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七月,还未及小暑。

  “这天儿……”

  柳白真擦着汗,抬头看了看天,也没见太阳影子,偏偏到处都热气蒸腾。他再看秦凤楼,这人穿着里外三层衣服,长发也一丝不苟地束起,照样一副清凉无汗的悠闲模样,不由纳闷。

  “你怎么都不淌汗的?”他狐疑地盯着人,“你是不是没长毛?”

  秦凤楼气笑了:“大庭广众之下,注意体统!”

  什么毛不毛的……这人身上不也雪白光溜,看看,汗淌得和打湿的猫崽子似的。再说,他长没长,这人不知道?

  “唉……太热了——”柳白真烦躁地扯开衣领,这种天在外头赶路,简直就跟在桑拿房似的,蒸过头了!

  秦凤楼见他一副恨不得脱光的架势,无奈地叫停队伍:“罢了,我们去树下歇歇脚再走。”

  此时他们距离府城北城门只剩下半天的路程。

  顾名思义,榕州府此地多榕树。

  通往北城门的官道出奇狭窄,就是因为路两边的榕树林生出巨大的气根,盘根错节,每年都在扩大。若想砍断,又太废人力,官府索性放弃。

  经常往来的商队,都知道要绕路从西边入城,所以放眼望去,这条道上竟然只有柳白真等人。

  什五带着几个兄弟把马牵到一棵老榕树下,缰绳直接往气根上一栓。护卫们生火的生火,喂马的喂马,还得往四周撒一圈驱虫粉。

  “先喝点水。”秦凤楼把水囊递过去。

  柳白真仰着头吨吨吨就给喝完了,刚喝完,立马出了一身汗。他喘着气往树根一靠,仿佛一条搁浅的咸鱼。

  真没料到他在西南最大的敌人竟然是天气。

  秦凤楼憋着笑,掏出装紫金锭的荷包丢给他:“快拿去兑点水喝,省得中暑。”

  “什么啊?”他打开闻了一下,战术后仰,“好难闻。”

  “这是防暑的成药,”秦凤楼看他这样,干脆拿出一块用水化开,端到他嘴边,“你淌汗太多了,万一中暑晕厥可不是开玩笑的,赶紧喝掉!”

  柳白真被他摁着又灌下去一碗,喝完和小动物似地呸半天。

  榕树的树冠如同华盖,再加上垂落的气根,在树下躲着倒是十分阴凉。几个人简单吃了干粮,好好地歇了个晌。

  秦凤楼靠着树坐在地上闭目养神,柳白真枕着他的腿,前一刻还嫌他大腿太热呢,没嘟囔几句,人就晕乎了。

  “还真是中暑,”他顺手擦去青年鼻尖上的汗珠,失笑道,“果然是年轻,火力太旺。”

  “咱们应该把马车带上的,还能让公子避一避,”什五蹲在树上,眺望远处隐约可见的高大城墙,“就怕东禹王的人先咱们一步进了城。”

  虽说按脚程推测,东禹王的探子还有十天左右才到,但榕州府作为广南几路的交汇,既有西靖王的势力,也有蛮夷各部的眼线,他们顶着几张生面孔入城,实属下策。

  尤其是柳白真,多露面一次,就多一次风险。

  什五担心的这些,秦凤楼如何不知?

  他专注地看着熟睡的人,心里很清楚,柳白真之所以要进榕州府,多半是为了他的药引。他也不知道为何,但却莫名笃定,他在柳白真的心底,远比柳白水更重要。

  当他发现这一点时,心中窃喜自不必说,又有些心虚。

  秦凤楼沉吟片刻,招手让什五下来。

  “你带着人提前去打探消息,我和白真两个人没那么打眼。”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先打探一下云贵宣抚司署的布局……单独告诉我。然后你就带着人去打探柳白水的消息。”

  什五抬头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行了,差不多你们就先出发,记得把易容的东西给我留下。”秦凤楼赶紧挥手,他实在不想听什五说些乱七八糟的话。

  柳白真没听到马蹄远去的声音。

  他睡得昏昏沉沉,再一睁眼,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在一个眼熟的地方。

  黑暗,潮湿。

  【这里是……】

  他恍惚地抬头,正对上柳杰担忧的面孔。

  【杰哥?】

  柳杰摸了摸他的头。

  【真哥儿,还难受吗?】

  柳白真彻底清醒过来。他望了望两侧,这里正是开篇的密道。

  他扶着额头,脑子一片混乱,下意识地要打开后台看看卡池,可是——没有,没有什么系统,也没有卡池,没有熟悉的三张人物金卡。

  怎么会?

  难道后面发生的一切都是他的幻觉吗?

  难道他并没有离开这条密道,没有得到抽卡系统,也没有认识秦凤楼?

  柳白真出了一身冷汗,心里突然升起撕扯似的疼痛。他握了握拳头,手指虚软无力,丹田空荡荡的,恐怕连蹦上树都困难。

  【我——我爹娘,还有哥嫂——】他艰难道,【我们回去——】就算他没了白若离给的内力,但他没有遗忘挥刀的感觉,哪怕能救一个人也好啊!

  【我们必须走!爹说了,让我拼命也要保下你!】

  柳杰毫不犹豫地打断他,转身一下背起他,宽阔的肩背丝毫没有动摇。

  柳白真伏在他背上,颠簸间,茫然地望着前方。

  怎么会都是假的呢?

  他明明记得很清楚啊,甚至连秦凤楼脸上的一粒痣在哪里,都记得很清楚。他同样记得杀人时周身沸腾,内心冷静无比的感觉。

  明明他曾经拥有力量,已经不需要“逃”了。

  如果,这些全部都是他的幻想,那杀手还会出现吗?

  柳杰的脚步突然慢了下来。

  【出去也未必安全,不如就留在此地吧?】一个黑影拦住前路,轻笑道。

  柳杰把他放下,挡在他前面,沉声道:【不管你是何人,让开!】

  一模一样!

  柳白真扶着墙,脑袋嗡嗡地响。

  除了他不再有系统。

  眼前这一切一定是噩梦……对,他只要再睡一会儿,秦凤楼就会喊他起来。他就能再看到对方——

  他紧紧地闭上眼,不去听旁边响起的金属碰撞声。

  然后这些声音也消失了。

  柳白真猛地睁开眼,眼前依然还是那条密道。

  密道里回荡着他的呼吸声,显得更加死寂。他转过身,下一秒惊得后退好几步。

  方才已经缠斗在一起的两个人,竟然一动不动地站着。

  【杰哥?】

  柳白真咽了咽口水,试探地问。

  那两个黑影一个也没回头。

  不对!

  柳白真吓得又退了一步。

  杰哥背对着他就算了,怎么连杀手也是?

  怎么会都背对着他?

  【杰哥……柳杰!】他又喊了一声,同时慢慢地往后退。

  嗡——

  密道里突然响起一种奇异的嗡鸣。

  终于,离他最近的一个黑影,缓缓地开始转身。

  【真……哥……】

  那黑影沙哑地喊他的名字,的确是柳杰的声音。可柳白真觉得不对劲,哪里都不对劲啊,那声音听起来就有很多人一起在喊他,每一句都很不稳定。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扑面而来!

  柳白真想也不想掉头就跑,就在他转头的那一瞬间,那条人影竟然轰然崩塌,刹那间化为一大团蠕动的虫子。

  【真——哥儿!!!】

  有什么东西撕开了伪装,嘶声尖啸。

  啊啊啊啊救命啊!

  柳白真疯狂往前跑,边跑边回头,只见另一个黑影也化作虫子,然后那些虫子蠕动着,不知怎么的竟然长出了翅膀,如同浪花似的,一波接着一波往前飞,发出巨大的嗡名声,直追着他飞过来。

  “啊啊啊啊离我远点!走开!”

  柳白真大叫着睁开眼,汗水淋漓,双手狂舞。他一下子坐起来,连滚带爬地就要往前,被秦凤楼一把抱住。

  “醒一醒——你怎么了?做噩梦了?”秦凤楼紧紧搂住他,用力拍他的脸,“看着我!柳白真,快点醒来!”

  柳白真脸颊生疼,无神的双目慢慢凝神,看清了眼前人的脸。

  “……秦凤楼?”

  “祖宗,是我!”秦凤楼松了口气。

  柳白真浑身发抖盯着他看了半天,一句话没说,扎进了他怀里。非但如此,还要使劲往他胳膊下面钻。

  这下可把秦凤楼心疼坏了。

  他干脆把人横抱在怀里,用宽大的袖子挡着,低声哄他:“刚刚做噩梦了?别怕,这不已经醒了吗?我抱着你,有没有好一点?”

  “……”柳白真哆嗦着扯他的袖子想盖住自己,当然盖不住。他只好伸出胳膊搂住秦凤楼的脖子,把脸整个埋在他颈窝里。

  即便如此,被那密密麻麻的黑色虫子爬上双腿,从皮肤啃噬到骨头的麻痒剧痛,依然如影随形。

  他又神经质地去拉扯自己的裤腿,甩掉靴子,在腿上摸来摸去。

  秦凤楼再迟钝,也觉得不对了。

  “你在摸什么?”他握住柳白真的手腕,视线移向对方的小腿。结实细长的腿上只有几处磕碰的淤青,其余皮肤光洁白皙,没有任何问题。

  脉象些许急促,但也没有异样。

  柳白真甩不脱他的手,安静了一会儿,神志终于恢复了过来。

  秦凤楼观察他片刻,小心问道:“现在好些没?要不要同我说说?”

  “好多虫子!”他脱口而出。

  虫子?

  秦凤楼心中一紧,搂着他迅速起身望向四周。

  巨大的榕树垂下万千气根,树荫外依然是烈阳。四周除了树叶摩挲没有别的声音,地上的驱虫药也依然完好。

  他微微低头,脸颊便蹭到柳白真的额头:“你刚刚做噩梦梦到了很多虫子?”

  柳白真迟了几秒,才点头。他抬头和秦凤楼对视,看似已经清醒,眼神里却带着若有似无的怀疑。

  就像他还在做梦。

  秦凤楼蹙眉想了想,对他说:“闭上眼。”

  青年很乖地闭眼,秦凤楼便伸手直接摁向他的颈后。

  这一觉酣甜无梦。

  柳白真再次睡醒的时候,四周又是一片黑暗。他正靠在树干上,身下铺着一层柔软的衣服。

  他揉了揉眼睛,看向前方。

  秦凤楼背对着他坐在火堆旁,温暖的火光映红他的轮廓。木头燃烧得哔啵作响,空气里有烟火呛人的气味,也有一股诱人的油香。

  柳白真怔怔地看着他,总觉得似乎见过这一幕,他好像做了个噩梦,不过又记不得具体内容了。

  “秦凤楼!”他忍不住喊道,喊的同时,浑身紧绷。

  火堆前的男人稀松寻常地回头,还是那张深刻俊美的脸,看他醒了,脸上露出促狭的笑容。

  “相公,你有些虚啊,得补一补了。”

  柳白真放下心,一下窜起来扑到他背上:“你敢说我虚!”

  “哈哈哈哈哈哈!”

  秦凤楼大笑着背他起来转了几圈,“一觉睡到现在,还敢说自己不虚啊?”

  两人玩闹半天,围坐着吃完了一只烤鸡。

  “什五他们先走了吗?”柳白真叼着骨头,心虚地问。

  秦凤楼把骨头丢进火里,漫不经心道:“我们这么多人一起进城,目标太大,所以我就让他们先走了。”

  这倒也是……

  柳白真松口气,不是他拖后腿就好。

  “说到这个,”秦凤楼突然笑了,拿过旁边的一个包袱,“我们两个人也得乔装打扮一番,这样更稳妥。”

  柳白真有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秦凤楼打开包袱给他看,里面竟然是一套女装。

  “……啥意思啊?”他僵硬地抬头,“你要扮女子?”

  秦凤楼挑眉,抱臂道:“你若是不愿扮,我是可以啊。不过相公,你可要想好了,这套可是已婚妇人的打扮——”

  柳白真顺着他的话想象了一下,秦凤楼这快一米九的个头,又如此健硕,要是穿上这身蓝色布裙依偎在他旁边……

  “我来吧!”他哭丧着脸说,“我觉得我更适合!”

  榕州府有宵禁,晚上入城来不及,但也要连夜赶路,趁着赶早市的人多才好混进去。

  柳白真换了衣服,立刻发现秦凤楼在驴他,这衣服给他穿那叫一个严丝合缝,分明就是为他准备的!

  秦凤楼上下打量他,满意地颔首。

  小骗子毕竟年纪还小,虽说个头高挑,但是穿衣服仍然显瘦。再加上他还长着秀丽的娃娃脸,穿上女装竟然不显得违和。

  “过来,我帮你梳头。”他冲青年招手。

  柳白真气闷地走到他跟前坐下,就觉得头上有人绕来绕去,没一会儿功夫,头皮一紧,竟然就弄好了一个简单的盘发。

  他捧着一个巴掌大的小镜子偷偷看,见秦凤楼帮他盘了个单髻,不过发髻稍稍往右边歪,就显出几分俏皮。秦凤楼又给他挑出两缕细细的鬓发,遮了些男生的棱角。

  “还挺好看的——”他小声嘀咕。

  秦凤楼装作没听到,只是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他端详一番,最后从怀里掏出一枚木钗,钗头是一朵白玉的梅花,梅花中间有淡黄的花蕊,看着不起眼,却浑然一体。他轻轻把钗插进柳白真的发髻一侧,手滑下顺手捏了捏对方的耳垂。

  青年浑身一颤,偏头责备地瞪他,可惜因为娇俏的打扮,反而像跟他撒娇。

  “差点忘了,”秦凤楼轻咳一声,从包袱里找出两只小巧的银耳夹帮他戴上,“你若没有耳洞,很容易引起别人怀疑,就戴这个吧。”

  柳白真看着镜子里的成品,忍不住赞叹。

  看看这位年轻的小妇人,虽说肤色没真正的女子那么洁白无暇,倒也多了几分真实。毕竟看打扮,他也不是富贵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夫人。

  他把镜子塞给秦凤楼,站起来提着裙子适应了一下,反正男人也穿长袍,无论男女都有底裤,并没有漏风的感觉。

  还挺有趣!

  秦凤楼看他自得其乐的模样,嘴角抽抽。

  “娘子,你忘了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