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镜辞怔了下, 颔首应下:“当然可以。”

  琴房离这里不算远,她和尤听并肩而行。

  风掠过两人的发梢,将身上浅淡的香味吹融在一起, 又送到鼻尖。

  宋镜辞不由地心想,这味道总觉得有些许熟悉,像是在什么地方闻到过。

  她侧眸,余光窥见身侧的女人秀丽的侧脸。

  恍惚间, 她的脑海里似是划过了什么。

  如同流星一闪而逝, 快得让人难以捕捉。

  大约是察觉到了她的偷偷打量,女人忽然转了转头, 轻声问道:“怎么了?”

  视线猝不及防地相接,那人的眸光深邃如海, 勾人魂魄般的倒映出宋镜辞的模样。

  没来由的, 宋镜辞脸色微红,慌忙地移开视线:“没,没什么。”

  她心底暗自懊恼,怎么会做出这般失态的举动。

  大概是这些日子遭遇的事情太多, 让她一时之间有些晃神了吧。

  尤听唇角轻扬, 心想这位大小姐果然单纯。

  乱世之中,这样的性子才显得更加珍贵。

  不过,也正是因此,后来的宋镜辞才会遭受那诸多磋磨。

  半晌,琴房便到了。

  尤听跟着宋镜辞走了进去,房间很宽敞也很干净。

  因为宋镜辞喜欢安静,周围并没有安排丫鬟, 清扫之类的事,都是亲力亲为。

  有时候宋镜辞弹琴的时候, 那群丫鬟们便踩着隔壁院子的墙,好奇地往这边张望着。

  这样新奇的西洋玩意儿,全省城都只有宋府才有。

  都是些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宋镜辞从来不会苛责她们,偶尔还会问问有没有人感兴趣来学。

  但身份摆在那里,地位悬殊,丫鬟们没有一个敢答应的。

  万一她们粗手粗脚将宝贝弄坏了,就是杀了她们全家人可都赔不起。

  很多时候,宋镜辞其实觉得在宋府里的日子挺孤独的。

  以前还有小盈陪着她,现在也没有了。

  所以当尤听提出这个想法时,她心底还挺高兴的。

  房间中央摆放着一架古典钢琴,以及两个琴凳。

  窗台上放着个花盆,种的是尤听叫不出名字的花。白色花瓣尾端缀着一点蓝,随风轻轻摇曳。

  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多余的装饰。

  宋镜辞走过去坐下,随后招呼尤听坐在她身侧。

  纤长的手指放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她轻轻弹奏出一段最简单的音阶。

  “这是最基础的,”宋镜辞道,“你来试试。”

  尤听将手跟着放在钢琴上,压下一格琴键。

  钢琴发出清越的一声。

  宋镜辞低眸,微笑着道:“姨娘的手好看,又细又长,最适合学这个不过了。”

  尤听指尖滑过,十分流畅地跟弹了那段音阶。

  她抬眼,对着宋镜辞露出个浅笑:“是这样么?”

  “手指可以再压下去一些,像这样……”宋镜辞向着尤听那边倾了倾身,耐心地教她手势。

  时间不知不觉地在琴声中流逝,这是这段日子以来,宋镜辞过得最为放松的一天,心绪难得地安宁。

  仿佛这世界上的所有喧嚣都湮没在房门之外,只剩下了她和房间里的另一人。

  她下意识地看向身侧。

  却不想,对方也正好望了过来。

  眸光对接的一瞬间,宋镜辞的呼吸都不由轻了轻。

  “听说小姐去过国外,”尤听忽然道,“能不能跟我讲一讲,外面是什么样子的?”

  声音将宋镜辞的思绪拉回,她磕磕绊绊地应道:“可,可以啊。”

  “国外和这里很不一样,长相,打扮,语言,又或是习俗,都是全然不同的。”

  虽然刚出国的时候,宋镜辞很不习惯,但那几年却是她人生中一笔宝贵的财富。

  她看见了不一样的世界,看见了不一样的人生,也看见了不一样的可能。

  “你知道吗,”宋镜辞说,“那里的女子并非只有嫁人一种选择。”

  她们读书识字,可以在课堂上肆意说出自己天马行空的想法,也可以投身于各种感兴趣的职业里。

  没有人会指责约束她们,她们的身份远远不止于某某某的妻子。

  而这些,在当今的社会中,是绝对不可想象的。

  见识过了那样的风光,宋镜辞又怎么能甘心心安理得地做笼中雀鸟。

  只不过,宋如作实在是太过分担心她,连她出个门都不放心。

  想到这里,宋镜辞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哥哥很关心我,可是,我也想为现在的情境出一份力啊。总被这样保护着,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

  她不是懵懂无知的幼童,同样从最近紧张的气氛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不,小姐。”

  “你是个很厉害的人。”

  尤听温声道:“你拥有很多常人难以企及的东西,但最重要的是——”

  她抬起手,放在心口的位置,“你有一颗纯粹的心,这比什么都重要。”

  许多的虐文都是因为男主不识好歹,对女主施加伤害。

  但这个世界不同。

  男主宋如作,对宋镜辞一直都很好。

  他是个好将领,也是个好哥哥。

  他有自己的坚持,和宋大帅的理念不合,也从来没有低过头。

  后来宋大帅选择向日军敞开城门,倒履相迎。

  宋如作第一个不同意,甚至打算在晚会上刺杀日军统领。

  计划失败,他当场饮弹而亡,尸身被随意地丢在城门边数日,无人敢去殓尸。

  “有的事能做,但有的事,永远也不能做。阿辞,我们是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做不来汉奸走狗。”

  “如果哥哥出了什么事,你一定要快些跑,跑得越远越好。”

  “跑去安全的地方,替哥哥去看看山河无恙时是什么样的景象。”

  那是宋如作留给宋镜辞的最后一段话。

  可惜,没有了他的庇护,宋镜辞没能跑出去多远,很快就被宋大帅的人找到。

  这个一直以慈父面容出现的男人,终于露出了本来模样。

  他要将宋镜辞献给日军统领,作为自己的诚意。

  她看见了新世界,学习了新思想,但最后,却只能成为敌人的玩物。

  在那日本人的手里,宋镜辞受到了难以想象的折磨。

  她一度想死,但她又觉得自己不能这么轻易死去——她还没有给哥哥报仇,没有给这片土地上无数遭受屠害的人们报仇。

  终于,地下党员暗中接触到了宋镜辞。

  他们希望她能够作为内应,传送出关于日军的作战行动计划。

  宋镜辞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共军破城的那天,她笑得格外开心。忍辱负重,苟且偷生,都是为了这一刻。

  她拉着想要逃走的日军统领一起摔下了城门楼。

  东方既明,霞光红得似血。

  宋镜辞躺在地上眯起眼,用最后的力气笑了一下。

  那是她见过最灿烂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