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季澄每天最难熬的时刻就是早起去上学。

  在他眼里,学校是世界上最无聊的地方,无论是让人昏昏欲睡的课程,还是无处不在的高频噪音源,都叫他无比厌烦,还不如听江冉跟他碎碎念有意思。

  梁季澄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从桌上爬起来,结束了为期半小时的课堂睡眠。

  一年下来,数学老师对他的态度已经由怒不可遏变成了视而不见,从那天他把梁季澄提溜起来想给他个下马威,却发现他连五年级的课业也能对答如流开始…便彻底撒手不管了。

  教室里早就没人了,除了江冉还在眼巴巴望着他,下节是体育课,别的同学都提前去操场集合了。

  “阿澄你醒了,”江冉忙不迭凑过来,“咱们快走吧,马上上课了。”

  严格来说梁季澄还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他乱糟糟嗯了一声,凭着惯性迈开腿,出门的时候,差点被门槛绊倒。

  “小心!”多亏江冉扶住他,才没让他的脸和大地来个亲密接触。

  这样可不行,眼瞅离操场还有“千难险阻”,时间也来不及了,江冉怕梁季澄走着走着再摔跤,干脆把人背了起来。

  反正阿澄比他轻,这点重量不在话下。

  梁季澄还没清醒过来,就感觉两脚悬空了,他落在江冉的后背上,脸埋在他的头发里。

  江冉的头发很软,有淡淡的山茶花洗头膏的味道,梁季澄也用这个牌子的洗头膏,但是没有江冉的好闻…可能他的头发太短,味道还没来得及扩散就飘走了。

  江冉力气挺大,即使背了一个人也走的很平稳,搞得梁季澄都想勒紧他的脖子,再大喊一声:“嘚,驾——”

  “驾”字还没说出口,背他的人就停下了。

  怎么回事,怎么不走了?

  梁季澄抬起眼皮,前方两栋教学楼的夹道上,站着他们的老熟人,二宝同志。

  准确来说,应该是江冉的老熟人——梁季澄不屑于和这种没脑子的蠢货打交道。

  也不知道这小崽子对江冉有什么心理阴影,每次见到他必定夹枪带棒嘲讽一番。江冉也是个闷葫芦,只会低着头,既不作声也不反驳。

  要搁在往常,梁季澄不会管这破事,当事人自己都不在意,他跟着强出什么头。

  但今天不一样,今天他心情好,要帮江冉出这口气。

  梁季澄拍了拍江冉的肩膀,示意他放自己下来。

  “我当是谁呢,”梁季澄抱着胳膊,倨傲地瞧着眼前的人,“什么时候大猩猩也会说人话了。”

  梁季澄说完,双方同时一惊,大概没想到会有第三方加入这场战争。

  不过二宝很快组织语言,展开新一轮攻击,“一年级的小屁孩儿,脑袋大身子小,顶着火柴棍儿满地跑。”

  梁季澄不甘示弱,“你又笨又丑,脑袋空空,大猩猩刚下树都比你适应社会。”

  “豆芽菜!”

  “大蠢猪!”

  “勺货!”

  “勺货骂谁呢?”

  “勺货骂你呢…”

  一轮战斗终止,二宝才意识到自己被人带沟里了,连江冉都忍不住偷偷笑了。

  “你…”二宝头回遇到势均力敌的对手,还被人压了一头,脸都气白了。

  梁季澄乘胜追击,呲牙咧嘴地做了个鬼脸。

  “好了阿澄,”江冉赶在梁季澄做出更火上浇油的举动之前拉住他,“我们走吧,已经上课了。”

  因为迟到五分钟,体育老师罚他们在操场多跑两圈,跑完也不能跟其他人一起做游戏,单独去墙角站着。

  梁季澄坐在双杠上,悠闲地晃着两条腿,校园围墙外有一棵很老的榆树,枝桠越过栏杆伸了过来,梁季澄掐了一截叶子,捡上面的榆钱吃。

  “阿澄,刚才谢谢你。”江冉仰着脑袋,一只手遮着额头,午后的阳光很强烈,他被晒的眯起了眼睛。

  “谢什么,那种人就是欠收拾,”梁季澄满不在乎地说,“下次他再敢欺负你,我帮你教训他。”

  江冉咧嘴笑了,但他心里清楚,应该不会有下次了。

  二宝脾气不好,生气的时候会打人,还会踹人,江冉之前就被踹过几次,要不是刚刚他及时把阿澄拉走,他完全有理由相信,二宝会冲过来揍他们。

  江冉自己挨上几脚是无所谓的,反正也不咋疼,但是阿澄不行,要是他敢对阿澄动手,自己一定会挺身而出用头把人撞开。

  妈妈告诉过他,头骨是人体很硬的部位,对付一个二宝肯定不成问题。

  又过了两周,期末考之后,漫长的暑假开始了,梁季澄没有辜负他在课堂上的表现,不出意外拿了两项满分,班级第一。

  教室里乱糟糟的,就等着铃声一响全体撤退,回家撒欢儿去。一个扎麻花辫的女孩站在门口喊了声,“梁季澄,老师找你。”

  梁季澄不明所以,朝办公室走。

  “来,坐,”班主任细心地拿了把小一号的椅子给他,“老师今天找你过来,是想问问你,有没有跳级的打算。”

  “你在学校的成绩我一直看在眼里,”老师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以你的领悟力,就算现在去四年级或五年级也完全能跟上。”

  这种事本来应该和家长沟通,但是梁季澄没有家长…梁老太不算,上次班主任因为上课睡觉的事让他把奶奶叫过来,差点惊动了全校,最后是教导主任出面好说歹说才把人劝了回去,从此以后再也不敢轻易惊动这尊大佛。

  梁季澄歪着脑袋,“跳级有什么好处?”

  “可以早一点离开小学去上初中,同学们也都是和你差不多水平的,”班主任笑了笑,“不着急,你回家和奶奶好好商量一下,开学再给老师答复也可以。”

  班主任的话让梁季澄有些心动,可以早点摆脱身边这些笨蛋的确对他是个很大的诱惑,但同时也意味着,他不能再时时刻刻和江冉待在一起。

  不管他承不承认,在这所学校,江冉都是他漫长枯燥生活中唯一的调剂。

  原本轻而易举的选择,梁季澄竟然犹豫起来。

  “阿澄,老师把你叫过去说什么了?”江冉不知道自己成了梁季澄天平里的砝码,兴高采烈地追上来。

  这一年来,他们每天放学一起走,期初梁季澄嫌江冉磨蹭,想尽方法甩掉他,后来时间久了,也默认了二人快成连体婴的事实,甚至会在江冉做值日时等他一小会儿。

  梁季澄慢悠悠地说,“她问我要不要跳级?”

  江冉:“什么是跳级?”

  梁季澄:“…”

  “就是开学不上二年级了,去四年级,”梁季澄耐着性子解释,“因为你们的课对我来说太简单了。”

  听了这话,江冉如遭雷劈。

  要是阿澄去了四年级,那他俩岂不是再也不能一起走了…不不,走还是可以走的,就是当不成同学了…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你不要去!”江冉猛地上前一步,拦住梁季澄。

  梁季澄被他吓了一跳,“为什么?”

  “因为,因为…”江冉也说不上来原因,他听到梁季澄要走,嘴巴就比大脑先一步行动了,想到这他不免有些心虚,“我每天早上多给你一个包子…阿澄,你不要去好不好。”

  “那我得好好想想,”梁季澄拨开江冉的手往前走,“老师说暑假过了再告诉她也行。”

  整整两个月的假期,梁季澄花了三天写完暑假作业,剩下的时间,用来应付时不时上门的江冉。为了不失去这个得来不易的朋友,江冉简直是挖空了心思来贿赂他,天天去梁家登门拜访,平均几个小时就要敲一次门,而且绝不空手,带的礼物从花花绿绿的水果糖,到一袋核桃,一把葡萄干,梁季澄怀疑他们家都要被江冉搬空了。梁老太被搅得不胜其烦,门一响就在屋里破口大骂,就差亲自出去把江冉赶回家了。

  “你不要再来了,”梁季澄打开里面的门,隔着一道纱帘对江冉说,“我奶奶生气了,她说你再敲门就把你从窗户扔下去。”

  这番恐吓成功起了作用,江冉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半天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过去,“阿澄,这个给你。”

  他手心里躺着两颗光滑的弹珠。

  很多年前,在电脑和游戏机还没有风靡的年代,男生们以收集弹珠为乐。各种颜色的玻璃球,放在裤兜里,每天上学带着,走起路来哗啦啦地响,谁的珠子越多,等于在男生堆里拥有更多的话语权。

  江冉拿的这两颗珠子和普通的不太一样,通体透明,看不出一点瑕疵,放在太阳下能折射出好看的光彩。

  “我下午跟二宝他们去江边,他答应再给我两颗,”江冉难为情地挠了挠头发,“明天我就不来了。”

  梁季澄嘴上不说,但江冉早就注意到了,阿澄其实很喜欢这些亮晶晶的小玩意儿,每次班里的男生聚在一起打弹珠时,他总会有意无意地经过偷瞄。正好二宝那里有两颗金色的玻璃珠,像猫咪的瞳孔那般光泽,江冉看过一次就爱不释手,一心想着拿来送给梁季澄。

  要是阿澄高兴了,应该就不会走了吧。

  江冉一听到二宝的名字就没好气,“你还跟他们出去?”

  “没事的,”江冉傻傻笑了笑,“阿澄,你等着我。”

  梁季澄从日上三竿等到太阳西斜,还是没等到江冉的敲门声,他有点急了,不是为那几颗玻璃珠,只是觉得莫名不安。

  时针过了六点,梁季澄决定去江边找找人。

  他一路走一路给自己找理由,绝不是因为担心江冉才这么做的,纯粹是怕他出了什么事,自己身为受益人要承担连带责任——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

  他们这的孩子,几乎人人是在江水里泡大的,梁季澄来到他们常去的一个废弃的码头,一眼就瞥见躲在杂草丛后面瑟瑟发抖的江冉。

  他光着身子浸在水里,像一尾赤条条的鱼。

  “江冉!”

  “阿澄!”在水里待了一下午,江冉终于等来了救星,他拼命喊着,朝梁季澄挥手。

  “你怎么不上来!”

  江冉不说话了,一张脸被委屈和羞耻染的通红,像是快哭了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小声道,“他们把我的衣服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