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下的绢布, 带着些李雁身上的味道,有点像春天的青草捣成汁,再抹上茴香八角麻椒的味道。

  先帝临终前, 整个熙合宫的正殿,都是这种味道。

  铜鹤嘴里吐的,博山炉上飘的,连挂着的荷包里, 都是这个味, 说是能祛病除灾。

  可谁都知道,先帝活不长了。

  后宫来来往往, 各自都有打算。

  有人害怕蒋子文再被关回去, 把他藏在在掖庭的一个夹层里。

  透过墙上的气孔,看着外面的太监, 将偷来的金银用小锅烧成饼, 偷偷埋在院子的墙根下。

  他去挖,被发现, 太监如同小山, 扇着蒲扇大的巴掌。

  下一瞬, 血花四溅在墙上, 一个黑衣人影, 立在他的面前,捡起地上的小金饼,塞进他的手里, 随即又把他带回夹层中。

  小小的金饼, 都是花椒的味道, 连带着整个夹层, 都弥漫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外面传来尖叫——“死人啦!头没啦!”

  蒋子文按下心中的不快, 示意李雁把东西放在桌上。

  李雁不知道这人怎么又突然降温了,反正他今晚的脸色就没好过,于是小心翼翼将那帕子,放到桌面上。

  蒋子文轻轻一推,那几人合抱的桌子,一下子被推到了墙根。

  李雁来不及感叹,便见他手上端着茶壶,指间夹着只杯子,随意往李雁床边一坐:“怎么,你师傅没死?”

  一丝银线,从壶中倾泻而出,落在杯中,发出山泉般的声响。

  李雁这才发现,今天上的不是茶,而是酒。

  就好像早就预料到,蒋子文今晚上回来。

  蒋子文顺手将酒壶挂在床钩上,捏着酒杯,定定地看着他。

  李雁咽了口口水,规规矩矩站在一边,低着头,双手垂在两侧,就像是个没骨头的老太监:“没有。”

  蒋子文挑眉。

  他以为,李雁还会狡辩两句,说些“那是我师傅之前留下的”之类的话。

  没想到,李雁认真地点点头:“蒋教主,在下不该怀疑你。”

  真是有意思。

  蒋子文低声笑了,如同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的百年老鬼,在团团荧火中呜呜咽咽。

  天在助我,天在助我。

  本以为,只是一种猜测,一个诓骗李雁的借口,却不曾想,是真的。

  天正教,果然窝藏了反贼。

  稍微试探一下李雁,居然全都被诈了出来,忙不迭地往外跳。

  若是按照他往日的脾气,此刻,天正教上下都该被血洗干净。

  可最近,死的人太多了。

  大将军大司马说,当施以仁政。

  就算是有血,也不该流到别人面前。

  蒋子文看着李雁,第一次隐藏起了眼中的嗜血。

  他的低笑,抚摸过李雁的脊背,让他毛骨悚然。

  “你的师傅,真是好手段……”

  “蒋教主。”李雁扯着嘴角,喉咙特别干,不太容易笑得出来,“这是……”

  有什么东西,渐渐脱离了掌控。

  眼前的蒋子文慢慢长出了角,生出了獠牙,一张嘴,便啊呜一口,将所有的一切都吞食一干二净。

  红莲教本就不是什么好人,这蒋子文就是土匪头子。

  更何况,他现在手握重拳,有了朝廷做靠山,自然是无所畏惧。

  “本座只是从未想过,这名门正派,居然比我红莲教更为可恶!”蒋子文道,“你只管去四重天。”

  李雁点头,正要应下,突然发现些许不对——

  他并没有去看信,是怎么知道是约在四重天?

  眼见他怀疑的目光,蒋子文终于龇出了牙。

  他的指尖,出现了那张绢布。

  李雁摸摸自己的怀,那张绢布明明还在!

  “李大总管的手艺,向来不错。”蒋子文道。

  李雁瞬间明白了,他怀中的那条绢布,是李大总管做的假物,真的早就到了蒋子文的手中!

  李雁心里一万个后悔。

  “这千佛洞,易守难攻,容易藏污纳垢。”李雁干巴巴地说,“在下想了想,还是小命要紧,我师傅若真想害我,那我怎么逃得掉?”

  “一切有我,我自会派人,守在你身后。”蒋子文道。

  李雁咽了咽口水,已经没有理由拒绝:“那我什么时候出发?”

  要赶紧告诉小甲,让他先去,告诉师傅。

  他终究还是起了疑心。

  蒋子文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算了。你先养好伤,见你师傅的事,不急。”

  李雁松了一口气。

  ——等等,蒋子文只要我休息?

  他是要先行埋伏?

  不祥的预感瞬间弥漫,他反握住蒋子文的手:“我还是和你们一起去吧。我有点担心,师傅他……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怎么还在念叨“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屁话?

  就算知道师傅对自己不好,也认定了这个人?

  蒋子文想,果然没有喊错的绰号,李菩萨啊李菩萨,你果然是个菩萨。

  舍生喂鹰的好菩萨!

  “放心,你师傅不会有事的。”蒋子文假笑道。

  你也不会有事的,你们可都是天正教谋反的罪证啊。

  你们会活到最后,看到别人先死。

  我要让你当不成这个菩萨!

  别以为你能稳坐云端之上,我一定要把你给拉下来。

  我在这地狱之中,你也得来陪我!

  “之前你收到玉玺,说要奖赏我……我后悔了。”李雁说,“我要你保我师傅平安。”

  “你已经用掉了。”蒋子文干脆道。

  李雁的脸色一白,早知如此,他就不那么急吼吼地用掉了。

  当时只怕蒋子文反悔,想着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没想到,他现在失去了能谈判的筹码。

  或者,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和蒋子文平等谈下去的条件。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什么奇技淫巧都是无稽之谈。

  李雁攥着他衣摆的手越来越紧,几乎要将他的衣摆拽破。

  蒋子文噗嗤一笑:“你看看你,吓成这样。”

  “蒋大人恩威莫测,在下自然惶恐。”李雁不敢放松,“但小人也有小人的手段,若真是到了鱼死网破的那一天,小人自然死不足惜,大人的羽毛,被扯断了该有多可惜?”

  居然敢威胁本座?

  李雁啊李雁,我还当你真的好脾气。

  原来任谁被踩了脚,也是要跳的。

  蒋子文安抚道:“你与我,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我自然不会让你蹦跶得太厉害,万一把我也晃下去,那可就坏了。”

  李雁也终于笑了。

  什么盟誓,其实无比虚假。

  唯有利益是永恒的。

  想必蒋子文也是这样想的。

  现在蒋子文亲口承认,两人利益相关,简直再完美不过了。

  利益?原来你就是这样想我的?

  蒋子文心头一阵恼火,果然,对李雁这种叛逆之臣就不该有什么心慈手软!

  他伸手一拍,李雁瞬间倒在了被子上。

  李雁还是安静一点比较好。

  蒋子文把倒在被子上的李雁塞了回去。

  心里没那么多让人讨厌的小九九。

  看着被点了睡穴的李雁,眉头紧锁,嘴唇也咬的很紧,在梦中依旧不安稳。

  蒋子文有些嫉妒,凭什么你就能这么无法无天睡得安安稳稳?

  这么多年来,本座就没能睡过一个好觉!

  现在,也该轮到你了。

  那些蛇鼠虫蚁,都给朕等着,朕要来一一扫平你们了。

  李雁猛地坐起,被子滑落到腹上。

  外头日上三竿。

  窗子没关,外头的阳光有些刺眼。

  他抬头,外间的桌子,依旧端端正正地摆着。

  李雁摸了摸自己的衣襟,整整齐齐扣着,被子也格外整洁。

  昨晚的蒋子文,只是一个噩梦。

  他舒了一口气,垂着腿到地上。

  鼻尖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酒气。

  李雁一扭头,床钩上挂着一只酒壶,盖子已经没有了。

  他来过!

  现在已经走了。

  李雁蹭地站起来,从床边抓起外套披上,来不及系带子,就往外跑去。

  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那些平日里看着他的人都不见了。

  就像是一个已经失去作用的目标,身边的人都撤走了。

  李雁来不及不习惯,只顾着往院外跑。

  他要赶紧追上蒋子文,然后联系小乙,让师傅赶紧躲起来。

  穿过花园,他的鞋掉了。

  迎面正好遇见一个端着茶水的丫头。

  正是平日里给他送饭的那个。

  “蒋子文呢?”李雁问。

  “什么蒋子文?”小丫头满脸不解。

  李雁看她表情,根本不知道蒋子文的事。

  城主府很大,若有心,藏一个人根本不是什么难事:“有人来过我屋子吗?”

  小丫头摇头:“我端着早饭来了好几回了,公子一直没醒。自然也没人会过来。”

  李雁心瞬间凉了半截,难不成蒋子文又是连夜走的?

  这家伙向来生活在暗处,千里奔袭自是不在话下,说不定现在已经跑到四重天了。

  他得再快点!

  “公子。”小丫头把早饭往边上一放,半蹲半跪着,给李雁把身上的带子都给系上,“您出来也不穿个衣服,着凉了怎么办。”

  说罢,捡起了鞋子,倒干净,捧起李雁的脚,为他穿上鞋子。

  “我能出来了?”李雁见她没劝自己回去,疑惑道。

  “您养好了,自然是能出来了。”小丫头说着,起身,为他整理了衣摆,“说起来,您这几日,药用的跟不要钱似的,库房都快被搬空了,若是再不好,李大总管得把那些太医都吊到屋顶上。”

  李雁活动了下手脚,丹田里真气十足。

  “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多打扰了。”李雁道,“代我向李大总管告辞。”

  小丫头端着碗,递给他一把勺子:“好歹垫一垫再走。”

  李雁风一般离开:“我早已辟谷,这些东西,早就不需要了。”

  徒留小丫头在原地跺脚却又无可奈何。

  【作者有话说】

  搞事业:这一章卡的很。

  作为两个人翻脸的开端,是结果还是挺……让人难过的。

  没有意识到已经爱上对方的两个人,在HE的路上……就,走得还挺艰难。

  反正后面还会有助攻,看看助攻们的表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