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到此戛然而止,当再一睁眼的时候,沈篾已经回到了现实,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现在完好无损的双手,心中一阵说不出的滋味。

  虽然没看到后面发生的事情,但沈篾多多少少也能猜到,那场疫病就算是在药物资源充足的京都都无法控制,更何况是在资源紧缺的前线战场。

  在瘟疫和外敌的双重袭击下,那支军队只会是有去无回,难怪沈篾会在这般惨烈的战场中醒来。

  祁然好奇地凑了上来:“你看见什么了?怎么脸色这么不好?”

  沈篾沉默着,这些事和祁然并没有任何关系,他也不想将他牵扯进这些事情中,当初的同意让祁然和自己一同上路,他就已经有些后悔了,毕竟祁然也只是个普通人,一旦牵扯进这些事情中,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就算是沈篾,上辈子也落了个尸骨无存的结果。

  见沈篾沉默着不说话,祁然自然知道他看到的事情不是他可以知道的,也就很明智地闭了嘴。

  反观旁边的越祈,从那些记忆中抽身后,脸上的表情比沈篾还要难看,起码沈篾只是表情凝重了一些,他却抱着失去神智的苏子兮哭了起来,哭得那叫一个痛彻心扉。

  他紧紧地将苏子兮抱在怀里,失而复得的喜悦将之前的沉痛埋没,他无比后悔,为什么当初他没能早点发现她的异常,不然她也不至于会走到这一步了。

  他从苏子兮脑海中看到的记忆基本上都是关于自己的,少女朦胧青涩的爱慕被笼罩在每个不经意的角落中,给他送的那一个香囊已经是她胆小谨慎的一声中最大胆的决定了。

  苏子兮的生活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风光,因为苏家一直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每一代直系血脉中,都会有一位女性被当做祭品献祭,为了苏家所谓的锦绣前程,这也是苏家能顺风顺水平步青云,直到发展到今天如此繁盛的原因。

  但这个秘密没多少人知道,只有历任苏家家主才知道,是个口口相传的秘密。

  苏子兮也是在一次偶然间偷听到的。

  但这一代的直系血脉只有她和她哥哥两个人,苏纪章专情,可夫人又体弱,这是一个从她出生开始就注定了结果的死局,她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死在这场所谓的祭祀中。

  而苏家那个供奉满长生烛的高塔,其实是数位死在祭祀中的苏家女儿的坟墓。

  自从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她就屡次想要逃跑,他并不想为了所谓的苏家前程而将自己的性命葬送在其中。

  后来出逃的次数多了,苏纪章自然察觉到她的不对劲。

  刚开始苏子兮对于她这个父亲还是抱了些幻想的,想着父亲平日对自己的溺爱,说不定这次不会让她当做祭品被献祭。

  但她想错了,从一开始,他就把她当做祭品对待,平日里对她所谓的那些溺爱,不过只是对一个将死之人的怜悯罢了。

  当苏纪章将她带到那座高塔中时,望着那双高高在上的眼睛,里面看不到半分应该属于一个父亲该有的慈爱,只有满腹算计,想着该什么时候把她这个祭品献祭掉。

  往日她也不是没来过这个地方,但她从未感觉到这个地方是如此冰冷阴凉,彻骨的寒意顺着血脉走到四肢百骸。

  看着他一字一句将这般残忍的真相诉诸时,多年来父亲在她心中的那份敬畏荡然无存,那一瞬间,她也说不清心中是对死的恐惧更多,还是被亲生父亲抛弃的悲凉更多。

  往日慈爱的父亲脱下面具,露出最真实的模样:“从今往后,若是被我发现你出逃,逃一次我就敲碎越祈一根骨头。”

  说着,他俯下身子像是一个父亲疼爱子女时那样轻轻抚上苏子兮的头顶,但原本应该说是慈爱的脸庞阴翳在黑暗中,那张脸可以说和慈爱扯不上半分关系,只有剩下阴鸷。

  “反正人身上有那么多根骨头,你可以多试几次。”

  苏子兮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没想到这般冰凉残忍的话可以从他口中说出来:“祈哥哥这些年对苏家尽心尽职,更是把你当做亲生父亲一般对待,你怎么可以这样?”

  “亲生父亲?”

  苏纪章就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嘲弄般笑了几声:“不过是我养的一条狗罢了,他也配当我儿子?”

  “兮儿呀,你要明白,能为了苏家大业献祭,已经是你至高无上的荣耀了,你会听话的对吗?”

  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熟悉面孔,苏子兮泫然欲泣,可她并不想在这个人面前哭出来,只是紧咬着自己的双唇,用已经开始泛红的眼睛瞪着他。

  她沉默着没有回答,苏纪章却是再难得搭理他,自顾自走出去开始准备献祭的事情。

  但这些事情苏晟却并不知情,她哥哥和苏纪章不同,从小在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这般思想的渲染下长大,自然是接受不了这般邪魔外道,要牺牲无辜之人性命来换锦绣前程的事情。

  刚开始苏子兮是打算将这件事情告诉苏晟的,但屡次都被苏纪章拦下了,眼下更是多了一个越祈的性命横亘在中间,她更不敢将这些事情告诉苏晟了。

  但在献祭之前先到来的是苏纪章的暴毙。

  苏纪章原本是打算在自己休假回乡这段时间之内将献祭的事情完成的,但还没等献祭正式开始,他先被一封急召调回了京中,等到再有他的消息,就是人已经在京都暴毙了。

  刚开始苏子兮以为自己成功逃过一劫不用再死了,可这场祭祀却不知在何时已经悄然启动了。

  最开始是嗜睡,到后来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身体状况也是一日不如一日,越祈发现不对后遍请名医,却对她的病症无从下手,这时苏子兮才发现这场祭祀很可能已经开始了。

  就在她已经接受死亡现实,准备在临死之前将自己的心意都告诉越祈,不在死前留下遗憾时,那个人出现了,他告诉自己,他有办法能够救自己的命,只是要她和他合作时,苏子兮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因为她想不管怎样情况也不会比现在这样更糟糕了。

  于是她在苏晟前往战场时偷偷跟了上去,并且在发生那件事情之后和那个男人一起逃命了,苏家二小姐和人私奔的谣言也是他们故意放出去的。

  只是她没有想到,越祈会为了保全她的名声,会将这些谣言全压下来,对外宣称她是被妖物掳走的。

  在失去神智的最后一刻,她想起的是年少时两人在树下的约定,少年稚嫩的脸庞在夕阳的勾勒下熠熠生辉,那双大大的眼睛亮闪闪的,一脸郑重地和自己承诺。

  “二小姐,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会做一个像义父一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然后光明正大地娶你回家!”

  少女回答的声音染上几分羞涩:“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叫我二小姐,要叫我子兮!”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磕磕巴巴换早已习惯的称呼:“子、子兮……”

  “这才对嘛!”少女此时明媚的笑容似乎要比那挂在天边的太阳还要明亮:“那,我等你来娶我!你可要信守承诺哦,不然我就叫我爹打断你的腿。”

  “对不起子兮,是我不对,如果我早点发现,你就不用走到这一步了……”

  看着哭得狼狈的越祈,苏子兮有些不知所措地从他话里钻了出来,又用自己的袖口帮他擦拭脸上纵横的泪水。

  “祈哥哥,你别哭啊,我没有怪你,我喜欢你还来不及呢!”

  当听到自己朝思暮想的那句喜欢从苏子兮这样的状态中说出口时,越祈像是想到了什么,将自己脸上的泪水胡乱一抹,转身对着旁边的沈篾就跪了下去。

  “国师大人,求求你救救子兮吧!您想要什么,只要是我给得起的,我都可以给您!”

  见沈篾沉默着不回答,越祈又开始磕头,往日骄纵的少年折弯了脊梁,只求为心上人秋来一条生路。

  “越祈知道,往日对国师大人那般失敬是我的过错,就算是大人要我这条命,我也可以的!”

  苏子兮看着这一切,像是一个犯错的孩童一般手足无措地捏着自己的衣角,她见着越祈跪下去,原本是想和他一起跪的,但还没等她跪下去,越祈就先一步拦住了她试图下跪的膝盖,然后对着她摇了摇头。

  看着越祈已经磕出血的额头,苏子兮现在的脑袋虽然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但她也隐约意识到自己是犯了一个很大很大的错误。

  她茫然无措地杵在原地,看了看越祈,又看了看那边的沈篾,抿了抿唇,壮起胆子上前拉住沈篾的衣角:“哥哥,我可以为我犯的错误付出代价的,你可不可以别让祈哥哥再磕头了,他流血了,我心疼。”

  看着这般的苏子兮,沈篾最终还是于心不忍,说到底她也不过是被人利用的可怜蛋罢了,沈同泽的死和她并没有多大关系,她当时的情况也可以说是自身难保。

  他叹了口气,低头对苏子兮说道:“把你的手伸出来。”

  苏子兮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伸手,但还是照着他说的做了。

  沈篾抬手搭上她的手腕,探知清楚她的身体状况后,对越祈说道:“她的身体已经被某种秘术消耗了根本,我不知道这种秘术是谁在她身下施下的,但已经有很多年了,所以不能是那个男人下的。”

  “秘术?”越祈闻言,将刚才从苏子兮看到的苏家为了前程献祭儿女的事情说了出来,又问:“所以,子兮现在这样都是那献祭害的?”

  “是,也不全是,那人确实是对苏子兮的神魂下了东西,但也恰恰因为原本在她身上的秘术,那东西才没直接要了她的命,现在这两个东西在她体内形成了一个平衡的状态,一旦遭到外力破坏,就直接没命了。”沈篾直截了当说道。

  言下之意就是救不了了,连当初被所有人都说是无所不能的国师都不能做到的事情,那放眼全天下恐怕也没谁能做到了。

  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破灭,越祈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双眼空洞地跪坐着。

  但没多久他就接受了这个现实,或者说是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

  他三两下将脸上残存的泪痕擦干,从地上站了起来,因为他知道他不能垮,他还要照顾好苏子兮,她前辈子受的苦已经够多了,接下来的日子他会为她撑起一片天,不让她再吃一点苦头,所有的苦难他自己承受就够了。

  “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

  旁边一直不作声的纪景行突然开口说道:“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试试,只是成功的几率不太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