,就觉得人生在世就该有这么一遭,那是她们的命,活着的人才最重要。

  如果让丽娆那狭窄的心胸来评判她的作为,她大概会恶狠狠的吐出一句,偏心。

  人心确实复杂,它可以千年万世忠贞不变,它又可以仅仅因为一个小小变故就猝然收回,把从前的那些深情厚义全部推翻。它可以对一个人的好视而不见,又可以对一个恶贯满盈的人偶尔流露的善意感动得无以复加。

  午后,丽娆正在百无聊赖地锄弄花草,沟渠边的折骨草,郁郁葱茏。丽娆小心翼翼地绕过它们,把丛中一些零星的野草拔掉。

  戴婆婆静看了一会儿,问道:“怎么不把杂草都拔了?”

  丽娆手上动作不停,淡淡回道:“这草比文竹别致好看。”

  戴婆婆失笑,嘲讽着她的品味:“田间地头到处都是,哪里好看了。”

  丽娆没有说话,正是田间地头太多,让它不甚起眼了,这不是埋没,反而是保护了它。

  然而,这葱茏草长不禁提醒着她时间的流逝,还有十天就过年了,离那春暖花开之时又近了几分。

  这一场冬天,虽然也冷,倒没有让她吃太多苦头。

  她心里还在盘算着这个年该怎么过,才能不那么冷清凄惨,门外笃笃的敲门声就打断了她的思绪。

  戴婆婆颤巍巍地起身来,拄着拐杖碾步而去,想要开门。

  丽娆唯恐她摔倒,连忙上前扶住她道:“别动,我去。”她一面折着衣袖,一面低头打量衣着是否过于随便,不管外面的是谁,总不能给人留下邋遢而不修边幅的形象。

  她到底还是改不了那爱美的心思。

  门开了,一阵冷香袭来。

  门外的白衣姑娘,冰颜玉容,犹如天上皎月下凡。她低敛着眸,居高而下淡淡看过来,一头墨发在腰际飘扬。

  丽娆突然内心慌乱,指头在门扇的罅隙里扭着结,此时再次低下头看着自己肮脏的衣着,就觉得无地自容起来。

  两个人各怀心思,一时都没有说话,冷凝的空气把整座竹屋包围起来,仿佛一触碰,就会破裂成碎片。

  “阿娆,是谁来了?”戴婆婆的声音从后传来。

  丽娆有些局促地回过头去,呐道:“一个朋友。”

  “朋友?”门内的人和门外的人同时疑问出声。

  戴婆婆确实是疑问,她和丽娆住了这么多年,没有见过她有什么知心的朋友,就连和令玥,两人也是矛盾多于和好,她总是高傲的端着姿态,像是不把世间所有人放在眼上。

  薛珞略显戏谑的一笑,这样的笑容,大约不常出现在她脸上,一不小心就太过轻挑放纵,她是冷情冷性的人,表情代表情绪的波动,她不喜欢别人看穿自己。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她微微偏过头去,留下一张侧颜,长长的睫毛挡住几根发丝的游移:“我什么时候成你的朋友了?”

  丽娆把头埋下去,看着她素衣下的月白短靴:“你来做什么?”

  不该这么直白而冷漠的问候,天知道她见到她是多么的激动,激动到想把现在的画面画下来,可以随时拿出来进行回忆评鉴。

  薛珞一只手伸过来,两指上挑着个钱袋,线直直的绷着,暗示着它的份量不轻。

  丽娆接了过来,五十两对于普通人家来说并不是一个小数目,然溶华大师却能随口应承下来,可见揽月峰上十分富足。

  她们在精神和生活上,都是相距极大的。

  丽娆掂了掂钱袋,笑得有些苦涩:“救你一次可真够划算的。”

  一旦接下,恩怨两休,甭说朋友,从此连陌生人也做不得了。

  薛珞眼见她已接下,负手转过身去。

  丽娆喉头哽塞,眼睛酸涩,想要挽留,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臂间长帛在脚尖逶迤而过。

  她要走了,虽然往后还能在游历中相见,但那时的她已然是揽月峰的得意门生未来掌座,要代表河清派在江湖上闯出一番天地来。她武功卓绝,容貌无双,也许轻易就能成为闻名天下的侠客,到时候站在武林之巅与她携手并进的将是同样优秀已极的人物。

  而自己只能困守在这座小小的花房,柴米油盐蹉跎一生。

  “薛珞。”她终于还是唤了出来。

  薛珞停了步,回过头,身后的桃李树林绵延无际,光秃秃的树枝死气沉沉的压将过来,而她似一片李花,灰败中的唯一颜色,轻盈得随时就能被风掠过山头去。

  “谢谢你。”

  ‘至少谢谢你解了我的燃眉之急,让我能过一个舒坦的年。“她在心内说道。

  薛珞眉间隐现不耐,略显薄凉的眼眸带着点戾气送了过来,在她身上刮筋蚀骨般砍了一刀。

  丽娆呼吸一窒,只当她已经厌烦自己到了极点,眼泪蓦地滴落下来,她慌忙抬手掩住,身子退回门内,只盼那人没有看到。

  戴婆婆正走上前来,被她退后的身子一撞,唉哟一声,带了点火气斥责道:“毛毛躁躁的做什么,你到底在和谁说话?“

  尽管逃避着,但眼里的红,腮上的湿润,还是没有躲过戴婆婆的眼。

  能让这个姑娘委屈得哭,却还不去破口大骂反击的人,该是何等本事。

  难不成是个男人?是她心仪的人?

  想到这里,戴婆婆急急跨过门槛,躬身前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