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九。

  陶家嫁哥儿办宴。

  传言嫁不出去的老哥儿陶青鱼如今找到个香饽饽, 村里的人看到这事儿真就一步步成了,心里是又酸又羡慕。

  不过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瞧着手里的红鸡蛋, 今日也没人说什么闲话。

  大清早,陶家人用过朝食后就忙起来了。

  从去岁养到今年的大肥猪宰了一头。再杀鸡宰鱼,放在祖宗排位前, 插上香烛敬告祖宗:家里有小辈要出阁了。

  陶家院子里,几根长凳并排, 上面搭上两块门板子。

  今儿要办宴的菜放在上面, 宋欢、杨鹊还有各家来帮忙的婶子、夫郎都围坐在这案板前。

  有宰肉的, 摘菜切菜的,还有备姜蒜这些调料的……

  他们有说有笑,肉眼可见的高兴。

  而灶屋里,方雾领着厨艺好的几个婶子一起忙活。

  两口大铁锅被洗干净, 费时久的蹄花汤、鸡肉党参汤也早早上炉子炖。

  后院鸡鸣又响了几声,天光大亮。

  今日请的人家不多,但一家就是十几二十口人, 加起来着实不少。

  先过来的是陶青鱼外祖家。

  外公方大洪一来便找到爷爷陶有粮聊上了。

  外婆李三娘进屋转了一圈, 逮着陶青鱼交代了几句家庭的相处之道, 然后溜达到院子里和奶奶邹氏一起帮忙收拾菜。

  与他们同来的还有舅舅方雨。

  他是自家小爹爹的亲弟弟, 是个吊儿郎当,喜欢招猫逗狗的闲人。

  而舅母施萝拉着个小胖墩进门。

  陶青鱼只听一声“哥”, 直接被他撞得踉跄。

  “方小柏, 你怎么又胖了。”陶青鱼捏着小表弟的脸, 看这傻孩子笑眯眯的, 像个小熊。

  外祖家里穷,几个大人皮包骨, 就这小胖墩养得最好。

  “哥,给!”

  方小柏神神秘秘,手握着个东西伸出来。

  陶青鱼摊开手,随后看着自己手心的草编笼子。他默了默,道:“送礼送蛐蛐啊?”

  方小柏重重点头,很是认真道:“这是我爹带我抓的最大的一只!放县里能卖银子呢。”

  陶青鱼狠狠揉了揉小孩脑袋。

  “哥谢谢你啊。”

  “不用谢!大哥哥喜欢就好。”小孩笑得露出整齐一排白牙齿。

  拍拍小孩脑袋,陶青鱼道:“去跟青嘉他们玩儿吧。”

  他捧着个蛐蛐笼子,轻叹一声。

  抬头见自家舅舅也是那个皮中带点憨的笑模样,他默默将笼子带进了自己的房里。

  他敢说,这是他两辈子加起来收到的最别致的礼物。亏他舅这么大个人能做得出来。

  笼子放桌上,陶青鱼再出去时,舅公家,二爷爷、三爷爷家,还有爷爷的几个堂兄弟家人以及小三叔跟二婶的娘家人也都陆续来了。

  离中午开席还有一个多时辰,陶家院子里陆续摆起了方桌。四条长凳各一方,收拾干净之后就陆续端上瓜子花生还有凉菜。

  太阳出来了,大家伙儿都坐在院子里闲聊。

  灶屋那边陆续出菜,出到一半时间差不多,陶有粮道:“大家都围坐起来,可以吃饭了。”

  方雾去女眷夫郎那桌,一边上菜一边笑道:“都是些家常小菜,大家吃好喝好啊。”

  三奶奶道:“菜够多了,快来吃吧。”

  方雾笑道:“还有几个菜,马上就来。”

  说罢,转身又进了厨房。

  桌上菜色虽是常见的腊肉、鱼肉等等,但大伙儿都吃得高兴。院子里热热闹闹的,或感慨哥儿的事,或聊着各家闲话。

  陶青鱼只记得一个又一个的长辈跟自己说了话,至于说的什么,太多了他一个没记住。

  中午吃完,下午又招待了一顿。

  待收拾了碗筷,还了桌凳,陶家人立刻将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鲜亮的窗纸装点了门窗,陶青鱼屋里的被子也换成了红色。

  往日桌上的油灯变成了红烛,至于桌子上的蛐蛐儿,被他小爹爹骂骂咧咧拿走了。

  天幕漆黑,漫天的星河点缀夜空。月上梢头,已经不早了。

  陶青鱼今日没怎么干活儿,这会儿没事儿就先给弟弟们的功课看了。

  现阶段,几个小的都能认识大部分的字儿。方问黎虽偶尔指点,但到后期还是要送到学堂去。

  不是今年就是明年,应该快了。

  外面月色正好,清辉落下来,院子里蒙了一纱。小黄竖着耳朵听着外面动静,偶尔出去叫两下,又摇着尾巴跑进屋里来趴在陶青鱼的脚下。

  将功课看完,三小孩趴在床边跟陶青鱼说话。

  杨鹊看时辰差不多了来哄他们回去睡觉,陶青鱼打了个呵欠也准备睡了。

  这时候,方雾敲门进来。

  陶青鱼看他有些红的脸还有不自然的神情,顿时清醒。

  “生病了?”陶青鱼手背贴上他额头。

  方雾将他的手拿下,没好气道:“瞎说什么。”

  “有点烫啊。”

  “没有的事儿。”方雾抓着哥儿的手,拉他在床边坐下。

  陶青鱼看他欲言又止,道:“是哪儿不舒服?”

  方雾瞪他一眼,闷咳了一声道:“没有不舒服。明日你就嫁人了,有些东西,小爹爹还是要教教你的。”

  陶青鱼一听,立马往被子里缩。

  “这么晚了,我不想学。过几日再说啊。”

  方雾掀开被子急道:“我说话你听着!”

  “嗷……”陶青鱼规矩坐起来道,“说吧。”

  方雾掏了掏衣服,将一本不知道多少年的书放在他手里。“这个,你好生看看。”

  “这是什么?”

  “现在别开!”方雾立马按住。

  陶青鱼看他小爹爹红得不像样的脸,疑惑更甚。

  “行,不开就不开。”

  “对了,小爹爹。我明日走了你记得把鱼塘的鱼喂了。还有我养在后院里的那些鱼,也帮忙喂一喂。”

  都这时候了,自家哥儿还能絮叨这些。换他那时候,一晚上都忐忑得睡不着觉。

  这个心大的!

  方雾瞬间就不羞了。

  他气咻咻道:“你明儿就成亲了,还惦记着喂鱼!”

  “小爹爹跟你说,你们两个年纪都不小了,早早要个孩子……”

  瞬间,陶青鱼明白过来自己手上的书是什么书了。

  他耳朵蹿上一抹红,将书往桌上一扔,立马推着自己小爹爹出去。

  “知道了,知道了。”

  “天晚了,您赶紧回去睡吧。”

  关上门,陶青鱼背对着门板听他小爹爹还在嘀咕:“这是大事儿,书认真看。”

  “还有明儿要早起,你早点睡。”

  外面没了动静,陶青鱼锁了门,长呼一口气。

  瞥一眼桌上的书,他立马移开视线。

  等了一会儿,做好了心理建设。他噔噔跑过去,一把薅起桌上的书。

  咳咳!

  是小爹爹让他看的。

  陶青鱼擦了擦手,怀揣着好奇翻开书页。

  嗯……

  能看得出是两个小人。

  然后两个小人融成了……

  墨团?

  陶青鱼从前头囫囵翻到最后,最后幽幽打了个呵欠。

  好晕,好困!

  为什么不是墨团就是抽象线条。

  他随手往桌上一放。

  可想着自家小爹爹那个羞样,又撑着起来直接放箱子里。

  这书看纸质,多半算个传家宝了。

  农家人没什么钱买书,更别提这种的。

  瞧内容应该也不是精品的,说不值钱吧,一本书二三两银子都能卖。

  而这一本也不知道从他小爹爹家哪一代传下来的。祖上或许出过富户才能舍得这银子。

  他将其压在箱底。

  随后往床上一倒,一刻钟后呼吸绵长。

  *

  五月初十。

  五更天刚过,陶青鱼就被自家小爹爹叫醒。

  他抱着被子翻个身,迷迷糊糊看了眼窗外。天都还黑着呢。

  方雾捏着自家哥儿脸道:“鱼哥儿,起来了。”

  陶青鱼抱着被子,眼皮子睁着睁着又落下。

  方雾:“陶青鱼。”

  “……再睡会儿。”陶青鱼翻个身。

  方雾看得好笑,他一把扯开被子道:“已经够晚叫你了。再不动等会儿从流就来了。”

  陶青鱼不得不坐起来,双目发直。

  “先去清醒清醒。”

  杨鹊拉着他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山雾浸透皮肤,冰冰凉凉的。陶青鱼也没了困意。

  “行了,先去洗脸刷牙。”杨鹊道。

  洗完之后,陶青鱼又被他小爹爹叫去泡澡。

  陶青鱼闻着香喷喷的洗澡水,打了个呵欠。

  门忽然响动,陶青鱼一惊。

  然后就眼睁睁看他小爹爹跟小三叔抓着丝瓜瓤进来。

  “不是,小爹爹拿这个做什么!”

  “给你搓一搓。”

  “我又没什么……好疼!”

  “闭上嘴!”方雾拍他脑门,“小爹爹轻点就是了。”

  陶青鱼觉得自己像一直脱了毛的鸡,他小三叔跟小爹爹一个逮着他头发搓,一个逮着他皮搓。

  一边洗,还顺带用香喷喷的水腌制一二,等入味儿了才能起来。

  陶青鱼一身被搓得泛红,皮还是那身浅麦色的皮。他挣扎好几次,然后被他小爹爹强势按住。

  洗完了,陶青鱼已经是生无可恋。

  但这还没完。

  换上红色的中衣,烘干了头发。他二婶过来又拿着两根彩线在脸上比划。

  烛火幽幽,二婶脸上的笑莫名令人胆寒。

  陶青鱼坐在凳子上,往后倾身。“二婶,这个咱就不用了吧。”

  方雾从后头按住他肩膀道:“哥儿听话,这个不疼。”

  方雾看了一眼宋欢。

  宋欢默契动手。

  陶青鱼一颤:“疼呜……”

  方雾无奈,平时哥儿切了手指都不喊疼,这个怎么就怕了。

  “乖,开脸后更好看。那脸蛋儿光滑得像鹅蛋似的,白白嫩嫩的。”

  陶青鱼:他肤色就那样,扯汗毛又不是蜕皮,怎么会白!

  他偏头躲开,泪眼汪汪卖乖道:“小爹爹,我觉得不用。”

  方雾别开头,坚定道:“不行!”

  反抗无效。

  开脸即使为了美观,也是从哥儿到夫郎的象征。这事儿完了,陶青鱼真觉得成亲是遭罪。

  前两件事已经让他意识到自己怎样都反抗不了,后头的也只能由着他们折腾。

  又是上妆,又是弄头发的。等到天边出现鱼肚白,这才收拾完。

  陶青鱼规规整整坐在床边,困意又起,脑袋直往前点。

  方雾端着碗进来道:“哥儿,吃点红枣汤圆垫一垫。”

  陶青鱼眯着眼睛抓住他小爹爹衣摆,脑袋正要靠过去,被一只手托住了下巴。

  “可不能蹭,妆都脏了。”

  陶青鱼困顿睁眼,解决了汤圆。

  刚捂着暖洋洋的肚子喟叹一声,他小三叔立马过来给他擦嘴,重新抹口脂。

  陶青鱼有些不适应地抿了抿唇,立即被他小三叔捏住腮帮子。“别动。”

  陶青鱼道:“不习惯。”

  “多擦几次就习惯了,咱鱼哥儿今日真好看。”杨鹊笑着道。

  陶青鱼打了个呵欠。

  好不好看都无所谓,反正就抹这一次。

  陶青鱼嘴上回:“我哪天不好看?”

  杨鹊笑道:“是,咱哥儿哪日都好看。”

  明明印象里还是个小娃娃,转眼就长这么大了。看着看着,心里那股忍着的不舍一下冒了头。

  杨鹊转过头去擦了擦眼角。

  宋欢道:“今日是喜事,不许哭。”

  杨鹊回她道:“说得像你没躲进房里偷偷哭似的。”

  陶青鱼哭笑不得。“又不是不回来了。”

  鱼塘里的鱼还得卖呢。

  方雾道:“呸呸呸,说什么话!回来也是回娘家。”

  陶青鱼瞧他小爹爹严肃的眼神,立马闭嘴。

  几个小的陆续醒了,吃完饭也来屋里陪着他。说着说着,陶青鱼无意识往窗外一看。

  东方红霞漫天,万千绮丽的云彩汇成浓重的彩墨画画。

  金光破晓,朝阳入画。刹那间,如万千金箔揉碎的阳光倾斜,映亮了整片东方。

  陶青鱼眯眼。

  正沉醉间,喜庆的鼓乐声突然闯入耳膜。

  “来了!”三个小孩眼睛一亮,争先跑出门去。

  “快快快,盖头。”方雾急道。

  陶青鱼还没来得及看,视线里变成了一片红。

  迎亲乐的声音越来越大,陶青鱼手指捏着袖口,唇渐渐抿紧。

  陶家院门大开。

  方问黎穿着一身喜服,身姿颀长,俊逸非凡。

  来了好几次陶家,可没有哪一次比得上今日的紧张与欢喜。

  没多少阻拦地进了陶家门,待看到端正坐在床上的哥儿,方问黎心脏重重一跳。

  到哥儿身边,他每一步都走得坚定。

  看哥儿抓着袖口不停收紧的手指,他轻轻握住。

  “小鱼。”

  陶青鱼手指一颤。

  “跟我回家。”

  身体忽然失重,陶青鱼下意识攀住男人脖子。急声道:“方问黎!”

  “我在,别怕。”

  陶青鱼心脏跳得咚咚响。

  抱着方问黎的手触及到他颈后的皮肤,像被灼了一下,手指蜷缩起来。

  恍惚间,周围什么声音都消失了。

  唯有抱着他的人的呼吸,激烈的心跳,还有鼻尖缭绕的带着安抚的木香。

  身上被阳光轻抚过。

  再一暗,他便坐在了花轿上。

  陶家院子里,方雾看着花轿远去,别开身去抹泪。

  杨鹊揪住自家男人的衣服小声嘤嘤。宋欢一边嫌弃,可还是蹭了几把眼角。

  男人们默不作声,眼眶却绯红。

  陶老爷子跟邹氏舍不得看,先一步进了屋。

  几个小孩最是不能忍,抱着小黄已经哭得眼泪汪汪,泪水还打湿了小黄的背毛。

  围观的村民发自内心感慨:“十九了吧……鱼哥儿啊,总算是嫁出去了!”

  陶家人一听,顿时不好意思继续哭了。

  可不,十九了。

  杨鹊抹干净脸,乐呵道:“高兴事儿,高兴事儿,都别哭!”

  *

  今日的进福巷格外热闹。

  方问黎成亲,按照惯例也给邻里送了喜糖喜饼。

  家中请了师父跟师娘过来帮忙,外祖母只帮忙看看就好。

  方家小院门口,徐承之站在门边迎接到来的宾客。阿修跟在他身后收礼,领着客人进院。

  听到结亲队伍的吉乐,坐在方家院子里的宾客顿时起身。

  徐承之见迎亲队伍进了巷子,忙道:“快,点鞭炮。”

  噼里啪啦,鞭炮炸响。

  整条进福巷的人闻声出来,围观方问黎接亲。

  “方夫子生得顶顶好。这喜服一穿,像天上神仙似的。”

  “可不是,要不然县里那么多哥儿姑娘闹死闹活着要嫁。”

  喜钱一撒,巷子里的小孩热闹去抢。

  众人也顾不得感慨哪家闺女哥儿怕是要哭干了眼泪,纷纷去抓喜钱,以期望能沾沾喜气。

  踢轿,跨火盆。

  宾客围观,热热闹闹。

  来的都是与方家亲近的人,多是书院的。有以前教过的学生,有说得上话的同僚。

  宴席摆在小院儿里,席面的菜色都是方问黎亲自过问定下的。

  拜了堂,陶青鱼一个人坐在了方问黎的床上。

  小院就在外面,听声音,都是在劝方问黎吃酒。陶青鱼摸摸肚子,门被轻轻敲响。

  “小鱼!”

  “进。”

  “小鱼小鱼,吃饭了。”秦竹拎着食盒进来,笑眯眯的像小老鼠。

  这一幕,与秦竹成亲时何其相似。只不过两人的角色反了过来。

  陶青鱼撩开盖头,坐到了秦竹身边。他按着脖子转了转,道:“成亲好累。”

  秦竹笑道:“就这一次,睡一觉就好了。”

  忽然听见外面一阵起哄声,秦竹捧着脸盯着陶青鱼感慨道:“外面好热闹啊。”

  陶青鱼道:“你成亲的时候更热闹。”

  秦竹摇摇头道:“外面好多年轻的男子,不少是从其他地方过来的,听说有官身的不少呢。”

  “江阳府?”

  “不知道,不过我相公说京都的礼都有。”

  陶青鱼点头:“方问黎的朋友挺多。”

  “你们成亲了,你该换个称呼。”

  陶青鱼戳他脑门道:“管得倒挺多。”

  两人说着闲话,桌上的龙凤烛燃烧得短了一截。外面周令宜醉醺醺地喊着秦竹回家。

  陶青鱼往外面一看,天竟然彻底黑了。

  秦竹抱了陶青鱼一下跟他告别,欢欢喜喜出门去了。

  吃饱了,陶青鱼坐回床上后。

  盯着身侧的盖头看了半晌……

  算了,还是盖上吧。

  视线被遮挡,耳朵却更灵敏。陶青鱼听到院子里的客人在陆续告别,然后是收拾碗筷的碰撞声。

  速度很快,没一会儿院子门被关上,接着就只余下一道脚步声。

  可到门前,脚步声顿住。

  过了许久,陶青鱼脑袋靠在床柱,困得都迷糊了。就听阿修哎哟一声,对着门喊道:“主君,您记得把主子叫进去啊!”

  然后门吱呀一声,又没了动静。

  叫进去?

  陶青拍了拍脸清醒清醒,顶着掀开盖头出去。

  门一开,就见方问黎坐在门口。

  他一身红衣,背脊挺拔,直直看着院门。不知道的还以为在等什么人。

  陶青鱼问:“看什么?”

  “小鱼。”方问黎说话慢慢的。

  一听与上次他醉酒时类似,看来是被灌醉了。

  陶青鱼手掌在方问黎跟前挥了挥道:“什么小鱼,我给你抓去。”

  手腕被握住,方问黎抬起头。

  凤眼温润,酿着水意。

  “小鱼。”

  陶青鱼道:“嗯。”

  醉了也好,他瞬间就没了紧张。

  转身往屋里去,方问黎紧跟着,也不需要扶。

  坐在桌边凳子上,陶青鱼看着方问黎眼睛。“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儿?”

  “嗯?”方问黎直勾勾望着他。

  陶青鱼道:“酒量真的不行。”

  好事做到底,陶青鱼将盖头放回来。动了动被他握住的手腕道:“帮个忙,盖头取了。”

  方问黎凤眼含笑。

  安静注视了一会儿盖着盖头的哥儿,随后缓慢抬手,轻轻撩起盖头。

  红烛下,哥儿脸上上着淡淡的妆。皮肤好似细腻些,唇微红,似花瓣柔润。

  美若桃夭,灼灼生艳。

  胜过他从前的任何想象。

  他从来都知道,他的小鱼很好看。

  求了多年,终于在今日得偿所愿。

  方问黎倾身。

  陶青鱼以为他坐不住,撑着人肩膀想稳住,接着腰身被一双手臂环住。

  先是虚虚的,随后是试探般缓慢收紧。

  直到陶青鱼挣脱不开。

  “小鱼。”方问黎喝了酒,声音低沉些,但依旧悦耳。

  周遭都是淡淡的木香,整个人被方问黎完全包裹,陶青鱼耳朵微红。

  他戳了下方问黎的腰,换来一声浅笑。

  “小鱼……”

  陶青鱼喉咙滚了滚,他不跟醉鬼计较。

  “合卺酒喝不喝?”

  方问黎蹭蹭哥儿肩膀,愉悦地眯起眼睛。他慵懒似猫,懒声道:“喝。”

  陶青鱼道:“你怎么不说不喝呢?”

  方问黎轻声一笑,仗着哥儿看不见,鼻尖轻蹭他的脖颈。“喝……”

  陶青鱼一僵。

  “不许动。”

  方问黎安静抱着哥儿,鼻尖依旧贴着他脖子。

  呼吸间全是哥儿身上的香味,应是今日弄上的。

  哥儿不常抹香粉,以往身上多是皂角的香气。以后可以试着给哥儿买些。

  陶青鱼伸手去拿酒杯。

  倒了酒,他先闻了闻。“跟水似的,你也能喝醉。”

  “嗯。”

  “嗯什么嗯,不松开怎么喝?”

  方问黎缓慢直起身,目光炽热。

  杯盏底部用同心结绾在一起,陶青鱼递给他一杯。见人还盯着自己,他脸烧得慌。

  “喝。”

  红烛摇曳,两人缓缓凑近。

  墙壁上的影子触碰在一起,两人举着手,同时一饮而尽。

  那一瞬间,呼吸相触。

  陶青鱼看着近在咫尺的美人夫子,自己好像也染了酒气,变得微醺。

  杯子轻轻一声落在宽大的衣摆上,依旧连接在一起。

  方问黎抚着哥儿的侧脸,微垂着长睫看着哥儿。

  陶青鱼在潋滟的眸光里沉溺。

  唇上温热,一触及离。

  清甜的酒气轻轻交换。

  待薄唇再次吻来,陶青鱼抬手挡在嘴前。方问黎亲在了哥儿手背。

  “小鱼……”

  陶青鱼红了眼尾,手心盖着的唇紧抿着。

  乱了套了。

  他看着方问黎眼睛。里面是混沌的,却含满了深情。

  方问黎喊的是自己的名字。

  可……怎么会呢。

  “小鱼。”方问黎重新将他搂住,脑袋搭在他肩膀。

  陶青鱼一动不动,任由他抱着。

  脸侧是方问黎的头发,触感如绸缎般光滑。他静坐许久,也没想明白。

  “方问黎。”

  “小鱼,困。”

  陶青鱼无奈一叹。

  收敛心神,似一切如常。他捡起地上的杯子。然后带着黏在身上的人厨房。

  锅里有热水,直接用就成。

  陶青鱼先收拾完,转头一瞧,方问黎还站在原地不动。

  “洗脸。”

  方问黎走到哥儿身前,微微矮身。

  陶青鱼道:“祖宗!”

  陶青鱼拧了帕子往他脸上一盖,囫囵抹了几下,方问黎却没吭一声。

  陶青鱼动作渐渐轻了。

  他拿开帕子,看到的是方问黎明亮的眼睛。映着烛火,也装着他。

  陶青鱼碰下他脸。

  被他擦红了。

  “脸皮也不厚。”他嘀咕。

  抬起方问黎的下巴,当是欣赏这张脸,陶青鱼细致地给他擦了一遍。

  而方问黎从始至终都看着哥儿。

  心里烈火灼烧,再如何难耐,也要克制才能不让哥儿受惊。

  收拾完,陶青鱼先将方问黎带回屋中。

  随后他坐在矮凳上,看着坐在床上的人问:“我睡哪儿?”

  等了许久,方问黎才低头。

  额头与哥儿相碰。

  陶青鱼圆眼微睁。

  烛火朦胧,方问黎本就生得好。这时看来却格外妖冶,像岸上的狐仙。

  他低头望着水中,诱引着水里的鱼儿。

  鼻尖触及哥儿的鼻尖。

  小鱼没躲。

  方问黎似醉非醉了地倾身,小心试探,只克制地将下巴落在哥儿肩膀。

  “没有其他床了。”

  好重!

  陶青鱼试图将他推开。

  方问黎倏尔站起,紧勾住哥儿腰直接往后躺倒。

  “小心!”陶青鱼护住他的后脑勺。

  砰的一声砸入红色的被子中,陶青鱼被带得弹了弹。

  碎发散落,红色的发带被甩得松开,只虚虚连着发尾。陶青鱼闷哼一声,脑袋撞了下方问黎胸口。

  他撑起身,青丝散了满背。

  “方问黎!”

  今晚一系列的事情让他无法招架,可看着眼前的人,又不知该如何做。

  心跳缓了又急跳,如此反复,他都担心自己出毛病。

  方问黎仰视着哥儿,手指轻轻拨开哥儿脸侧的发丝。

  “夫郎。”他道。

  陶青鱼呼吸一滞,脑袋骤然空白。

  方问黎趁机拉开被子将两人一盖,往怀里抱了抱还僵硬的哥儿。下巴抵着他的脑袋,便闭上眼睛不动了。

  烛火燃烧,未烧完的蜡缓缓沿着红烛滴落。

  陶青鱼憋得喘不过气,才忽然回神。

  他急促喘.息着。

  方问黎眼神微暗。

  腰被抱得紧,他试图将方问黎的手拿下来。挣脱间,却将方问黎的领口蹭开。

  瞥见他肩上的疤痕,他指尖一颤。

  牙印……

  这是,他咬的。

  脖子抬得累了,他恍惚是枕在了方问黎手上。眼睛始终看着那印记。

  “方问黎。”陶青鱼喃喃。

  手被握住,抵在脸侧。方问黎长睫颤了颤,似快要睡熟。

  肩膀这处,若以后换了夫郎,他又该如何解释。

  他试图翻身,可又被长臂勾过去。

  陶青鱼受不住困意,只能脑袋抵着方问黎的肩膀,慢慢也睡了过去。

  昏暗的卧房里,方问黎睁眼。

  他神色清明,看着怀里的哥儿唇角碰了下他的额头。

  “夫郎。”他轻声道。

  后半夜,陶青鱼睡得更熟了。

  方问黎将两人外衣脱了,好生调整了姿势将人抱着。

  他紧闭上眼,缓解下看人看久了的干涩。

  待到困意袭来,才强制自己放松兴奋了一天的神经,与哥儿同眠。

  *

  银月悬空,夜风清朗。满院的红绸随风微动。

  更夫几次打更而过。

  门前挂着的灯笼渐熄,直至天光洒在红灯笼面上。

  院中鸟雀飞过,清脆鸣叫了几句。没有歇脚的树,又飞出院落。

  陶青鱼恍惚一梦。

  忽地醒来,窗外天光已经大亮。

  看着周遭陌生的环境,他反应了一瞬,才想明白是成亲了。

  屋里不见方问黎,陶青鱼穿好衣服打开门。

  而门外,方问黎顿住推门的手,转而落在他发上。轻轻揉了揉,他冲着陶青鱼温柔一笑。

  “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