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梁季澄看来,他算是做出了相当大的牺牲,为了江冉他要在这样难以忍受的环境里再多待三年,天底下上哪找他这么宽容善良的朋友。

  如果可以的话,完全够给他颁一个最佳好友奖什么的。

  童年的日子单调而漫长,像一年中最悠长的那个夏日,校门口的老榆树开了四次花,结了四次果,让学校的小崽子们饱了四次口福,圆乎乎的身体也终于发芽抽条,从小小孩童长成了翩翩少年。

  唯一不变的,梁季澄依然是旧厂区最耀眼的存在。

  少年初长成的骨架清瘦而单薄,一眼望过去,会让人想起清晨山中的翠竹,或者流藏于江水的美玉,哪怕被包裹在一水儿的蓝白校服里,他也总是最出挑的那个。

  梁季澄站在江冉家楼下,眉尖微蹙,每隔三十秒看一次手表——距离他们约好出门的时间,江冉已经迟到三分钟了。

  这是他本月第二次在楼下等人,再有下一次,梁季澄想,江冉这辈子别想要他的作业。

  一分钟后,有人风风火火从楼梯冲下来,“对不起阿澄,我早上起晚了,”江冉敞着书包口,最后两步边走边跳着系鞋带,“我没听到闹钟,对不起对不起。”

  梁季澄面无表情把书包往肩上一甩,迈开腿就走。

  自知惹祸的江冉连忙追上,小心觑着梁季澄的脸色,“你…你没等太久吧。”

  “没有,”梁季澄冷冷地说,“也就吃碗粉的时间。”

  江冉听懂了他的意思,刚要小跑着去为太子殿下买早饭,就听梁季澄在后面说,“今天不吃牛肉粉了,太麻烦,买两个锅盔算了。”

  江冉自是没有异议,没多会儿就抱着两个脆脆的锅盔过来。两人边走边啃,赶在早自习铃响前,混在油饼发糕干拌面等各色香味混杂的食物大军里进了学校。

  他们这里的初中是划片上的,学生质量参差不齐,既有像梁季澄这样的天才型选手,也有纯粹是为了毕业证来的混吃等死界的权威。大家坐在一间教室里,听着同样的课,心里的主意却是五花八门,正应验了热播的还珠格格里的那句歌词——“感谢命运让我们相遇”。

  拜他小学时期打下的神童美名所赐,梁季澄一进初中就盛名远播,刚开学那会儿,班主任特地找到他,想给他班长的位置,却被他冷淡而礼貌地拒绝了,连同后面的一系列替补职位。

  “不好意思老师,我对管人的事没兴趣,您还是找别人吧。”

  梁季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坚定态度让班主任无奈放弃了这个想法,所幸他的成绩向来出色,每次考试年级第一的宝座必会被他稳稳收入囊中,班主任也就由他去了。

  江冉穿过走廊上闹哄哄的人群,把梁季澄昨晚借他的数学练习册还回来,“阿澄,谢谢你的作业。”

  “你都看懂了?”

  江冉摇摇头。

  梁季澄嗤笑一声,光看江冉那两只乌青乌青的熊猫眼就猜到他昨晚又熬夜了,一天天光借他的作业,看也看不明白,也不知道他图什么。

  辅导江冉写作业这项流程,早在几年前梁季澄就心血来潮做过,谁成想他好不容易助人为乐一回,却比自己解题还要累。一页纸,六道题,讲完感觉连同下辈子的耐心一起透支了,也没能让他的学生开窍。

  这件事一度让梁季澄十分挫败,他顺风顺水的学习生涯,独独在江冉身上吃了败仗。他在感慨教师是一项何其伟大的工作的同时,下定决心此生绝不会从事教学工作,怕自己被活活气死。

  “早跟你说别费那个劲,随便抄抄得了,有那时间不如多睡几分钟。”梁季澄伸了个懒腰,又扬起头略带警告含义地瞪了江冉一眼,“下回起晚了别再让我等你!”

  他刚把作业放进桌洞,课代表方小雨就过来了,“梁季澄,你的数学作业能借我看看吗?”

  梁季澄的作业一向抢手,但这次来的人却醉翁之意不在酒——方小雨是他们班公认的班花,情书收了不少,偏偏她对梁季澄情这个冰块有独钟。果然班花一过来,周围顿时响起一圈看热闹的嘘声。

  梁季澄:“…”

  他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桌子,才让那群声音消失。

  梁季澄讨厌别人起他的哄,因为他不喜欢方小雨,也对班里任何一个女生都没兴趣。在这个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少男少女蠢蠢欲动的年纪里,他活得遗世独立,多余的情商全部供给了大脑。

  梁季澄垂下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尽量克制住不耐烦的情绪,同时把露出的练习册的一角往里推了推,“我把作业给江冉了,你管他要吧。”

  他拒绝的理由过于别出心裁,方小雨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僵硬,不过很快便恢复如常,“那就算了吧,”她大方笑了笑,随后又为自己找补似的加了一句,“我就是最后两道附加题不大会,没关系,等老师发下来再讲吧。”

  梁季澄没再理她,随手打开一本课外书翻了起来。

  他没注意到,教室后面,一道装满愤怒的眼神正死死盯着他。

  周三下午最后一节英语课,梁季澄照例在老头儿浓重的中式口音里发了半节课的呆,只等下课铃一响,就和江冉飞出校门,化身自由的小鸟。

  他们所在的初中离旧厂区大概两公里的距离,有一条大路直通南门,平时都是从大路走的。但今天隋文娟要给同事替班,没时间给江冉做饭,所以放学之后俩人要绕个远去附近的小吃街觅食。

  小吃街有些年头了,挺长的一条巷子,从头到尾挤得满满当当的小店,没有一家门脸儿超过五米,还有好些把座位摆到了外面,一进去满街飘着香味。两个人点了炸鱼糕和酸辣面,最后一筷子下肚,晚霞已经铺满了天空。

  江冉付了钱,又拿了两瓶橘子汽水,一瓶给梁季澄,“咱们走吧。”

  初夏的晚风扫在脸上,有点热,但很舒服,梁季澄心情很好地哼着小曲,时不时回头催促江冉走快一点。

  “阿澄,下周的国旗讲话,你准备好稿子了吗?”

  学校每周一都有升旗仪式,上台演讲的学生各年级轮流出。名额宝贵,其他人都是抢着来,到了梁季澄这,他却一推再推,理由是他不会写稿子。然而这回老师经过充分预判,直接给他拿了篇写好的,梁季澄再想推脱也没借口了。

  不过想想也是,不费力又能露脸的事,偶尔来一次也不错。

  “我不用写,”梁季澄懒洋洋地说,“老唐把稿子给我了。”

  他们的班主任姓唐,是个头顶清凉中年男人,鉴于他粗犷的声线,班里几个男生有时会在背后叫他唐老鸭。

  “你问这个干嘛,你也想上去讲?”看江冉一言不发,梁季澄一下起了逗弄的心思,一条胳膊搭上他的肩膀,“用不用我跟老唐说一声换成你,反正稿子也是现成的,谁去都一样。”

  江冉脸有些发红,他当然知道梁季澄在逗他,能上台讲话的学生都是成绩顶顶好的,哪里轮得上他这个吊车尾的。

  “你想不想去嘛,”梁季澄还在不死心地招惹他,“你怕他不同意,到时候咱俩换个位,你直接上…”

  他话没说完,感觉什么东西从眼前闪过,再一看,巷子口多了个人。

  梁季澄皱皱眉,和江冉对视一眼。

  前方叉腰的拦路虎他们认识,是班里一个叫宋钊的男生。上了初中,梁季澄还是奉行他一贯独立的外交政策,除了江冉,就没怎么理过其他人,所以哪怕是同班同学,交流也不会超过三句。更何况宋钊这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属于后排不好好听课的主力军,梁季澄最瞧不上的那款,感觉多和他说一句都会拉低智商。

  江冉搞不清状况,还在傻乎乎地问,“宋钊你干嘛?”

  对面的人抬了抬下巴,“我找梁季澄。”

  梁季澄:“?”

  “我问你,”宋钊气势汹汹道,“今天早上方小雨找你,你为什么不理她?”

  梁季澄:“………”

  这都哪跟哪儿啊,他思维再敏捷,也没弄清楚上午那件事和宋钊出现在这里有何关联。

  江冉则更懵了,自始至终他都不知道宋钊在说什么。

  “我告诉你,别以为自己学习好就能随便瞎拽,”宋钊朝他们挥了挥拳头,刻意露出练得四不像的二头肌,“再敢猖狂信不信我揍你!”

  梁季澄也不是个任人揉搓的,莫名被凶了一顿,他刚要发作,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明白了宋钊这么说的原因。

  他替方小雨出头,也就是说…

  “你喜欢方小雨!”梁季澄脱口而出。

  江冉:“什么?”

  “你胡说,我没有!”宋钊被猜中心事,脸唰地变红了,“你不许瞎说!”

  作为事件的唯一非当事人,本应处于游离状态的江冉看了看梁季澄,又转向宋钊,也插了一脚进来。“你喜欢方小雨,”他指着宋钊道,“那阿澄拒绝她你应该开心才对啊,要是阿澄对她好,你不是更没机会了吗?”

  宋钊:“?”

  梁季澄先是吃惊,随后又差点笑出声,原本积起的怒气瞬间消散于无形,他简直想给江冉鼓个掌,这应该是他们认识以来,这家伙说过最有逻辑的一句话。

  “都给我闭嘴!”这俩人一唱一和,宋钊恼羞成怒,再次扬起拳头,“闭嘴!你们懂个屁!”

  他这么生气是有道理的,本来他放学为了追踪这俩人就牺牲了打球的时间,小吃街人太多不好下手,他只能饿着肚子看别人大快朵颐,结果不光没达到目的,还落了通嘲笑…

  更要命的是,仔细一想江冉说的是对的…这就更显得他此刻站在这里跟小丑没什么两样。

  眼见宋钊处于暴怒边缘,马上就要冲过来揍人,江冉心道不好,就宋钊这块头,他和阿澄加一块都不是对手…怎么办,拿书包丢他?可他们手里只有一个包,阿澄都是在学校写作业,从来不把书包带回家…

  看来只能这样了,江冉悲壮地想,他毅然决然展开双臂挡在梁季澄前面,犹如一个决心赴死的战士——

  “阿澄你快跑,我来替你挡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