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如旧59

  程府已经去探过了,头七回魂,阴阳融合,全府冤死,酿死聚气,以不得转世为代价施下灭杀全镇此等恶毒的法术,可魃女却不在自己的府中。

  这样大规模的死伤诅咒,施咒者轻易不会离开太远,沈厝和谢无声本不可能如此轻易的就进了程府,可魃女竟然舍弃了自己的府邸,怨力最强处,不知飘荡在整个被封锁的小镇何处,不然也不至于让他们两个轻而易举就查到疫病源头。

  “她为什么要离开,吸收不了死气和尸气,她的修炼事倍功办,这样的魃女就连无量峰的小师兄都能轻而易举的镇守她,为何要离开这里?”这是沈厝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难道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虐杀了自己满府的人,酿造了一场蔓延全镇乃至会扩散到整个西北处的瘟疫,目的显而易见不止是要全镇陪葬,还要他们受尽苦楚的死去。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在丢下灾祸的种子后躲藏了起来。

  对于魃女来说,还有什么能比花了心思,虐杀全镇更重要的事?

  谢无声换了本命罗盘指算:“不止如此,她的魃气微弱的不借力外物便觉察不到。”

  “她会不会是受了重伤?”

  “镇上只有我们和捷翎三个修行者,没有再有能制住她的人了。”短暂的沉默思考后,谢无声率先开口:“那个手帕交,要不要去看看?”

  程府在东头闹市,屋檐瓦舍坐北朝南,占据了镇子上最好的一块地。程家小小姐的手帕交的住所,沈厝两人却是在最远处,荒无人烟的山脚下的,寻到了一座勉强能遮风挡雨的茅草屋。

  也寻到了,程家魃女。

  旱魃五肢断裂,骨肉相连处生黑线,其状为人,其形恐怖,这是大地干涸龟裂对它们诅咒的体现,也是对世人危险的预警,可程家小小姐却不是如此。

  她着了一身白衣,杨柳细腰,柳眉弯月,黑发坠落铺在身下的棺材上,面如白雪盈盈一笑,刹如明珠之辉:“两位贵客远道而来,未曾远迎,是妾身的失礼了。”

  她优雅明媚的像是生前坐在开敞透亮的程府大堂,而不是这只有一棺柳木的破败草屋,在青天白日下,却连一丝光亮都透不进来,谢无声站着未动,捏紧了罗盘看向沈厝。

  沈厝与他站在门框外,向内回了一礼:“在下本就是冒昧打扰,何谈失礼。”

  程小姐从趴着的棺木上坐起,蜿蜒的长发像游动的黑蛇,悉悉索索的铺满了她的整个身下,浓墨的像是能吞噬万物:“若是无事,阁下就且退去,大喜之日,总不好见血。”死去的尸体里锁着生魂,没有来生去处,神死魂灭即是结局,魃女面对修为远在她之上的仙者,却依旧有恃无恐出言威胁。

  沈厝顿时察觉到不对,紧张的观察四周,防备着她的后手,谢无声也横步向前,阵法于罗盘中横陈,程小姐却莞尔一笑,那双一直故做守礼半垂着的眸子抬起,全然变色的黑瞳紧紧锁定住两人:“若是不肯离开,那便留在这里吧。”

  对视上的瞬间,沈厝脚下一滑直接堕入深渊,他在天旋地转间只听到一声大喊:“沈厝!”

  扑通一声,扑面而来的水流倒灌进了他的口鼻,沉重的水压压住了沈厝的心口,漏掉一拍的心脏令他惊慌失措的张开口,一串水泡自下而上漂浮上去,窒息感在瞬间攫取了沈厝所有的呼吸。

  他被迫立刻咽下去了一口水,本能之下四肢用力,妄图划水破幕而出,挣扎之间手腕和脚腕的束缚却遏制住了他的动作,而奋力向上的头更是撞上了什么坚韧的物体,使得沈厝这一奋力之下,非但没有向上飘起,反而因着冲撞力撞出了一口他本就为数不多的气。

  再次灌进来的水液浸肺,就连呼吸口都被迫注进大量的液体,沈厝视线变得开始模糊,挣扎的力气也迅速流失。

  一个控制不住的想法漫上心头,他就要死了吗?他马上就要和在雪山之巅一样再次死去了。好在这个不祥的念头还未被神志不清疯他完全理解,谢无声便从天而降,双手捞起困住他的囚笼,努力上游的同时将他整个托举出水面。

  “沈厝,沈厝!”明明一个术法就能解决的问题,谢无声却已经惊慌失措到忘记了自己的修为,他挣脱自己的困境一路寻来,在看到浮沉在水面上的衣角时,脑中轰然炸裂失去思考,只凭本能整个人便已经跳进了水中。

  沈厝绝不能在他眼前再次出事。

  他举着人上岸,空手撕开那个窄小的猪笼,他没发现自己抖的太厉害,被打磨光滑的木条都在掌心割出血痕。把沈厝整个人从中扒出来后,都顾不上给他被捆住四肢松开束缚,胡乱的拂开粘连在面上的乱发,检查细小的口中是否有肮脏的堵物,就把人放在臂膀中,顺着穴位在背上去拍出沈厝呛进去的水。

  谢无声紧张的拍拍看看,他被吓狠了,手上绵软无力的拍了几下后,沈厝却依旧毫无反应。他深呼吸了几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下了狠心掌心用力后,沈厝终于吐出一口水,他神志还未恢复,心肺便火辣辣的疼痛开来,逼着人撕心裂肺的咳嗽了起来。

  谢无声把人嵌在怀里,刚刚还知道救人,如今看着沈厝难受的模样却又手足无措起来,被水激的眼圈都红了,手下却也不敢再对沈厝多施一分力,就这么看着沈厝自己一口接着一口将水呕在他袖上。

  那么瘦弱的沈厝,一点潭水便能把他溺死。

  谢无声心疼的无以复加,沈厝伏在他的膝上,他半拢着对方的上半身,就这么静静的紧紧相贴,安慰着两颗共同受到惊吓的心。

  幻境却并未结束,在谢无声拉起沈厝的地方还有一只漂浮的猪笼,岸上的人打着火把照亮了那一潭死水,有人在数到二十的时候,便向前去拉起那只外面坠满了石头的猪笼。

  谢无声和沈厝眼力都不错,在笼子拖出水面的瞬间看清了里面的人,那是穿着一身绫罗绸缎,头上还零散插着几只珠花的程家小小姐,把她拉出水面的人粗衣麻布,不过是个下人。岸边站满了人,高高矮矮的,几只手把灯火之下明明暗暗看得出身形都是男人,而在后面的阴影处传来一声沧老的男声:“嫁还是不嫁?”

  这个鲜活柔弱的女孩,在此之前大概是被淹过许多次了,此时不过短短的二十个数字,她便瘫软在猪笼里,乌发遮面,蜷缩在一起的身躯已经看不出起伏了。

  那些乌泱泱伫立在此处的人柱,他们看着,他们等着,他们不发一言。

  他们在审判她。

  这些人就像是居住在此,又游离在外,遵守着一种古老规则,一步不能踏错的游魂,哪怕他们明明在灯火下有着影子。

  是真的死般的寂静后,从喉咙里咳出水的女孩,撕心裂肺的连血都咳出,吐在地上,喘上一口潮湿的空气,虚弱又坚定的回答:“不,不嫁。”

  “什么?”施刑的下人转身恭恭敬敬的回答着族长的问题:“小小姐说,她不嫁。”

  一板一眼,死死板板。

  “何必死犟,你不嫁,溺死在此处,我便对外宣布是有疾无治而亡,你以为她会等你吗?她知道以后还不是死心了乖乖嫁人,更何况,她家如今已为她寻好了人家。”一道略微年轻一点的声音苦口婆心的劝道。

  “只要你断了这个心思,你就还是家里的小小姐。”有人出声附和。

  “我已许下誓言,宁死不嫁。”果断狠绝,被来来回回浸透三次也不改决定,就连程家儿孙也有很多年没出过如此硬骨头的人物了,可惜她生了个女儿身,不然出了此宅,必另有一番天地。

  “好。”那掌事的老人竟破天荒的允了她:“好,好一个硬骨头,既然你今日为了你的誓言死不悔改,那我为了我们程家的名声,你就去了吧。”

  老爷子冷哼一声:“你放心,你前脚走,我后脚便也送她去陪你,算是我这个当长辈的全了你们小辈的心愿。”那始终没有露面的族长,带着扳指的食指轻轻一动,捞起程姑娘的下人,便开始一块一块往猪笼下系石笼,每一个都巨大沉重无比。

  “爷爷,放过她,我愿意去死保全全家名声,只求您放过她!”

  之前还神思淡然的小姐,这一刻真正的狼狈了起来。

  “爷爷,念在我们祖孙一场的份上,求您放过她!”

  杜鹃泣血,夜莺鸣声,字字血泪,可在场的每个程氏无一人为她求情。

  水面上涌,淹没胸膛,“嫁,我嫁!”崩溃的嘶吼伴随着拉出水面的声音,她被人拖行扔在地上,双眼充血,努力仰头却也只能看到那个能掌控她们生死的人的,鞋面。

  这些人,这些人,只凭一只脚就死死的压在了她们身上。

  她落不下泪,只有血从面上溢出:“我愿意出嫁,求您饶她一命。”

  短短的幻境,死了不满月余的魃女也只能维持到这,乌黑的长发裹住了她单薄的身躯,他双手捧着半大的陶罐,脸上有一点无奈哀伤:“怎么办卿卿,我杀不掉他们。”

  被符咒封满的陶罐并未有死魂飘出,也无人回应她,她却目光柔水,看着怀里的珍宝:“我只是复仇,你们也要来杀我吗?”

  “他们罪不至死。”

  程小姐歪头:“你如何知道他们罪不至死?”

  “卿卿,真可笑,他们竟然说这些人罪不至死?”

  “何为罪,何为至?我不过已有心上之人,与之私奔,便该被他们追回来拆散,甚至是为了所谓的面子名声将我二人浸猪笼吗?”魃女轻声细语的询问,像是怕吓坏了怀里的卿卿:“我就罪该万死了吗?”

  震耳欲聋的发问,震散了沈厝心中本以为的正义。

  魃女问:“古往今来,祖宗礼法,女子在家从父,嫁出从夫,夫死从子,她一生哪怕心有抱负,也不过是个附属,不能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选择,从生到死都要服从一个又一个的安排,我不过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我就错了吗?”

  “我只是选择了自己的爱人,我便错了吗?”

  哪怕是与此事无关的沈厝,也不能说她一句不是:“你没错。可你也不是因为沉浸而亡,为何要把这个罪算在你自己乃至全镇头上?”

  “卿卿,不是因为配冥婚而死的。”魃女并未正面回答沈厝的问题,她抱紧了自己怀里的罐子,小小的一个罐子,根本装不下一个完整的人的骨灰,这只是她手帕交最好的朋友的一部分躯体。

  “我答应出嫁的第二天,她就被嫁了出去,可她逃了,我的卿卿,勇敢的女孩,可追她的人太多了,太多了。”

  “整座镇子上的人都去了。”

  “我被关在家里,我不知道。”

  “我再次看到她,她便在这个罐子里了。”魃女神色淡淡,语气轻缓,她不像是再讲述这惨绝人寰的悲事,她优雅从容的讲述着她和她的卿卿的过往,哪怕是悲痛的结局。

  “别人都说她是被送到千里之外配了冥婚,可我早就听说,新婚当夜她就被那个男人活活打死扔到了猪圈里,我不信,我的卿卿那么努力那么勇敢,怎么会在新婚当夜被人打死,她一定是逃出去了。”

  “所以我在这里等,哪怕即将出嫁,我也在等。”她纯黑的眼睛里流下两行血水:“可我等来了一只陶罐。”

  “我充满活力开朗的女孩,她那么漂亮,那么可爱,却被人装进了一只小小的陶罐。”

  “只因她的尸体被啃的面目全非,然后又被配了冥婚。”

  魃女面若好女的脸上,裂开条条沟壑,她的舌头从侧脸掉出,她用袖子盖住怀中整个的陶罐,长发飞舞,在她的幻境领域中割裂空间袭击过来:“仙长,我有错吗?!”

  谢无声的金色法阵而出,罗盘定阵,轻而易举的挡住了魃女的攻击,可他们谁也挡不住她的质问:“我犯了哪条律,哪条法,六月飞雪呈冤情,我为自己昭雪有何错?”

  怨气冲天而起,幻境内两人一个抵挡,一个找寻破境的机会,而幻境外,用程府上下几十口人命与怨气养出的疫病轰然爆发,整个镇子上上下下到处充满了痛苦的哀嚎声。徐娘和捷翎脚不沾地忙的焦头烂额。

  魃女的声音已接近野兽的嘶吼,黑洞洞的眼眶中眼珠已消融:“是因为他们是律法,是宗庙,是长辈,是男人,是天,是地,是根,所以就一直是对的吗?”

  “我们女子不听从,便是错吗?”她嘶吼着,每一句都伴随着撞在法阵上不要命的攻击,就连沈厝都看出了魃女连她的躯体灵魂之力都融进了每一次的攻击中。

  所有阻挡她复仇的,都要死!

  沈厝在密集的攻击和质问中,无法回答上来魃女的任何一个问题,他是男子,若不是和另一个比他更加优秀的人在一起,若他当初就认命离开,平凡的度过一生,那他连和谢无声前期在一起被看不起的羞辱都不会经历。

  甚至当年饥荒易子而食,先被吃掉的都是女婴。

  他从出生,就已经比她们好过太多了。

  沈厝得了利益好处,如今也没资格回答魃女的问题。

  “为何世间,只有我们女子是错的?”

  “为何女人一定要相夫教子,事事服从,为什么有自己的想法选择,就是错的!”魃女的长发如刀如剑,刀刀剑剑劈向牢不可破的阵法,她知道自己的实力低微,不求能杀死他们,只求能拖到她的瘟疫漫城。

  “死后我就想明白了,为什么要问?问什么要问这些制定规矩的人,我把他们杀掉就好了。”

  “杀掉他们,解决问题。”

  魃女目光一凛,盯住沈厝歪头:“杀掉你!”

  谢无声的法阵金光暴起,将魃女冲的倒射而出,与此同时魃女胸口的陶罐因受到冲击破碎,散了漫天灰土与残肢与凄惨的哀鸣:“卿卿!”

  沈厝心头骇起,谢无声攥住他的手腕:“生门就在瓷罐之上,别被她的花言巧语迷了心神,我在外面的结界感受到震荡。“

  “瘟疫,爆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