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羽把贵客请到客栈二楼稍坐,且叫了墨言作陪。自己则在客栈门口挂好打烊的牌子,偷偷瞄一眼掌柜的玉娘。
玉娘正在柜上对账,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察觉到姜羽的视线后,她头也不抬的说:“故人来访,自当以好酒相待。”然后拉开柜子的抽屉,摸出一把钥匙拍在了桌子上。
她熟练的合上账本,夹起算盘离开,却在上楼时丢下一句别有深意的话。
“若问情字,尚需机缘”。
姜羽十分诧异,从前他向她讨酒,必定要费十番口舌,今日倒是给的十分干脆利落。
也好,省的故人久等。
姜羽关上客栈的大门,便匆匆下了地窖,去丁字库取了两坛陈年的梨花白,夹在两边胳肢窝里,一路小跑上了楼梯。
墨言仍旧坐在二楼最里头靠窗的位置,面无表情的对着窗外奔流不息的三途川发呆。
从前他总是一个人坐在这里,惬意而自在。但现在,他的对面坐着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大叔,并且从见面起,就一直和他东拉西扯得说个没完。
这大叔,便是姜羽等了大半个月的故人,七重天赤翎族的炼器大师,也是锁魂链的铸造者,雷观。
墨言相当抑郁的皱起了眉头。他平生最不擅长的便是同老头儿打交道。如果对方不是姜羽请来的贵客,他现在一定要抱头捂耳、仰天长啸。
是以姜羽刚到二楼,看到的便是雷观眉开眼笑、喋喋不休,而墨言满脸颓丧、生无可恋的场景。
“哟,这是怎么了?”姜羽笑问。
“哈哈哈,没什么。墨言小老弟的性格似乎有些内向,不怎么爱搭理人呐。”
雷观看到姜羽拎了两坛子酒上来,立刻摸出腰间的酒葫芦,拧开盖子,摆在桌上。
“你说他?”姜羽放下酒坛,看了看墨言。
“内向?”他到底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得手臂撑在桌上。
墨言的头立刻就歪过来,用下压的唇角告诉姜羽他内心的不爽。若是此刻他的眼睛没被黑布条子蒙起来,定能在姜羽的身上剜两个大洞。
“姜老头,你笑够了没有?这很好笑吗!”
“怎么?你自己不理人家,我还说不得了?”
姜羽反将一军,嗔怪道:“好好的昆仑山不待,日日赖在我这里,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我嫌过你一句没有?啊,还不许我笑了?”
姜羽从旁边橱柜里摸出三个大碗,故意重重摞在墨言面前的桌上。青花瓷碗互相碰撞,叮啷当啷的响个不停。
“小石头,你就是个白眼狼!”他边骂边坐到雷观身旁,开了一坛酒灌进桌上的葫芦里。
甘醇浓烈的酒香扑面而来,墨言的手不自觉的搭上最上面的那只碗。但还没捏稳碗沿,就被姜羽摁住了。
“又干什么?”墨言仰起头来,一脸执拗,“我能喝”。
姜羽咧嘴一笑,“没说不让你喝。”他看了一眼墨言的手臂,凑近了问道:“手好了?”
墨言低头,小声答:“没有,只是让之前认识的巫医打了透骨钉,勉强接上了,除了打架,平常拿取东西不成问题”。
“嗯,这倒是甚好”。姜羽拿开了墨言的手,自己取了碗,分别放到三人面前,又倒上了满满的美酒。
“小老弟可以啊,身中锁魂链,断臂失明还能坚持到现在。放眼这三界,能做到的人也不超过十个。来,这一碗,我雷观敬你!”雷观豪气冲天,仰头一口干了。
他刚放下碗,姜羽就抄起酒坛给他添满,顺带在桌下踢了墨言一脚。
“这小子命硬啊,我姜羽在这三途川千年,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神骨都挖了,还能拖着一个半死不活的魔身活到现在,简直是个奇迹。”
姜羽夸赞着,举起酒碗与雷观的碰了碰,抿了一口酒。
“不过雷老弟,说句实话,我特意传信约你来此,也是为了这小子。锁魂链为你所铸,你一定有办法把它从傻小子身体里取出来的,是不是?”
雷观摩挲着酒碗沉默,端详着清澈的酒水里自己略显疲态的面容。
桌子下面,姜羽又踢了墨言一脚。
墨言会意,唰的一下站了起来,弯腰抱拳,毕恭毕敬的说道:“求雷先生为我取出锁魂链,墨言感激不尽,愿为先生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语毕,端起面前酒碗,一干而尽。
雷观不禁哈哈大笑。他身子向后一仰,翘起二郎腿,两臂懒懒搭在椅子扶手上。
“姜羽,我就知道你约我来绝不只是喝酒。”
他伸出两根手指,点了点桌上灌满梨花白的酒葫芦,笑着对墨言说:“帮你解锁魂链可以,但你得跟我回七重天。”
“为什么要回去?”墨言不解道。
“锁魂链九九八十一环,解法环环不同,需要用到各种不同的工具。解开之后,还需以还魂草浸泡七七四十九日,方可去除残留在体内的阴气。
这些特定的工具都放在我当初炼器的工坊里,还魂草也是只有七重天才会生长的灵药。”
“原来如此。不就是七重天嘛,我去”墨言道。
雷观俯身饮了一口酒,指节敲了敲桌子,侧过身看向姜羽说:“不过,我也有一个请求”。他朝姜羽笑了笑,青色的短胡茬衬着一口白牙,分外显眼。
“他是魔,我带着他上天,很危险的”雷观说。
他拿起酒碗,轻轻晃动着清冽甘醇的美酒,仿佛透过那浅浅的酒碗,看到岁月深处逐渐褪色的往事。
“姜兄,你我相交多年,雷某一生所求唯有‘蓝鸢’。当年我万念俱灰时,也是你和玉娘给了我一丝希望。
我知道这不合规矩,但我还是想请你,帮我问一问玉娘,蓝鸢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我身边?”
姜羽忽然想起玉娘走前说的那句话。他刚想开口安慰几句,雷观却又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我已经等的太久,这几十年,我的身体也不太行了。我很怕.......怕我等不到了......”
雷观的声音很沉,落进墨言耳中的话语满是悲伤。
他就坐在墨言对面,再一次仰倒在椅子里,像沙漠中孤独的旅人,绷着希望的弦,惶恐无助的前行,身体和灵魂早已疲惫不堪。
不知怎的,墨言竟然觉得自己和雷观有点儿像。他们,似乎是同一类人,都执着的等待着渺茫的希望,哪怕那希望仅仅只有一丝一点。
这世间有太多的爱而不得,越是想紧紧抓住的,越会从指缝中溜走。
“若问情字,尚需机缘”。
姜羽起身,阖上墨言推开的半扇窗户,将那日夜奔流的三途川隔绝在外,端起酒碗,将碗中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