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都娶便好,他为何就不肯接受?◎

  “请问阁下是?”

  楚萸握住铁栏,努力向内张望,待到眼睛差不多适应黑暗,她看见一道身影自牢房另一端的卧榻上缓缓坐起,接着一团微弱的火苗亮了起来,微微映照出男人的容貌。

  大约四十出头,鼻梁挺直、五官端正,因须发凌乱,长久未打理,辨不出本来样子,但依稀可见曾经英俊儒雅的模样。

  他直起腰身,端着一碟烛油,缓步朝她走来。

  随着光团靠近,牢房内的摆设逐渐清晰,楚萸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那堆满案头的竹简上。

  室内杂乱,吃剩的食物胡乱摆在地上,每一处都透着潦草,唯有那些竹简,整洁又干净地堆成一摞高高的锥形体,不仅如此,桌案一侧的地上,还垒着好几摞,那人似乎将牢房当成了书房,每日都在奋笔疾书——

  楚萸诧异不已,但她首先想到的是,牢房里还提供竹简和墨汁吗?

  “先生,您是何人?”她呆呆地扬起脸,傻乎乎问道。

  男人很讲礼数地,在距离她一臂开外的位置盘腿坐下来,烛油搁在膝上,昏黄的光团将两人同时笼罩,场面有种诡异的温馨感。

  “在下韩非。”男人拱了拱手道。

  楚萸的嘴巴惊愕地半张开,以为自己听错了。

  韩非,就是那个韩非?不对啊,他不是已经死了吗?早在秦王灭韩之前,就被李斯毒死在了牢狱中?

  “先、先生,您莫非是……韩国的公子非?”她几乎是颤抖着反问道,遇见大佬的惊喜驱散了恐惧,她把脖子往前伸了伸,目光灼亮地望着男子,宛如一个好奇宝宝。

  韩非微微一愣,轻轻颔首道:“姑娘知道韩非?”

  岂止是知道,她初中的历史老师是个秦迷,每逢考试必出与法家有关的简答题,《韩非子》绝大多数内容她都背过,至今还信手拈来。

  楚萸相当认真地点了点下巴:“当然知道,您学识渊博,与大秦如今的廷尉李斯大人师出同门,我还拜读读过您的著作呢——”

  她有点儿想知道他为何会在这里,而没有被赐死,但也不好直接问“您怎么还活着”这样的话,想了想,斟酌着开口道:

  “先生,您被关在这里多久了?”

  韩非还沉浸在对楚萸方才话语的震惊中,这个女子居然读过他著的书?

  在这个文盲率极高的年代,他的震惊再正常不过。

  寻常男子读书的都很少,更别提女子了,官宦人家的女儿都未必识字,这个看上去娇滴滴的小丫头,居然说读过他的论作,诓人也要有个限度吧……

  “两年了。”韩非收回思绪,如实答道,唇边泛起一抹极其苦涩的笑。

  自己何必与一个小丫头较真呢?她被下了狱,肯定惊慌无比,找借口与他搭话,借以寻求安全感也有情可原。

  楚萸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历史上只说韩非是被李斯毒死在狱中的,并没有说具体时间,甚至连到底是不是李斯干的都存疑。

  韩非者,大才也,是秦王少数佩服的人,他亦视秦王为知己,但他同时也是韩国的公子,百般纠结之下他拒绝了秦王抛来的橄榄枝,毅然决然以身殉国。

  很有骨气,但在后世看来,实属可惜,缺了点大局观。

  这样的大才,秦王宁可处死,也不会让他流落他国,同时他也因为向山东六国私传递情报,而被上卿姚贾弹劾,秦王正好以此为由,将他下了狱。

  按理说,他应该立刻被腰斩,然秦王实在惜才,便将他关了起来——以上便是后人的普遍认知,至于他到底怎么死的,确实有些模棱两可。

  但肯定是死了,死在了秦王的默许之下。

  “姑娘,这处牢区,除了我,已经整整一年没关进来人了,你是因为何事触怒了秦王啊?”

  韩非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他实在猜不出,这样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能在哪里得罪秦王。

  秦王虽然颇为急躁,但绝非心胸狭窄之人,这样的丫头恐怕都没有机会触怒他吧……

  楚萸皱起鼻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这她可就有话说了,对面是被历史认证的正人君子,让她的倾诉欲爆棚。

  她忽闪着眼睛,急切地往前凑了凑,竹筒倒豆子般,将一切缘由都倒了出来,滔滔不绝,简直让韩非侧目。

  当年外人来稷下学宫踢馆,辩论的语速也不过如此——

  但他还是很认真地听了,已经有整整两年,没人和他完整地说过话了,对面那间牢房确实陆续关进来一些人,都是一等一的□□,他懒得与他们聒噪,而他们也大多住不了几日,便被拖出去五马分尸了。

  是的,这处牢狱,关押的都是由秦王亲自下令裁定有罪的犯人,比如曾经的长信侯嫪毐。

  最开始,李斯隔三岔五地带着酒菜来,与他谈心,谈过去与今朝,字里行间充满了规劝的意味,他偶尔确实会动摇,毕竟男子汉大丈夫活上一辈子,最渴望的就是抱负能够得以施展。

  他现在确实遇见了真正赏识自己的那个人,可那人偏偏是秦国的王。

  他做不了他的商君,他只是韩非,韩国的公子,韩王的兄弟。

  在极度矛盾中,他选择了忠诚。忠于他的国家,他的血脉,他最后坦诚地与李斯挑明了,一遍不行就两遍,渐渐的,李斯也便不来了。

  他亦很久没能好好与人说过话了,因此他将这个叫做芈瑶的小丫头的每句叙说,都听得认真,眸光渐渐活泛了过来,重新变得像个活人了。

  “您说我会被处死吗,先生?我真的很冤枉啊——”

  末了,楚萸一边吸溜着鼻涕,一边抽抽嗒嗒地问道。

  韩非长长地叹了口气,吓得楚萸梗起脖子,屏住呼吸一瞬不瞬地紧紧盯住他,生怕从他口中吐出可怕的结论。

  见她惶恐的样子,韩非笑了:“姑娘莫担心,秦王……不会杀你的。”

  “此话怎讲?”她又朝他靠近了一丢丢,心里慢慢升起一丝欣喜。

  “所谓间谍罪,除非人赃俱获,否则不过是空口无凭,姑娘你这种情况,有罪与无罪都在秦王的一念之间,他既然将你下狱,那你此刻便是无罪,否则根本不必拉至此处,直接斩了便是。秦王此举,恐怕是以你为要挟,达成某样目的吧。”

  韩非已说得极其含蓄。

  秦王虽然心胸不狭窄,但秦国国君有一个一脉相承的特点,那就是做起事来一向不考虑道德,只要能达成目的,一概不顾他人死活,阴谋颇多,阳谋更是用得五花八门、大张旗鼓。

  他扣住这个姑娘,无非是以她为把柄,要挟长公子做出某样决定吧。

  至于这个决定,他抬眸瞅了女孩一眼,只见她乌睫低垂,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活跃,手指头也紧紧地勾缠在一起,泄露出烦乱而无措的心绪。

  显然,她听明白了他的话。

  他又发出一声叹息,端起烛油坐到书案前,让她兀自慢慢消化吧。

  情啊爱啊什么的,于他而言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他现在只想时间再多一些,让他能够尽可能全面地记录自己的思想与感悟。

  书卷还有一小半尚未完成,随着六国逐一被荡灭,他的死期随时会降临,他现在什么也不在乎了,只想在这世界上留下自己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手头编纂的这部学说的汇编,便是那份证明。他并不害怕它被埋没,只要他都写出来,李斯会帮他整理成册、流传下去的。

  李斯纵然有万般狡诈,但在与他志同道合这一点上,无人能及。

  他相信,他一定能把法家的思想发扬光大,流传万世,就算他做不到,秦王也会的——

  虽然如此,但心底仍然有一丝不甘在蠢蠢欲动。

  真的就这样死掉吗?他偶尔还是会陷入思考,但很快他就将思绪转移到别出去。

  以身殉国,无怨无悔。

  咸阳宫太庙旁的铁碑前,扶苏已经站了足足三个时辰。

  三更的钟声已敲过很久,他木然地站在夜风中,盯着铁碑上昭襄先王留下的规训,沉默无言。

  洋洋洒洒数百字,笔势嵯峨若苍鹰展翅,闪着凛凛寒光赫然在眼前,每一个字都倾注着秦人一统天下的坚决,字字如长鞭,抽打着他的倔强。

  父王愤怒地让他整夜站在此碑前,一遍一遍地读上面的碑文。

  这幅碑文,他五岁时就已经熟识于心,虽然那时他并不懂它的含义,也没意识到它是由多少老秦人的鲜血铸就而成,又凝聚了历代先王多少的殷殷期盼。

  但现在,他懂了。

  他重重地闭了闭眼,也许他不该愤怒地对父王撂下那句话,事情兴许还有一丝转机……

  那时他倔劲儿正上头,而父王也不是肯落下风的,他坚决不允许他娶芈瑶为妻,他的正妻必须是那位齐国的公主,至于芈瑶,他若是实在舍不得,便收为妾,总之地位必须要远远低于齐国公主,否则让齐王知道,联姻便毫无意义。

  秦楚关系紧张,且秦国现在正集中力量攻楚——魏国不过是开胃小菜,楚国才是真正难啃的骨头——若是他的长子在这种时候娶楚国公主,那他秦国岂不是要让其余四国笑掉大牙?

  如此简单的道理,他不明白扶苏为何就不懂?

  他又不是让他忍痛割爱,把那楚国丫头送得远远的——只要都娶便好,他为何就不肯接受?

  他短暂地忘记了自己少年时期的冲动与倔强,与儿子相比,只能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最终也没有一意孤行,而是同时娶了两个。

  他虽已是秦王,却仍然没有坚持己见的余地,他亦有他的妥协。

  所以他更加对儿子的不成熟感到怒不可遏,但面对着少年低垂却倔强的眉眼,他有气发不出来,手紧紧按住长剑,好几次都想抽出来砍断什么东西,来缓解一下愤怒。

  很少有人和事能这么让他窝火,他和他母亲,在这一方面,简直不相上下——

  他于是让他去太庙门口的碑文前站立一整夜,好好反思一下。

  历代秦君包括宗室,舍弃了多少比女人更重要的东西,才换来如今大秦的所向披靡,而他,作为他寄予厚望的长子,居然为了一个正妻的位置,而与他据理力争,简直荒唐。

  他甚至还只想娶一个——

  一想到这儿,秦王又上来一股火,他甩着袖子站起来,长袖一扫扫落了桌案上的一只华贵灯盏,赵高连忙躬身上前,收拾起碎片,手指被滑出细小的伤口,等他再抬头时,秦王已经大步离开偏殿,气势汹汹向殿门外走去。

  他慌忙跟上想要随身服侍,却在门口被侍卫拦住了。

  远远地看见已经有侍从跟随在王身后,他便慢慢退下,返回偏殿继续收拾桌案上的乱局。

  他心里也是十分好奇,那位楚国公主究竟美到何种程度,以至于让长公子迷了心窍、失了理智,甚至对秦王说了那样大不敬的话。

  “要不父王,干脆您娶她吧,更能凸显大秦对齐国的重视——”

  赵高打了个哆嗦,但凡是第二个人敢这样和王上说话,此刻恐怕已经是一滩肉泥了,王上待长公子,果然不一般,以后他切不可得罪长公子。

  他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