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夏自己的法拉利被送进了4S店,据说要更换一块原装进口的后窗玻璃,总之听上去很叼的模样。

  而打车是不可能打车的,这辈子都不会自己打车。

  他手背上的血渗过覆盖的纸巾,又沿着皮肤滴在浅灰色的床单上,留下片片晕开的痕迹。

  宋勘在家里经久未用的医药箱里找到纱布,压在连夏手背上按了十几分钟,血却还是止不住。

  “担心呀?”

  连夏的呼吸由远及近,就在宋勘耳畔。

  随即一道温热的感觉贴上来,从唇边碰了碰,柔软的吐出几个字:“估计是凝血功能有点问题,医生以前跟我说过,估计再过阵子自己就好了。”

  自从有连夏在身边,宋勘总有种不真切的感觉——似乎这个人上一秒还能跟他接吻相拥,下一秒却就要跟他挥手告别。

  所以他的心脏总是因为亲密而汹涌。

  又因为长久的钝痛而沉默。

  一点一点眼看着血终于不再漏出纱布。

  松开手。

  连夏原本苍白的手背已经覆上一层毫无规则的淤青,显得可怖又可怜。

  宋勘沉默着一颗颗给连夏系上衬衫的纽扣:“下周三我给你约了个全身的体检,到时我去‘皇朝’接你。”

  “行呗。”

  连夏挣开宋勘的怀抱,跳下床对着镜子照了照,“这衬衫配马甲也太丑了,我喜欢香家秋季刚上的那款限定。”

  宋勘叫来阿姨抱走染了血的床单:“明天我让店里给你送过去。还有喜欢的吗?”

  “没有了,我很省钱的。”

  连夏回身,随意将自己扔进宋勘怀里,“亲爱的,我要出门一趟。你开那辆大G送我去吧,宽敞,我想再睡会儿。”

  *

  和瞿温书这顿饭局简家准备了格外长的时间,至少连夏听闻这个消息都已经有了将近个把月的日子。

  原因无他。

  唯有瞿温书财大气粗,金碧辉煌二词可言。

  “瞿氏控股”是B市说一不二的权利中心,作为资本的掌舵人,任何人攀上了瞿温书,就等于一举实现阶层跨越。

  更何况是现在每况愈下的简家。

  好在简老爷子虽然去得早,但和瞿家老太爷是过了命的战友。

  两人早早定好的婚约就轮到了瞿温书和简家少爷来执行。

  哦。

  简家少爷是指简愉。

  所以连夏真的很难理解简建邺和方荀一定要把自己搞来这里的原因。

  不过来都来了,就当吃饭。

  连夏在宋勘车上又磨了好一会儿,等已经过了方荀告诉他的时间,才拉开车门:“走了哦。”

  宋勘问:“等你?”

  “不了。”

  连夏拒绝,“要保持空间感,给你自由,这样哥哥你才会每天更爱我一点。”

  是么?

  宋勘看向连夏:“别喝酒。”

  连夏摆摆手,走的头也不回。

  这是家私人法餐厅,主厨Roi即老板,每晚只接待一桌客人。在B市圈子里很有名气,哪怕是许多明星想来也需要提前半个月预约。

  可碰巧这位主厨和宋勘在国外留学时同专业同组。

  泊车的门童迟迟不见主驾驶开门,主动迎上来:“先生……啊!宋总,欢迎光临!我马上告诉老板您来了!”

  这位门童是主厨家里的旁亲,很会来事,得到的小费从来不少。

  “不用特意喊他。”

  宋勘低头去取钱包,目光不经意落下,看到自己西装裤上的皱褶。

  ——那是两人刚刚停车在外面等待时。

  连夏副驾驶都不好好坐,将一双腿搭在他大腿上,白嫩的脚趾在西装裤上蹭来蹭去。

  硬是将面料挺括的西裤弄得一塌糊涂。

  再往上的位置……也狼狈不堪。

  可罪魁回首拍拍屁股走得无拘无束,甚至一句和谁吃饭也不留。

  抓住钱夹的手指握紧。

  宋勘递了几张钞票过去:“对了,Roi今晚接待的客人我认识么?”

  “桌子一边是简家人,另一边您肯定认识!”

  门童笑嘻嘻的接过,“‘瞿氏控股’的瞿大少,老板之前说过,您和瞿少很熟呢。”

  瞿温书和简家……

  那任谁听上去都离谱的婚约。

  宋勘神色间沉了沉,眉目却惯常带笑:“原来如此,那我不进去打扰了。改天见。”

  *

  连夏并不是特别喜欢吃法餐,他脆弱的堪比易碎品的肠胃也不支持他吃法餐。

  在被迎宾领进门发现是法餐厅之后,连夏的暴躁又上升了一个高度。

  他决定将坏情绪散播给在座的每一个人。

  与其内耗自己,不如当场发疯。

  店内的装饰和摆设都很具有格调,看得出来老板品位不俗。

  迎宾轻轻敲了敲门,转过来对连夏客气微笑:“先生请进。”

  法式的长桌摆出宴会的气氛。

  四张高脚椅排开,一边坐着简建邺方荀和简愉,另一边坐着瞿温书。

  连夏:“。”

  这晦气的晚餐。

  连夏看着迎宾,也客气的问:“啊这……我站着吃?”

  美丽动人的迎宾姐姐笑容微僵。

  “这样的饭局你也好意思迟到?你看看你现在一天像什么样子?”

  好在简建邺的窒息发言打破了沉闷的气氛。

  迎宾算是找到一个恰当的时机,赶紧吩咐为连夏摆好餐椅,正要借机告辞,又被连夏给当场抓获。

  连夏连一个眼神都没赏给简建邺。

  他对迎宾姐姐微笑:“能帮我把椅子摆在瞿温书旁边吗?我爱他,得挨着他才能吃得下饭。”

  迎宾:“?”

  简建邺:“?”

  方荀:“?”

  简愉:“???”

  唯有瞿温书面色平静,只偏头瞧了这边一眼,淡定的仿佛与世隔绝。

  在知道饭都吃不好后连夏主打就是一个发疯文学。

  “你不知道吧?我才是简家失踪十四年的大少爷,现在回到城市,我要寻回属于我的一切,包括男人!”

  迎宾姐姐的笑容彻底消失在脸上。

  “够了!”

  简建邺拍案而起,“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出去!”

  连夏眨眨眼,对迎宾道:“他让你出去,他好没礼貌,远离垃圾人。”

  迎宾:“……”

  好看的迎宾小姐姐就像是黑夜里看到了曙光,踩着十六公分的高跟鞋两步就跨了出去,还不忘手疾眼快的关上了门。

  只可惜餐椅还是没能摆在瞿温书的对面。

  前菜刚才已经上了桌。

  连夏餐椅是后加的,面前自然空空如也。

  但他非常自然的,自信的,走过去端走了瞿温书的那盘,然后坐在了自己的餐椅上。

  简建邺:“……”

  方荀:“……”

  简愉:“……”

  这一系列操作看呆了简家三人。

  而瞿温书依旧一言不发,毫无反驳。

  简建邺甚至开始怀疑连夏是不是真和瞿温书有一腿。

  如果没有关系,又怎么会亲密到如此程度。

  终于。

  简愉忍无可忍:“连夏,你脑子坏了?就这么缺男人吗?”

  “不缺,很多。”

  前菜是某种味道奇怪的生菜沙拉,有种让连夏讨厌的洋橄榄的味道。

  于是他在陶瓷盘里戳来戳去,挑着吃了一口,就又把那道菜推回了瞿温书面前。

  盘子是爱马仕的,上面印着精致的古典图纹。

  连夏艰难的将菜咽了下去,拿叉子不远千里的敲了敲刚刚推回去的盘子。

  对瞿温书精准评价:“真的好难吃,我怀疑简家想谋害你,现在跑还来得及。”

  简建邺:“连夏!”

  瞿温书:“……”

  似乎是连夏的错觉,在特意布置过的,略显昏暗的灯光下。

  他似乎看到瞿温书极轻微的扬了下嘴角。

  *

  被简家珍而重之的这顿筵席进行的一度比较艰难。

  一是连夏不合常理的出牌;二是瞿温书的态度。

  在只吃了一口前菜后就认命的放弃了治疗之后,连夏快乐的下了几单“饿死了么”。

  这家店铺的位置就在西城市中心,骑手充足。

  不过二十分钟后,刚刚挥别的迎宾姐姐就面色复杂的提着几只包装袋走了进来:“连先生,您的……外卖。”

  “哦,谢谢!”

  连夏千恩万谢的双手接过,“我的老天鹅,您就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天使。我能有幸亲吻您的手背吗?”

  迎宾:“……”

  堪忧的精神状态又一次吓跑了迎宾。

  连夏本人的情绪倒是非常稳定,他从外卖袋里取出白胡子爷爷家的大份薯条和鸡米花,堡堡王家的超豪华黑金牛肉脆骨堡,甚至金拱门家的麦旋风和原味鸡。

  他举起加冰大杯可乐,对面前四人热情道:“要碰一个吗?”

  简建邺气的发抖。

  方荀脸色苍白。

  简愉坐在旁边,明显有些不知所措。

  唯有远处的瞿温书扬眉,修长有力的手指托起面前的红酒,微一示意。

  *

  连夏不喜欢法餐的原因很多。

  除了生冷,面包,过分多的奶酪,还有漫长的就餐时间也让他万分头疼。

  在牛排刚上桌的时候。

  连夏已经啃完了汉堡,嗑完了鸡米花,吃光了原味鸡。

  此时寂寞的一边搅麦旋风,一边嗦薯条。

  简建邺在两道大菜后终于平复好了心情。

  他起身敬了瞿温书一杯酒:“这……温书啊,连夏小时候弄丢了,长在乡野间,没习惯,让你见笑了。”

  酒杯相碰的声音清脆。

  瞿温书余光落在连夏身上片刻。

  那人像是没骨头似的趴在桌上,艳红色的舌尖吐出唇齿外,咬着边缘,一点点的将一根薯条吞进去。

  很……青色的动作。

  “其实这次叫他来,本来是想让他见见世面,也见见您,虽然比不得小愉,但总不至于太过丢脸,谁成想唉……”

  简建邺的说话声还在耳边。

  瞿温书的目光却没有挪开。

  连夏咬完了薯条,又去咬冰可乐的塑料吸管。

  小小的两颗虎牙探出来,再被动作灵敏的舌覆盖,最后留下两个小小的牙印。

  他似乎总是很喜欢咬些什么。

  就像他总喜欢……身边有络绎不断的人。

  比如脚踩两只船,比如两张面孔,比如……偷晴。

  瞿温书喉结滚了滚,端起面前的普洱,苦涩入喉,才得半丝清凉。

  简建邺道:“这东西我着实是没招儿了,瞿总,要不您看看您那儿有没有差不多合适些的对象?”

  “不用家室太好,能给这不成器的东西找个下家,我也就心满意……”

  “之前只在市井听过这类传言。”

  瞿温书打断了简建邺的话,“没想到简总看来的确不甚喜欢这个丢了十几年的大少爷。”

  都是商场的老油条。

  简建邺几乎立刻就明白了瞿温书的话音:“这是哪儿的话?瞿总误会了,都是身上的肉,要不是我没办法,哪里舍得……”

  “不舍得啊?”

  连夏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吃完了薯条,懒洋洋的从桌上趴了起来,支起身子。

  他逆着光,便显得手背上的淤青分外明显。

  连夏道,“这么宝贝我的话,那不然让我和瞿温书结婚吧?我这种人,天生就适合娇生惯养,是养在黄金屋里的最佳选择。”

  简建邺和方荀一愣。

  简愉直接变了脸:“你发什么疯?瞿总的婚约是我!你要不要脸?!”

  “要脸能当饭吃吗?”

  连夏男生女相的脸在暖色调的灯带里愈发卓绝艳丽。

  “简建邺,我早餐要喝新西兰山巅牧场新羊的羊奶,午餐要吃北大西洋现捞的烤金枪鱼腹佐阿尔及利亚两月龄小山羊羊排。”

  他殷红的唇瓣张张合合,“晚餐简单一点,南美的18J顶级车厘子或其他水果,再喝碗滇南新菌子的补气养生汤。”

  连夏好奇歪头:“简建邺,你确定随便找个人就能养得起我?”

  “连夏!”

  简建邺被气得胡子都立了起来,“这是简愉和瞿总的婚前商谈宴,我就不该让你来,你给我滚!”

  “你只是把我当备胎罢辽。”

  连夏摊手,笑眯眯的弯起眼睛,“可惜我这人从来万众瞩目,当不了备胎。”

  “你——”

  “好了,简总。”

  瞿温书抬起手腕,“我等等还有事,我们直接聊正题。”

  简建邺猛吸一口气,重新坐下来:“自然,自然。瞿总,您说。”

  “爷爷的意思我非常清楚,同样也尊重。但具体人选应当由我来做最后决定。”

  瞿温书神色朗然,语气却寒凉,“这是我要共度一生的人,希望简总可以理解。”

  简建邺怔了怔,忙道:“理解,当然理解。”

  “那今天就先到这里。”

  瞿温书客套的颔首,拿过搭在一旁的西装外套,站起身,“连先生,要搭车吗?”

  连夏:“啊?哦,行。”

  *

  免费的车不坐白不坐。

  更何况是B市最贵黄金掌舵者,“瞿氏控股”的boss亲自开车。

  还是那辆黑色卡宴。

  连夏不客气的爬上副驾驶,拉上安全带,接着夸张又恶劣的倒吸了口气:“啊。”

  瞿温书毫无反应,连眼神都未动。

  连夏委屈巴巴:“瞿总,金拱门家原味鸡上的油蹭你真皮座椅上了。”

  瞿温书:“坐稳。”

  黑色卡宴从隐秘的巷子里开出,在即将进入主路前略微降速。

  连夏觉得无趣:“你前面放我下去。”

  “我要去趟‘皇朝’,顺便带你过去。”

  “???”

  连夏炸毛:“不是,瞿总,我没有卖给‘皇朝’好吧!下班了,我要回家!”

  瞿温书道:“‘皇朝’明天就要做股权转让,你的新合同最好今晚落定。真的不去么?”

  已经过了晚高峰时期,八道宽的柏油路上难得显出种清净。

  坐在副驾驶上的人没有立即说话。

  红灯。

  瞿温书微一蹙眉。

  便听身边的人声音清朗的笑了起来。

  只要距离够近,留心细听。

  连夏现实的声音和他网络上的声音几乎一模一样,拥有自己独一无二的特点。

  他的吐字绵软,但分明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犬齿仔细咬过。

  无论是什么情绪,他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永远上扬,像把绒毛做成的刷子,狠狠在心间挠。

  “瞿温书,你真当我跟简建邺简愉他们一样蠢啊。”

  连夏想从衣服里摸烟,又记起这套全是宋勘给他准备的,于是一无所获的收回手。

  没了尼古丁,连夏眉间难免染上几丝烦躁。

  “你拿我当挡箭牌拖延和简家婚约的时间,还想借新合同抓我把柄。”

  连夏笑意盈盈,“让我猜猜,哦,新合同已经在办公室挖好坑,就等我跳了?”

  简建邺看错了人,也押错了宝。

  面前的少年比简愉不知强出几十倍。

  瞿温书将车停在路边。

  暖调的路灯在车窗的折射下成了冷光,印在连夏澄澈的眼底。

  他看向连夏,也从那双漂亮的狐狸眼里看到了自己。

  瞿温书的语气永远矜贵持重,永远居高临下:“虽然直接,但这是你最好的选择。”

  卡宴前排座椅过宽。

  连夏直起身,也不过只占了一半位置。

  少年过于冷白的皮肤和身后的真皮反差分明,有种被囚于此地隐晦。

  良久之后。

  连夏轻轻哼了声,“所以这是前天开会迟到的惩罚,拯救所有人?”

  男人愣了下:“你也可以这样理解。”

  “瞿温书,你真脏。”

  连夏骂的直接。

  他嫌恶的扭开脸,“祝你爱而不得,靠做小三上位。”

  低俗。

  放肆。

  瞿温书从小接受的教育和修养让他根本无法接纳连夏的话。

  他重新发动车子,拧眉:“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

  一口血陡然溅上了副驾驶座前的挡风玻璃。

  殷红的,不规则的,像是带着腥气和疼痛。

  瞿温书猛踩刹车。

  性能卓越的卡宴在平坦的油路上烙下一道漆黑的车辙。

  副驾驶的少年那遍布淤青的左手手背像是努力想要抓牢什么来稳住,一无所获。

  在虚空中挥舞,最终被一只有力的大手彻底包裹进掌心。

  被禁锢的手拦不住连夏向下倒的惯性。

  瞿温书将人从副驾驶拦腰拽进怀里,才发现他轻得几乎没有太多重量。

  “连夏?”

  怀中的人没能说出一字。

  他又呕出一口血,刺目的鲜红染上导台,很快渗进车内的地毯。

  瞿温书叫了专线急救:“连夏,别睡。看着我!”

  连夏的睫毛卷而翘,如此近的距离越发能看清他那张被称为“神颜”的脸。

  唇角沾血,发丝被汗浸透的凌乱,皮肤却苍白。

  瞿温书擦去了少年唇边的血:“连夏,醒醒!睁眼!”

  那双闭着的眼睛努力再努力,也只堪堪张开了片刻。

  连夏的眼神有些空茫,显得纯净而无辜。

  他尽力想了想,然后问:“我现在,还好看吗?”

  或许作为人的最低底线是无法看到另一个人在自己面前消逝。

  哪怕他劣迹种种,为人不齿。

  瞿温书听到自己悬起又砸在地上的心跳声:“好看。连夏,医生马上来了,坚持住!”

  “哦……”

  连夏似乎很轻很轻的叹了口气,“那这样死,也行。”

  瞿温书愣了下。

  面前少年那双漂亮的眼睛已经重新阖了起来,如果不是几丝短促而微弱的呼吸声,几乎让人很难再确定他的存在。

  可他的确那么出众,哪怕浑身染血,依旧美得让人心动。

  他近乎死寂的躺在自己怀里,像是被美神嫉妒的贡品。

  向死而生,美到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