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肆!”赵太后拍桌子怒斥。她头戴飞凤冠,身着深青色五彩翟纹祎衣,端坐在铺着明黄色坐垫的罗汉榻上,显得不怒自威。

  “圣人息怒——”贺固安镇定地掀袍,下跪请罪。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妄议宫闱!”赵太后气得直发抖,飞凤冠两侧垂挂的珍珠流苏甩得噼里啪啦,她大喊道,“来人!把这个贼子扒了官服拖下去打!”

  秦珩终于忍无可忍,在四名内官推门而入时吼道:“我看谁敢?!”

  赵太后震惊地望着他的背影。

  诚然,她的儿子是这大秦的主人,可这个主人才十二岁,在她看来不过是个娃娃——还是吃她奶长大的娃娃。她是皇帝的亲妈!

  秦珩呢,也许是因为从小失去父亲的庇佑,当皇帝当得战战兢兢,故而,他的脾气是和顺且隐忍的。尤其是对她这个母亲,很少有直接说不的。

  赵太后瞪着他的背影,抖得越发厉害,乃至于眼泪一滴滴抖落。她也不想在外人面前示弱,几番克制,最后还是捂着嘴哭出声。

  “你……你大了是不是?翅膀硬了是不是!连我这个亲娘的懿旨都敢当面驳斥——你让我的面子往哪儿搁?!”她嘶声痛诉,“我是你亲娘,难不成我还会害你吗?!”

  秦珩额角青筋直跳,对上贺固安的视线,对方冲他轻轻摇头,他只好反复吸气,摁下冲赵太后咆哮的冲动。

  “下去吧,离远些,把门守住。”他烦躁地冲几个内官摆手。

  众人惶恐地退下,大门一关,殿内顿时安静许多,只听得到赵太后低低的饮泣声。

  “爱卿,你先起来。”秦珩硬邦邦命令。

  贺固安丝毫不带迟疑地爬起来,拍了拍袍子上的灰尘,并且低着头恭敬地退到一旁,装作没看见赵太后怨恨的眼神。

  “娘,我什么都知道。”

  秦珩无奈的声音在大殿回荡。

  赵太后的哭声戛然而止,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第二次感觉到不知所措。

  “怎么会——你说你知道什么?”她捂着胸口,已经完全忘了贺固安的存在。

  秦珩脸上带着远超年龄的疲惫:“我知道当年高祖受曾祖母和外戚影响,想要改立太子,所以赫南太子铤而走险,打算逼宫,只是计划提前被告密……最后因为他的世子病重,心灰意冷之下认了罪,被贬为庶民,举家离京。”

  赵太后结巴:“这——你、你听谁说的?不过是胡说八道,岂能信之?”

  秦珩冷笑一声。

  “娘的意思是,我爹是胡说八道?”

  “你爹?”赵太后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穴,“他个短命的!害我们母子这般惨就罢了,竟还对你说这些个、这些个——”

  “这些个大实话。”秦珩帮她说完。

  赵太后胸口起伏,指着他说不出话来,半晌喘过气,尖声道:“怎么,官家还要高风亮节把皇位还回去?”

  秦珩面无表情:“伯祖父意图造反本是事实,毕竟当年高祖只是犹豫,并非传出任何要改立太子的旨意。但是,因为太子之位造成权力倾轧,导致边关十二万军队枉死,这是不争的事实,也是我们欠伯祖父和凤翎军的。”

  他痛苦地闭上眼,这还只是其中之一,还有最关键的一点,他甚至都说不出口。

  贺固安默默在旁边站着,该听的半点没漏听。

  难怪啊。

  以秦凤楼那睚眦必报的性格,如此滔天大仇,不报简直枉生为人。自然了,换成是他,他指不定比秦凤楼还要疯狂。

  他摸了摸下巴,总觉得小皇帝还有所隐瞒。

  “既如此,官家是如何打算的?”

  秦珩今非昔比,太平岁月里长大的人,面对大军即将逼近京畿,他跟没事人似的。

  他负手道:“先前,我本想趁着查你那事,把秦……把堂兄请来,将长辈之间的恩怨说清楚。没想到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先文帝曾传下机关匣,装着几封密旨,内容与旧事有关。爹告诉我往事,又把匣子传给了我。他叮嘱我找到赫南太子的后人才能当众打开,据说必须同时用赫南太子手里的虎符与我手里的玉玺做钥匙,才能取出密旨,若是强行毁匣,密旨也会被绞碎。”

  赵太后别的没听见,光听见一个“虎符”了。

  她倒抽一口气:“虎符在秦光孝手里?!”

  这下她简直崩溃了,就因为没有虎符,秦珩这些年隐隐被人议论来位不正。明明对皇帝来说玉玺才更重要,那些狗官偏要揪着一个虎符不放。不说兵部自大,还有那些个地方驻军,来京述职还要三请四催。

  那一次她请来黄阁老,商议是不是重制虎符,好哇,被个老头子骂得狗血淋头!王八羔子死老贼!当她不知道为什么?还不是想拿捏她儿子!

  结果虎符竟然在秦光孝那儿?

  赵太后恨不得捶胸顿足,嚎啕大哭以示委屈。

  “儿啊,当真不能打开?”她惶恐地扶着小几问,“万一,万一那密旨是让你退位呢?”万一高祖那老头子又后悔了,就用密旨嚯嚯他们呢?

  秦珩正色道:“若密旨当真这般写,儿子也只能照做。”

  “官家,”贺固安慢吞吞插了一句,“如今当务之急是要阻止秦凤楼,想办法化解京畿之危。何况那秦凤楼未必在乎什么密旨,他在意的只怕是赫南太子的名誉,以及那十二万凤翎军的枉死。”

  “对对,”赵太后赞赏地看他一眼,跟着劝道,“人家恨都来不及,谁稀得你屁股下头那张凳子!冤有头债有主,你爷和赫南太子那可是嫡亲的兄弟,又不是他要做太子的,要怨就去怨高祖——你可以恢复太子的清誉嘛,把爵位和御赐宅邸还给他们家……”

  她越说越激动,“至于枉死的边军,厚厚地抚恤!再不济,当年谁克扣的粮草,截断的军令,就找谁算账,老子死了找儿子,儿子死了,那不还有孙子嘛!”

  “……”贺固安无语地看着这老太后。

  若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秦珩也是这么想的,他一想到亲爹先宣帝临死前跟他说的事,就忍不住苦笑。他左思右想,那事现在瞒着也没意义了,不如说出来,也许贺固安能帮他想想办法。

  “娘,儿子也没法瞒您了,”他又看向贺固安,“爱卿,你也听一听。”

  他直接把赫南王世子秦予江“病重”的实情告诉两人,“……所以说,皇伯根本不是得病,而是中了毒。我爹说,当年高祖应当是查到了什么,但事关十二万人命,还有太子之位的更迭,他终是什么也没说。”

  面前两人表情错愕,贺固安且不论,赵太后一下子蔫了。她原本就心虚,这下更觉得自己母子皇位来历不正了。

  这还用问?肯定是那个短命鬼啊!

  秦珩了解他亲娘,见状忙道:“不是爹!您也不想想,爹虽是长子,但不是嫡长,真要如此大逆不道,我还有十个叔叔,年纪都差不多,换成谁不行?”

  贺固安点头:“不错,只从常理判断,倘若真是先帝所谓,他也不会将内情告诉官家了。”毕竟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他脑子转了转,秦凤楼想对付四王,假设对方已经知道当年有人故意害他父亲,那说明凶手八成就在四王之间。

  “官家,依臣之见,到时候您可以派遣使臣和秦凤楼交涉,”他建议,“干脆就将此事嫁祸给四王。届时宣告天下四王的恶行,一则还赫南太子和十二万边军的清白,降一降秦凤楼的火气——

  他慢条斯理道,“二则,此举也将秦凤楼架了起来。这等于告知天下人,他是在您的许可和支持下,为赫南太子讨伐真正的逆臣贼子。”

  秦珩都听傻了,还能这般?

  贺固安又道:“如此一来,秦凤楼可以解恨,官家也解了四王之祸,而此举同样限制了他。除非他想遗臭万年被世人人人喊打,否则都得乖乖地退兵。您再答应他一些合理的要求和补偿,想来他也不会有什么激愤之举了。”

  赵太后忍不住拍手称好:“不愧是状元,果真有大才!我儿有你这样的能臣辅佐当真是他之幸啊!”

  “臣愧不敢当。”贺固安笑眯眯拱手。

  秦珩见他二人一派和煦,嘴角抽抽。

  他担忧道:“爱卿,你说的法子的确不错,就怕真施行起来没这么顺利。”

  “官家,”贺固安笑不入眼,“我这法子的重点,在于将他架起来。”他意味深长,点到为止。

  说白了,什么抚恤补偿,那都不重要。利用秦凤楼的恨解决四王,利用秦凤楼的弱点阻止他举兵逼宫,这才是重点。

  秦凤楼的弱点只有一个——柳白真。

  兵祸四起,江湖势力失去了朝廷的辖制,将来受到威胁的,只有柳白真。秦凤楼固然可以干他想干的,可是靠着那区区六七万兵力,就算颠覆本朝,登基成帝,也不足以维持新朝稳定。

  一旦乱了,那柳白真就会成为“鱼肉”,人人得而食之。

  秦珩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悚然。

  这心计之狠……

  他不由庆幸,好在贺固安站在他这头。

  大监周炳常敲了敲偏殿的门轻声说:“官家,大殿那头还等着您上朝哪。”

  “官家,您现行上朝吧。”贺固安提醒他,“朝堂之上,内阁定会上奏请求讨伐秦凤楼,您万不能被裹挟答应,咱们正面与那人对上是没有赢面的。四王……不,三王恨不得您输,正好可以黄雀在后。”

  秦珩郑重地点头:“朕知晓了,爱卿放心。”说罢就理了理衣服,大步穿过侧门往前殿去了。

  贺固安目送他离开,便朝赵太后躬身行礼,也跟着赶去大殿。

  眼见朝堂上就要展开一场搏杀。

  此时的黄府,苏云罗拎着裙子下轿,抬头看着角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