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然的称呼从同泽兄变成了沈兄,显然是将沈篾之前激他离开的那些话语都听了进去,沈同泽早就被害死了,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人是死而复生的国师大人——沈篾。

  那团幽蓝色的纸片火团被沈篾拈在手上,随着微风飘荡着,里面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个小豆子一样的半透明祁然,这还是沈篾将那“纸片”举到太阳底下才看到的。

  小豆子在纸片上生龙活虎地跳着:“我知道你之前说的那些都是气话,想明白之后我就偷偷跟上来了。”

  祁然嘴上说着这些,手却在不停地比划着什么,随着他的动作,一行闪烁着金光的字在纸片火团上显现出来:

  我知道你没有杀纪将军,这些都是你们的计划,是纪将军将我送进这里面的,他还让我告诉你这个地方有监听和监视的法阵,一定要格外谨慎,对了,纪将军还说你一个人在这个地方肯定会很无聊,我来还可以陪你说说话解解闷,这上面的字纪将军特地做了点手脚,除了你之外不会有别人看到。

  沈篾笑了一下,一只手捏着那纸片,又抽出空着的那只手极具恶趣味地掸了掸:“哦,所以这么说,我是不是还应该夸一句用心良苦啊?”

  别看沈篾掸的这几下没用什么力,但蜗居在火团里的祁然可就遭了殃,一阵地动天摇,晃得他只觉五脏六腑都快被晃得乱七八糟了,连连求饶:“沈兄、沈兄别晃了!我知道这件事瞒着你是不对,我、我快吐了……”

  沈篾现在没有半点灵力,此处的禁制又是一重叠一重,他并不敢让祁然从哪火团中钻出来,谁知道会不会人才刚一落地,就被某个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禁制给劈个外焦里嫩。

  但好在多少是有个人可以聊天解闷,日子也不算难过,只是他脑海中总是不受控制地冒出纪景行的面孔,也不知道他在外面怎么样了,有没有被卫子榛发现假死,但起码现在卫子榛没有杀到这里来拷打他,应当是没有被发现的。

  每日睡醒了就吃,吃饱了就逗祁然,逗累了就睡,颇有一番吃饭睡觉打豆豆岁月静好的架势,当然,只是祁然的岁月不太好,每天都被沈篾那张嘴变着花样地逗红脸,每天都要将“我要和你绝交”、“我再也不理你了”之类的话语翻来覆去说上好几十遍。

  日子就这么过了半个多月,直到一个午后,这份平静被一个不速之客打破。

  天空中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祁然才刚刚说完我要和你绝交,然后就缩进那团火苗中,无论沈篾说什么,他都背对着他,坚决不与他说一句话。

  那团火苗在沈篾日复一日的磋磨下,早就不是刚开始那扁塌塌的模样,而是像个苹果一样圆滚滚的。

  这么多日的逗弄下,沈篾早就摸清楚了祁然的性格,见他此时是真生气了,也见好就收,将那团小火苗搁到树荫下,自己则穿着单薄的衣裳坐在廊桥边,上半身都搭在护栏上,伸手就能轻而易举触碰到冰凉的湖水。

  他就这么半趴在护栏上,哪怕是被雨水淋湿也浑然不觉,刚开始他还没发现,直到最近他才慢慢发现自己对温度的感知越来越差了,要不了多久,会有越来越多的感官渐渐消失,直到他死亡,这就是反噬。

  指尖撩动湖水,半边袖袍被他用手压住,露出大片苍白干枯的皮肤,比起之前,蔓延的范围大了许多,隐隐有遮盖不住的架势。

  只是这个角度祁然看不到。

  他还在气鼓鼓地打着转,一会儿是背着沈篾半点也不想看见他,一会儿又忍不住转过身看到他穿着那么薄的衣服淋雨,又想开口说两句。

  但刚刚他才被气得够呛,又不太想立刻就和他说话。

  就在他像个葫芦一样转来转去时,一柄油纸伞已经先一步落到了落到了他的头顶,遮住了飘飘扬扬如银丝般的细雨。

  察觉到有雨伞遮在了自己头顶,沈篾不动声色放下了压住衣袖的手,直到将那片干枯的皮肤彻底掩盖在袖袍之下,只是这样,连带着那片袖袍都一并垂到了水中,一下就濡湿了一大片。

  “不用遮,我都看到了。”

  一道陌生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沈篾愣了一下,从这样的声音中,他听不出丝毫熟悉,全然陌生,不自觉间带着上位者的凌然。

  沈篾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回头去看为自己撑伞的人。

  与十多年前不同,他眉眼间的青涩彻底褪去,双眸笼在阴翳之下,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好像随时都能冲上来将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当看到沈篾转头看向自己时,卫子榛又向前靠了几步,将他堵在狭塞的空间中,带着浓浓的侵略气息朝着他俯下身子:“夫子莫要着凉了,我会心痛的。”

  此时的沈篾避无可避,十多年未见,卫子榛变化比他想象的还要大,除了五官尚且和他记忆中的卫子榛相似外,其余没有一个地方一样。

  日日在滔天权利熏陶腐蚀下,往日那个青葱少年终究是回不来了。

  沈篾笑了一下,反正卫子榛已经看穿了自己这具油尽灯枯的身体了,他索性就不再继续遮掩,收回手扯松衣襟,露出那片已经蔓延至胸口的干枯:“瞧瞧我,油尽灯枯,没几日可活了,若是着凉你就心痛,等我死了,你不得随我去?”

  “我不会让你死的。”卫子榛剑眉紧蹙,将那双眼眸衬得越发阴沉,比起沈篾,此时他才更像是一个毫无理智的疯子。

  “不会让我死?”

  沈篾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眉眼间都染上嘲弄的笑,微抬下巴睨着面前这人:“皇帝陛下,你莫不是忘了我当初是怎么死的了?”

  沈篾将皇帝陛下四个字咬得很重,一字一顿,就像是一把刀子一般狠狠扎进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中。

  卫子榛沉默了,他就那么直直看着沈篾,里面翻滚着他看不明白的浓烈情绪,或是悔恨,或是执拗,沈篾实在是不理解他此刻到底是在想着什么。

  亦如当年他不理解卫子榛为何要一步一步,如此残忍地将他逼入死境。

  卫子榛不说话了,但沈篾却并不想就此善罢甘休:“当年姜宁到底是怎么死的?你为何要害死她?”

  “你就没有别的想问我的吗?”

  卫子榛似乎是没有料想到沈篾会质问他姜宁的事情,他紧紧攥着沈篾的手腕,丝毫不理会他那脆弱的骨骼在他的压迫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除了姜宁,夫子、您就没有别的想和我说的吗?”

  这些时日来,沈篾能很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身体状况正在每况日下,每天睡着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浪费了。

  感知早就迟钝了,就算是他的腕骨被卫子榛捏得变了形,他也感觉不到什么痛感,他只是用那双古波不惊的淡漠双眸直视着卫子榛那双暗沉的眼睛,一字一字,说得缓慢又无情:“没有。”

  “不是这样的,您以前不是这样对我的!!!”

  卫子榛全然接受不了沈篾此时对自己冷漠的态度,瞳孔颤抖着,手下力气就更大了,沈篾的手腕终究是承受不了这般蛮横的力道,彻底变了形,咔嚓一声错位断裂。

  “您、您之前每天下朝之后都会关心我的功课、关心我每日有没有吃饱,您还会给我买最喜欢的芙蓉糕……夫子,您还是挂念我的,对不对?”

  沈篾没说话,只是偏眸看了眼自己断裂的手腕,铁链在他的动作下叮铃作响。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卫子榛这才如梦初醒般发现他的手腕竟直接被自己捏得变了形断裂了。

  当看到沈篾因为自己而断裂的手腕时,卫子榛整个人都慌乱了,惶恐万分地捧着沈篾变形的手腕,嘴里一个劲地道歉:“对不起夫子,我、我忘了您现在身体很脆弱了,都怪我!这些我们之后再说好不好?我现在带你去找太医!”

  卫子榛想走,沈篾却没有动,他就像是浑然感觉不到痛一样,就那么靠在护栏上,身上都被雨水淋湿了:“告诉我姜宁到底是怎么死的。”

  当听到姜宁的名字再度从沈篾嘴里说出来时,卫子榛眼底的偏执又重新涌现,他就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姜宁姜宁,又是姜宁!你就不能别提那个女人了吗?她不过就是一个废物,你看看我啊,你就不能只看着我一个人吗?”

  沈篾依旧不为所动:“姜宁,到底是怎么死的?”

  卫子榛:“……”

  “沈篾!”他似乎是气到了极致,双眼煞红,扑上来掐着沈篾的脖子:“你为什么就不能多关心关心我啊?天下苍生你能关心,姜宁这个废物你也能关心,那么多事你都能关心,为什么就不能再多一个我呢?夫子,我明明才是这个世上对你最好的人啊,若不是我,您又怎么能有重见天日的一天呢?”

  卫子榛的手越收越紧,沈篾喘不上气,却仍抓住了他话语中的重点:“你、你和我的重生有什么关系?”

  因为被人掐着脖子,沈篾的声音变得嘶哑晦涩,几度窒息,这种生命被别人掌控在手里的感觉实在是糟糕到了极点,沈篾只觉眼前视线都变得模糊起来。

  “你住手!”

  一道蓝光从沈篾眼前闪过,紧接着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就从旁边飞了出来,一把将卫子榛掐在他脖子上的手撞开,还把他撞得往后踉跄了几步。

  重新恢复呼吸的感觉格外美妙,沈篾尽力控制着呼吸,却还是难以抑制地呛咳起来,脖颈间通红一片,每咽一口唾沫都是疼痛难忍,虽然难受,却让他心中自己还活着的感觉强烈了几分。

  卫子榛垂眸警惕地看着那个窜出来的东西,腰间佩刀噌一声拔出来,随时有对这个不知来历的东西下手的准备。

  沈篾偏头看了眼卫子榛,用那只尚且完好的手将祁然拢进怀中,阻止了卫子榛对他动手。

  被沈篾拢进怀中的祁然做的第一件事情竟然不是保护自己,而是帮他治疗起手伤。

  沈篾敛下眼眸,看了眼默默帮自己疗伤的祁然,并没有和他说话,而是抬头看向卫子榛:“怎么,连这么一点疗伤的灵兽都要为我除了去?”

  沈篾并没有说祁然的身份,而是将他称呼为一个疗伤的灵兽,他也知道,若是暴露祁然的身份,必定又要招惹来一番没必要的风雨,还不如就说他只是一个疗伤的灵兽,自己之前还是国师的时候也喜欢养一些稀奇古怪的灵兽,此时养这么一只能疗伤的小蓝苹果,也不算奇怪。

  卫子榛终究也没有过问,默默收起了佩剑,安安静静地站在旁边看着祁然为沈篾治疗手伤,就像是先前他犯错时沈篾惩他罚站时那样,这般温顺的模样倒还是和先前有几分相似的模样。

  手上的伤口虽然被祁然治好了,但同时,沈篾真实的身体状况也被祁然发现了。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明明不久前还健全的人此刻已经油尽灯枯,金色的字体又浮现出来:你的身体状况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