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照片的来历,梁季澄脑海中第一个想法,是某个黑客黑了他的电脑,而江冉又从那个黑客手里买下了这张片。

  不过很快他便意识到这个猜想有多离奇,这是张卫星照片,江冉应该是从卫星地图上截取下来的。

  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他所在的世界第六大城市,光是学校附近就有上百条街道,江冉就这么一条条的找,一条条的翻,他找了多久,八天,十天?还是一年,两年?

  在看到自己背影的那一刻,他一定很兴奋吧,大概会认为遇见了奇迹。

  梁季澄短促地笑了一下,觉得不可思议,紧接着他的眼睛有些发酸,胸口像压了块千斤重的石头,遏制住他全部的呼吸,沉沉的让人喘不过气。他瘫坐在地上,把头顶在床边,大口地喘着气。

  除了照片,盒子里还有其他的物品:用他第一笔奖学金买的老式手机,背部的外壳早已磨损到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初中课堂上两人传过的纸条,微微泛着黄,上面印着两人青涩而稚嫩的字迹;高中三年江冉从省城来往老家的车票,被捆成一叠,整整齐齐沿着边放着…

  不止这些,还有很多,但无一例外,全部和他有关。

  在盒子最底下,梁季澄找到一张签证记录单,时间是四年前。

  他怔怔地盯着这页薄薄的纸很久,忽然就明白了一切。他被记忆的漩涡裹挟着陷入过去深深的流沙中,再次清醒过来时,早已泪如雨下。

  江冉和隋文娟是十二点到家的,梁季澄乖乖坐在沙发上,里面的卧室早已被他恢复原状,他低垂着眼,像个从不在主人家动手动脚的好客人。

  楼道里传来急匆匆开锁的声音,“今天有点晚了,”江冉一进门就满怀歉意地说,一秒都没耽搁挽起袖子去了厨房,“我马上就做饭,妈,你去坐一会儿吧,陪阿澄聊聊天。”

  梁季澄像着了魔似的,一双眼粘在厨房里的人身上,直到隋文娟叫他,方才从恍惚中反应过来。

  “这次回来住多久,”隋文娟笑眯眯的,把一颗剥好的小橘子放在梁季澄手里,“往后还走哈?”

  橘子冰冰凉凉的,好像下一秒就要在手心化掉,“我不走了阿姨,”梁季澄轻声说,“就在这里待着,永远都不走了。”

  午餐很丰盛,吃完饭,隋文娟去卧室休息,江冉把碗筷都搬到厨房,又去给梁季澄找钥匙。梁季澄跟着他到了卧室,看他从自己刚铺好的枕头下拿出那串钥匙,“你也快回去吧,”江冉说,“好好睡一觉,这两天来回跑肯定累坏了。”

  “我…不回去,”梁季澄没有伸手接,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你待会儿有时间么,咱们去外面走一走。”

  这个走一走里面包含的意思肯定不止于散步,江冉转过弯来,笑了笑,“好呀,那你等我刷完碗的。”

  梁季澄一开始在客厅坐着等,看着江冉在厨房忙碌,只不过是从灶台转到了水池,他没戴围裙,只穿了一件最普通的棉质长袖,但仅仅是站在那里,每一个动作都像在抓心挠肝的勾着他。梁季澄实在坐不住了,起身过去,“我帮你一起吧。”

  江冉:“你别…”

  他惦记着梁季澄手腕上的伤,然而话刚出口,梁季澄就毫不犹豫的把手伸进了水池。

  池子里加了热水,所以并不凉,梁季澄本来是冲着碗去的,但是在一池子碗筷和漂浮油花的掩映下,他准确无误地抓住了江冉的手。

  梁季澄:“…”

  两个人都愣了一秒,梁季澄发誓他真的不是故意冲着人家手去的,碰到江冉的一瞬间,他的手似乎在水中微微抖了一下,随即偏过头来看他。

  他的目光很平静,奈何梁季澄做贼心虚,总觉得眼神里有种“你为什么还不松开”的意思。

  “你去歇着吧,”还是江冉先开口,“就这么几个碗,我一会儿就刷完了。”

  梁季澄被那只手撩拨的心猿意马,自然舍不得离开,坚持要为洗碗事业出一份力。于是两个人共同挤在狭小的厨房,互不干扰又配合默契地完成了这项流水线工作。而梁季澄也因为其中一只碗没拿稳,不小心掉到水里,收获了一件弄脏的上衣。

  “怎么办,要不你先回家换一件,”江冉把手擦干,细看了眼衣服上的污渍,“还好溅的不多,洗洗就掉了。”

  梁季澄在心里否决了他的提议,并且得寸进尺道,“能给我一件你的吗,我先换上。”

  江冉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不过很快就把视线移开了,“我的衣服都不是很新,你要是不嫌弃…”

  “不嫌弃。”梁季澄说。

  江冉无话可说,带着心怀叵测的某人去了卧室,他让梁季澄随便坐,自己在衣柜里翻起来,找了很久,应该是想从一堆穿旧的衣服里找到一件没那么旧的。半天他终于转过身,手里拿着一件深蓝色的套头卫衣,“这件,我就穿了三四回,你试一下吧。”

  衣服不是什么名牌,估计是网上随便买的,梁季澄接过来,一点不避讳当着江冉的面换起来。

  隔着衣服,哪怕只有一件贴身的衬衫和赤身裸体给人的冲击力是完全不同的,江冉起初下意识想回避,想想又觉得没必要,浑身上下他哪儿没见过,于是站在原地,完整的观看了梁季澄换衣服的全程。这时他才发现,梁季澄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瘦,他的后背连着腰肢,附着一层薄薄的肌肉,每当胳膊向上抬起,都会牵动着皮肤,江冉甚至看见了他运动裤下黑色的内裤边。

  他咽了口口水,还是抵不住内心的争斗,把头转向了一旁。

  “挺适合你的,”等梁季澄换好,江冉故作淡定地上下打量,以此掩盖自己刚刚见色起意的事实,“要不就直接送你了。”

  梁季澄原就有这个意图,他低头抻了抻衣服下摆,“好。”

  “你一会儿想去哪?”江冉问他。

  梁季澄说了一家西餐厅的名字,江冉先是一愣,随后了然,那是十四年前,他们正式在一起那天去过的餐厅。

  “没想到这么长时间了,”梁季澄抿了口免费的玫瑰花茶,把视线投向窗外,“这家店竟然还开着。”

  他看着外面的风景,时过境迁,对面的建筑从玩具店到小吃店再到如今的服装店,这家餐厅却像永远停留在了时光里,连桌椅的位置都丝毫未动。

  “我记得咱们上次来是坐在靠窗边的。”江冉说着往那方向看了眼,那边坐着一对小情侣,在桌上拉着手,女孩子笑的满脸羞涩。看到这一幕,江冉不自觉也跟着笑了,他扬起头,像是陷入某种回忆,“其实你不在的时候,我一个人还来过一次。”

  “是吗,”梁季澄笑着问他,“感觉如何?”

  “我点了芒果蛋糕,还有海鲜焗饭,服务员说这是他家的招牌,花了80块钱,”江冉托着腮帮子,说得很慢很慢,“其实想一想,小时候感觉奢侈的东西,现在都能吃得起了,也不过如此。”

  梁季澄没有对他的话发表意见,过了一会,服务员把他们点的冰淇淋送上来,依旧是芒果味的。他用勺子挖了一小块含进嘴里,等到芒果和牛奶的甜味彻底融化在味蕾,他说,“Café Luzzi。”

  江冉的身体滞了一瞬,他的瞳孔放大,像是听到了不可能的事情。

  “Café Luzzi,”梁季澄笑着重复一遍,“我在美国打工的那家咖啡店,你一定查过他家的名字吧。”

  江冉没有说话,但是嘴唇在微微颤抖。

  “那家店的老板是意大利人,叫阿尔菲奥,对我很好。”梁季澄伸手握住他,就像窗边的那对小情侣一样, “我第一份工作是在快餐厅,每天刷盘子,从晚上十点干到凌晨两点,干了一个月,老板不光扣我的工资,还找人打我,我就跟他吵了一架,换了个地方打工。”

  江冉闭上眼,两行泪水无声的从他眼角滑落。

  梁季澄拿了张纸巾,替他把眼泪擦干,“阿尔菲奥听说我是留学生,就让我去前面招呼客人,说那样能帮我快速提高口语,而且给我的工资比原来高一倍,平时店里吃不完的甜品还让我打包带回去吃,帮我省了不少餐费,”梁季澄深吸一口气,“说真的,我特别感激他。”

  “后来我继续上研究生,不过换了个专业,念生物,”梁季澄冲对面的人眨眨眼,“有奖学金,但是生活费还是得自己掏,我就找了个助教的活,不用每天到处跑了,就在学校,帮教授改作业。”

  江冉把不断渗出的泪水抹干净,问出了第一句话,“为什么不继续读计算机了?”

  “因为…觉得自己学不动了,”梁季澄轻轻叹了口气,“索性换条赛道试试,没想到真的读下来了。”

  那时候的梁季澄,为了省钱,住的是最便宜的公寓,离学校有十几公里远,几乎每天都要跨越大半个城市上学。为了凑齐生活费,他白天上课,晚上打工,一天能闭眼的时间不超过六个小时。他刚到美国,还没过语言这个大关,没有朋友,又不像别的留学生可以拨着越洋电话向家人诉苦——他仅剩的家人已经离他而去,而唯一的爱人又被他亲手弄丢了。

  那段时间,是他最孤独而又绝望的日子。

  每当深夜,他拖着疲惫的身体离开打工的店铺,绕过路上不怀好意的流浪汉,回到那个阴暗逼仄的房间,听着隔壁常年酗酒的邻居发出尖厉的怪笑,那一刻,梁季澄觉得自己完了。

  他看不到未来,看不到希望和明天,目之所及,只有公寓发霉的墙纸和漏水的天花板,他甚至想过一了百了。他有过怨恨,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像别人一样拥有一个强大的家庭作为后盾,可后来一想这些都没有道理,路是自己选的,没人逼迫他,哪怕一步步磨出了血,走的血肉模糊,都得咬着牙走下去。

  “对不起,”江冉的内心痛到麻木,他近乎机械似地说,“要不是因为我,要不是你把钱给了我…”

  梁季澄摆摆手,“不,跟那个没关系。”

  比肉体的折磨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是心态上的转变,从前梁季澄一直把自己当成天选之子,后来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的人生有很大一部分“顺”是江冉带来的。他们分开以后,再也没人像江冉一样包容他,替他向这难缠的生活做出妥协。他像一颗满身粗粝的顽石,失去了保护,终于在日复一日的捶打中变得光滑而温顺。

  “其实…还有一件事,”梁季澄顿了顿,“我的手机刚出国就丢了,我不是故意不接你电话的。中间我回来过一次,大概五年前,去管你卖给他店的老板要你的电话,但是你换号码了,所以…”

  他没有再说下去,在纽约的超市里,被枪击声笼罩,命悬一线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不会有这一天了。

  有一句话,他藏在心里,藏了许多年。

  ——我真的,真的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