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的包厢通常有自己的起名逻辑, 诗词歌赋吉利话,这家酒店开得有些年头了,那时候都流行用好听的字眼来凑,什么花开富贵、吉星高照、金玉满堂等等。

  楼层不算高, 位置有限, 每天这里都是满满当当, 说是这条路上的包厢没那么热闹,不过是门关得严实, 没人大吼大叫罢了,便也就显得方才的那句话尤为清晰突兀。

  里间最大的包厢里,圆桌周围都是空的。

  酒店都有既定的最低消费,尤其是大的包间, 人数少了一般都不会放出来,然而如今这间能承下将近二十人的房间里却只有两个。

  苏珉沅坐在桌边, 小臂随意地搭在桌子上转着手机,苏珉弢则背靠这桌子垂首看着苏珉沅,眼底尽是掩饰不住的厌恶。

  不知道苏珉沅之前说了什么, 苏珉弢回道:“你还是一如既往的讨厌, 怪不得连你妈都不要你。”

  苏珉弢很讨厌苏珉沅,浑身上下没一点都让苏珉弢讨厌, 尤其是苏珉沅的那双眼睛, 就好像带着蛊惑一样放在哪里都恨不得把人的魂勾去。

  这点不只是苏珉弢讨厌,他们的父亲苏元莆也讨厌,而苏元莆所讨厌的这点却又是当初他最喜欢的,就是因为这双眼睛他看上了苏珉沅的母亲, 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人追到手。

  但时候来苏珉沅的母亲在剩下苏珉沅后走了,本就没有法律关系维持, 她走得潇洒没再回头,十几年后苏珉沅再次听说她的消息是从一个男人的口中,原来这些年她结了婚生了孩子,后来突然疾病临终前终于想起了自己早年丢下的儿子,想要再见一面。

  苏珉沅没去,任由名义上是他继父的男人一而再地登门,甚至跪在门口求他去看一眼苏珉沅都没去,直到有一天再也没见过那个男人,苏珉沅意识到他彻底没了母亲。

  其实他并不怪她,苏元莆本就不是良配,而她也不应该被一段晦暗的过去捆绑住一生,苏珉沅更是过去的污点,是累赘。

  这么算来边榆的过往要比苏珉沅好很多,至少在短暂的几年里,唐林的眼里是有过这个儿子的,也实打实地爱过,只是表达的不够清晰,而边榆又太混。

  对于苏珉弢戳肺管子的话苏珉沅没太大反应,轻笑着继续转动手机:“三哥,你要是闲着没事就去应付应付你好不容易召集起来的人,背着爸干这种事儿,你就不怕爸一怒之下一毛都不留给你?他可以容许我们之间斗来斗去,可不会容忍你将算盘打到他身上。”

  “苏珉沅啊苏珉沅,要不说你还年轻,我承认你能力很强,但是再强你也斗不过爸,你觉得若是没有爸的点头我能干的这么风生水起?你当没有他暗中帮忙我会这么快聚集起那么多人,做起那么多的项目?我承认老二的事情让我的名声受到损伤,但是只要爸放弃了老大,那我就是个完完全全的受害者。”苏珉弢说着笑了起来,似乎在嘲笑苏珉沅的无知,还嘲笑苏珉沅的自寻死路,他弯腰看着自己的这个弟弟,“说起来我能东山再起也亏得你自己,边榆从事件中心摘出来了,你却掉进去了,你说你这个人怎么就突然拿了个深情人设?你觉得边榆会感激你?你是不是忘了六年前是谁把他送上别人的床?”

  “我没送。”一贯冷静不严的苏珉沅难得地驳斥了一句。

  苏珉弢笑得好大声。

  “是是是,你没送,你只是看着我们将药放在了边榆的杯子里,看着他被人送上了楼,苏珉沅,在他回来之后你又跟他不清不楚地搞一起时,你就没了讲真心的机会,这点还需要我教你吗?”他稍一弯腰,“手里的项目开始烫手了吧,资金还能转动的开吗?有没有觉得从前合作良好的人突然变得不可理喻?这还只是开胃菜。”

  苏珉沅的狐狸眼看不出有什么变化,波澜不惊地回视着苏珉弢。

  几秒钟后苏珉弢慢慢后退站了回去,看起来好像是不屑于与苏珉沅靠那么近,事实上心里却是没来由一慌,他不想承认这一慌是因为苏珉沅古井无波的眼神。

  苏珉弢嗤笑一声掩饰着,没再看向苏珉沅,落空的视线让苏珉弢心里舒服了些,他这才接着说:“你可能不知道,另一边的包间里一众人在等我回去,那些人有你的合作伙伴,有爸的老伙计,还有一个人——边榆。”

  本来不为所动的苏珉沅身形微动,本来不大的动作却带掉了桌子上的手机,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手机落地声不大,却还是精准地落到了两个人的耳朵里。

  苏珉弢噗地笑出声,苏珉沅不动声色地弯腰捡手机。

  视线偏移,苏珉弢看着苏珉沅弯腰躬身,就好像苏珉沅已经是失败的那一个,向他低下了头,这一刻苏珉弢内心的兴奋达到了顶峰,血气上涌,他恨不得一脚踩在苏珉沅的头上,让他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激动,苏珉弢一时口无遮拦说:“苏珉沅,要不了你就要进去和大哥团聚了,杀人的罪名,不知道你担不担得起。”

  苏珉沅动作未停,捡起手机重新坐正,面上并没有因为苏珉弢的话而露出惊慌,似乎早就料到会是如此,看着苏珉弢因为兴奋而有些涨红的脸,他轻笑一声:“监控放出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会面临什么样的局面,就算进去了又怎么样,只要直接给我一管子药就还有出来的那一天,三哥,你还是想想怎么抓紧手里的东西吧,若是我真的进去了,没了和你抗衡的人,你觉得他真的会把权利都放给你?你以为他舍得退居幕后做一个闲人?”

  苏珉弢只有眼珠子转向一边,看似朝着前方,实则一直看着苏珉沅,看起来有些阴森。

  苏珉沅好像没有看见一般,慢条斯理地继续说:“这不本来就是你们算好的结果吗,还能让你高兴成这样。”

  笑声像一颗钉子钉进了苏珉弢的心脏。

  椅子在地毯上滑动了一点轰隆一下绊倒在地上,苏珉弢抓着苏珉沅的衣领:“我是高兴,因为没想到你这么蠢,你竟然真的会为了边榆将自己置身于这样的困境里,你隐忍了这么多年眼看着就要成功,却因为一个混小子功败垂成,我能不高兴吗?”

  苏珉沅视线动了动,眸子里映着苏珉弢扭曲的脸,却又有一瞬间失焦,似乎穿过苏珉弢看向了别的什么地方。

  再想想,苏珉沅有些后悔之前没有多去找找边榆。

  虽说是要追人,苏珉沅真正见边榆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只敢在忙碌过后给边榆一句“晚安”,只能在人迹罕至的清晨送上一束玫瑰,他怕自己打乱了边榆好不容步入正轨的生活,也怕自己的唐突激起边榆不好的回忆。

  仔细想想,苏珉沅和边榆之间隔着的事情没有一件是值得怀念的,每日每日都是在你追我赶里,唯有的区别在于前几年是边榆在追,等苏珉沅恍然察觉时边榆不愿意再回头了。

  真的是恍然察觉吗?

  苏珉沅承认自己其实是个懦夫,他甚至连怎么挽回都不知道,虽然每次面对边榆时一幅稳超胜券的样子,实则不过是用那些强势掩盖自己的心虚。

  深藏多年的心思一旦破了口子就是决堤的洪水,而在这些辗转反侧的日日夜夜里,他看见数不清的人谩骂着边榆,将歪曲的事实当成一个个证据扣在边榆的脑袋上,他甚至连收集证据证明的时间都不愿意等。

  从Rene的视频刚出来那天起,简程带着几个律师几乎每天都在苦口婆心地劝着苏珉沅让他不要冲动,苏珉沅也知道有一种更温和的方式能解决这个问题,就是将边榆的过往以不经意的方式公布于众,再找一批水军扩大声势,将边榆的人设归于弱者。

  人性天生会对弱势生出同情心,边榆的身世背景让他站得比很多人高,也会激起一部分人的仇富心里,哪怕一些事情并没有足够的证据,却也会生出一种“有钱人都这样”的惯性心里,但是当边榆的身世变得凄惨无比,那些人又会觉得“有钱人过得还不如一般人”,从而开始关注边榆这个人本身。

  虽然时间可能长点,或许还会有人拿边榆混账的日子说事,但至少风向不会一边倒,等时间久了,有新的热闹入了人们的眼,边榆这件事就过去了。

  这是律师给苏珉沅的建议,也是简程跟苏珉沅解释过很多次的事情,但是被苏珉沅拒绝了,苏珉沅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将边榆从边博义坠楼的事情里摘了出来,因为他不想将边榆的过去剖开放在公众的眼里。

  更何况这个局一开始就不是冲着边榆,苏珉弢也好,唐家也罢,边榆不过是个引子,从始至终所有的事情针对的就是苏珉沅。

  苏珉弢的心思不言而喻,而唐家,才是真的想让边榆孤立无援的那一个。

  苏珉弢忽然放开了苏珉沅,整理着略微有些扭曲的袖口:“资金链的缺口集团会补上,明天你手中的项目会开始归拢到总部,会有专人和你对接,希望你能在被带走之前将该交接的交接完,至于后来怎么样……苏珉沅,兄弟一场,你若是现在跪在我面前求饶,我倒是可以考虑捞你一把。”

  那种地方,想要做点手脚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苏珉弢明显在暗示着。

  后果是什么苏珉沅不是没想过,虽然他很想说现在还没到最后,鹿死谁手还不好说,但是在苏元莆明显偏帮着苏珉弢的情况下,苏珉沅想要全须全尾地翻身实在有些难,最好的结局就是脱层皮从头再来。

  这倒没什么,再怎么低谷他都经历过,倒是有点庆幸边榆没有站在他这边,他可以自己一个人从头再来,但是不能让边榆陪着他。

  这间包房苏珉弢是苏珉弢定的,选的大有深意,空荡荡的桌子周围只有苏珉沅一个人坐着,就好像他被抛弃的处境。

  苏珉弢走之前说:“这顿饭我就不陪你吃了,菜已经点好了,你慢慢享用。”

  说完苏珉弢拍拍苏珉沅的肩膀。

  人走后没多久房间门再次被推开,扑面而来的不是菜香,而是刺鼻的烟味。

  苏珉沅皱眉转头,却见一个身影坐到了个身侧,烟头捻灭在烟灰缸里,边榆没有看他,而是看着空荡荡的桌子嗤笑一声说:“可真狼狈啊,苏珉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