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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后,车队终于抵达都城,总体看来一路还算顺利。

  经过这一遭,楚萸算是对古代的纵横家们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他们不仅口才好、脑子快,最重要的还是身体素质强悍,不然根本遭不住这一趟趟的长途跋涉,还没到人家城门口就口吐白沫了。

  车队在景涵的府邸停下,一大半的人和行李被卸下,公子涵没着急进宫汇报,而是慢条斯理回屋喝茶、稍作休憩,显然他对楚王并无太多忌惮。

  后来楚萸才知道,现任楚王是靠着景家支持,杀死兄长篡位的,所以景氏一族如今在楚国的地位远超屈、昭三家,连楚王都要给三分面子。

  这也是为什么,景暄敢毫无顾虑地就将她带回来。

  景暄不与叔叔住在一起,他和母亲景夫人,住在另一片街区。

  景氏一族枝繁叶茂、盘根错节,景暄那一脉原本只是其中很普通的成员,却因为父亲与叔父扶持新王有功,大受擢拔,渐渐成了领军人物,地位也水涨船高。

  只可惜景暄的父亲英年早逝,重担便全落在了景涵和另两位兄弟身上。

  余下的车马在他的指挥下,拉着包括楚萸在内的其他人,绕了个大弯,浩浩荡荡一并去了坐落在寿春西南角的他的宅邸。

  那是一处风景优美、占地辽阔的住宅,很有浪漫情调和古香古色的韵味。

  与大秦偏方正、肃杀的建筑风格不同,楚地的房舍很多都罩着砖红色瓦砾,檐角圆润、规整,整体呈现出一种如诗如画的意境,尤其是在雨中,美不胜收。

  繁茂的枝叶从一侧红墙外伸出来,随风发出沙沙的声音,楚萸好奇地探头张望,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子从秋天,过渡到了春天。

  第一次踏足楚国街坊,她首先感到的,是节奏的舒缓与随意。

  与大秦到处忙碌的快节奏不同,楚人似乎更富有“小资”情调,没那么多急匆匆跑来跑去的人,也没那么多喧嚣热闹的集市,到处弥漫着岁月静好的气息,若非知道历史结局,楚萸都要以为这里是被战争遗忘了的仙境。

  悠久的历史、广袤的土地与丰饶的资源,让楚国很有世家大族的风范,但这也是最致命的所在。

  关于这一点,楚萸很快就见识到了。

  首先给了她一个下马威的,就是景涵的母亲,一位不到四十岁,气度优雅、珠翠满头的美妇人。

  按理说,楚萸应该直接进宫的,毕竟她的家在楚王宫。

  然而归途中,她从景暄口中得知,自己的母亲在几个月前,因为得罪了父王的宠妃而被赐死。

  要是在以前,她或许会认为这单纯只是一起后宫争宠事件,毕竟楚国在这方面颇有传统。可她母亲已经无宠多年了,结合临走前发现的那封信,她毫不怀疑母亲的死,其实是楚王授意的,那名宠妃只是被当了枪使。

  而她又两个月没来月信,尽管她不断安慰自己,兴许是换了个环境水土不服,或者是被长公子抛下的那些恶毒话语伤了心神,导致内分泌失调、经期紊乱,但她心底却十分清楚,怀孕的可能性最大。

  在这种双重危机下,她自然不敢自投落网,毕竟一旦入了宫门,想再出来就没那么容易了。她得想办法先留在景家。

  至于以后要如何自处,她也没想好,姑且走一步算一步吧。

  当她以软糯的声音,磕磕巴巴地向景暄提出这个请求时,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甚至还有点儿高兴,这让楚萸的负罪感大大减轻。

  于是马车把他们拉到了景暄的家门口,他的母亲和一众家仆在门外迎接,黑压压的一大群人。

  景夫人显然没想到自家儿子带了个拖油瓶回来,脸上明显露出不悦,两条柳眉抬得老高。

  她有着一副精明而傲慢的容貌,楚萸只看一眼,就知道自己大约和她处不来,而她好像也不怎么喜欢自己。

  “不知公主打算在府上住多久啊?”景夫人款款走来,向她行了个礼,身子还没完全直起来,就劈头问道。

  再怎么傲慢,她也是公主,该有的礼节少不得,景夫人的一套动作更像是出于无意识的惯性。

  楚萸正转着眼珠斟酌用词,景暄抢先替她回道:“母亲,芈瑶在秦国吃了不少苦,又走了这么远的路,让她先在咱们家好好歇几日吧,叔父已经答应我,会在入宫的时候跟王上提这件事的。”

  景夫人无奈地叹了口气,眼神往旁边飘了飘,她似乎有别的担忧。

  楚萸心头一惊,她不了解楚国的内政,莫非她是担心儿子私自把送出去的公主带回,会召来楚王的惩罚?

  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想多了。

  庭院中欢快地奔出来一名十五六岁少女,青黄色衣衫,珍珠耳珰、金铜发簪,十分富有青春气息,然而她的笑容在看见楚萸时,霍地落了下去。

  景夫人这时唏嘘着摇了摇头。

  哦,原来是修罗场啊。

  那就不怕了,楚萸身正不怕影子斜,她冲少女友好地笑了一下,得到一个毫不掩饰的大白眼。

  少女迫于礼节,不得不走过来与她行礼,然而她行礼的时候,眼睛却冒犯地盯住楚萸的脸,眼底充满挑衅。

  倒是个不爱遮掩的直性子。

  景暄连忙过来打圆场,在一片各怀鬼胎的紧绷气氛中,楚萸被引进一间宽敞的厢房,秀荷跟郑冀则被带到仆役区,也分配了单独的房间。

  送走闲杂人等后,楚萸心虚地坐在床边,抱着最贴身的那只包裹发呆。

  她觉得自己仿佛从一部虐心虐身的情爱剧,千里迢迢逃到了一部人人有五百个心眼子的宅斗剧,无论哪一种,都很让她头疼。

  她没想到景暄家,居然是这副光景。

  不,更确切地说,她压根就没想过。她一心只想逃离长公子,逃离咸阳,那个时候就算是匈奴她可能都去得义无反顾,根本就没考虑之后的事。

  算了,不管那么多了,得赶紧想办法找个郎中给把把脉,看看到底是不是怀孕了。

  但愿不是。她埋下头,用手指慢慢挑起袖口上的一根线头。

  秦楚开战在即,一旦被人得知她肚子里的,是秦国公子的孩子,他们势必会成为众矢之的。

  届时她的孩子,命运会有多悲惨,可想而知。

  当年赵姬母子的遭遇,将在他们身上重演,不,会更甚之,毕竟那时赵国没有濒临亡国,害怕得罪大秦,做事还是会留一手的,然而接下来楚国面临的,可是亡国之危机,以她目前对楚王的了解,绝对会无所不用其极,她的孩子不仅会死,而且可能死得很惨……

  比如像唐玄宗那样,为了鼓舞士气、振作军心,将它开膛破肚后悬挂在军旗之上——

  她打了个哆嗦,不敢再想下去,深深吸了几口气,打算先用一周的时间,适应目下生活,然后找机会溜出去,乔装打扮,让个不起眼的郎中给看一下。

  景夫人虽然对她没啥好感,但面子上还是能过得去的,她偶尔犯了恶心反胃的毛病,不愿意去厅堂吃饭,她也默许了,仆人们大都恪守本分,没有为难她,也没为难她的两个仆人。

  秀荷才回来没几天,就养胖了些,也可能是因为脸圆显的,总之整张脸肉乎乎的,看着可爱极了。

  郑冀的气色也好不少,果然一回到老家,一个个都如鱼得水了起来,除了楚萸。

  说实话,楚国虽然山美、水美、各种器物装饰也美,但她似乎更喜欢秦国一点,主要原因十分简单。

  那就是在秦国,她不至于日日都面对复杂的、无孔不入的人际关系。

  就算在长公子府上,唯一欺负她的那个人,她虽然有点儿小怕,但也暗搓搓地有些小自信,觉得能摆平——当然,她现在并不确定了,她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有恃无恐的资本。

  景夫人虽然没有明目张胆与她起冲突,但四周时刻紧绷着一股微妙的氛围。

  楚人很讲究尊卑观念,家族上下各种繁文缛节深入人心,就连喝口水,都要遵循程序,搞得楚萸疲惫不堪,但她还是尽量做好,毕竟寄人篱下,凡事不能太出格。

  那日在门口朝她翻白眼的女孩没再出现过,楚萸悄悄问景暄她是谁,景暄只是尴尬地咧咧嘴,有些难为情似的回答说,那是他的表妹,姓姜,名挽云,很受他母亲喜爱,经常过来陪她,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几乎日日留宿,免得景夫人因为儿子不在而伤心难熬。

  原来如此。

  楚萸已经在脑子里勾勒出了一张关系图:爱上表哥的表妹,强烈想要撮合两人的母亲,和一个横插进来的天降系第三者。

  烂大街,却又经久不衰的设定。

  景暄家里还住着一位公子,是他的兄长,叫做景源,去年已成家,和他的妻子、两房小妾住在西跨院。

  楚萸偶然见过他一面,长得和景暄有些像,但更酷似景夫人,尤其是那双透着精明的眼睛,打量她的目光让她很不舒服,她在心里默默对他设了防,远远见到都会避开。

  终于有一天,她逮到一个机会,拉着秀荷上了街。

  带上秀荷,纯粹是做贼心虚怕被怀疑,主子和贴身侍女出去逛街,显然会更合情理些。

  直到七扭八拐地寻到一家简陋的医馆前,秀荷都单纯地以为她是出来买布料的。

  “啊,这里——”她捂住嘴巴,游移不定地望着楚萸,“公主您不舒服吗?”

  楚萸竖起手指“嘘”了一声,拉过秀荷的胳膊,声音压得极低:“秀荷,我来这里的事,你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好不好?”

  秀荷一脸懵懂地点了点头,说“好”,然后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熟练地在头上裹了一圈丝巾,只露出两只乌溜溜的桃花眼。

  “你在这儿等我。”楚萸交代道,敏捷地窜进空无一人的医馆。

  秀荷完全搞不清状况,但她很听话,乖乖地等在一旁,顺手还在旁边店铺买了一团嫩绿色的毛线。

  一刻钟后,楚萸出来了,面如土色。

  她怀孕了,且已经三月有余。

  脉象强烈、稳固,丝毫没有误判的可能性。

  这也解释了她这段时间的嗜睡、乳腺疼以及时不时窜起的恶心感。

  可是,她现在没办法要这个孩子啊——

  而且生孩子,会不会很痛?

  她在阳光下感到一阵眩晕,秀荷连忙跑过来扶住她,焦急地问她到底怎么了。

  楚萸可怜巴巴地将脸转向她,啜泣道:“秀荷,我有身孕了——”

  秀荷张大了嘴巴,有话说不出的样子,楚萸帮了她一把:“没错,是……长公子的。”

  她本以为秀荷会手慌脚乱地捂嘴尖叫,然而她竟比她先冷静下来,一把握住她的手:“公主,这孩子,您要生下来吗?”

  楚萸没有回答。

  她其实也不知道,但三个月的胎,不像一两个月,在现代都无法流掉,只能通过痛苦的引产手术,且对身体伤害性极大。

  她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她的一位同事遇人不淑,刚刚怀孕老公就被发现出轨外加赌博,她坚决做了引产并离了婚。

  楚萸永远也忘不了去医院探望时,她那张惨白、虚弱、仿佛死人般的脸孔,就好像全身的血液都放光了一般——

  所以综合看下来,还不如生呢,何况这里是古代,强行流产怕是会一尸两命。

  楚萸很胆小的,她怕痛,更怕死。

  “您还是生下来吧!”秀荷果断地说,圆圆的脸上流露出决然,“我听以前宫里的嬷嬷说,三个月以上的胎儿最好还是保住比较好,否则以后可能都无法生育了呢。”

  楚萸疲乏地点了点头。

  她倒不是怕以后不能生,她显然更怕死。

  可问题来了,怎么遮人耳目地生?

  先秦时期虽然民风粗犷豪放,但贵族女子未婚先孕还是很不体面的,更何况在她肚子里生根发芽的,还是敌国公子的种,她该不会给浸猪笼(这时候有这传统吗)吧?

  除非——

  给孩子找个现成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