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一片安静。

  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 相顾无言,只能在同一个屋子里,靠着勉强能感受到的体温, 来维系着昨日的情谊。

  李雁看着李大总管,站在一边,明知道自己多余,依旧不肯走。

  他没办法, 只能对邓通说:“你先回去吧。告诉小金他最近老实点, 免得回去仔细他的皮。”

  邓通看着他满脸倦意,知道他大概是累了。

  受伤的人该多休息, 邓通也知道, 自己不离开,李大总管是绝不可能走的。

  受累的还是李雁。

  他笑笑:“行, 你好好养着, 我先走,下次再来看你。”

  李雁笑笑。

  他回他的九重天, 我在我的上阳城, 哪能说见就见。

  人生就这么短, 见一面少一面。

  眼看人都走了, 李雁还眼巴巴看着门口, 恨不能伸长脖子,李大总管提示他:“你就那么对他念念不舍?”

  别把眼睛长在不该看的男人身上。

  “诶。”李雁回过神来,叹气道, “这不是他还欠我银子吗?”

  李大总管早知道他爱钱, 却没想到这人张口就是银子, 能把人噎死!

  他心里嘀咕, 李雁这又是在胡说八道打发他, 可这李雁的表情格外真切,让他一时难以判断。

  “你不继续问我?”李雁斜眼。

  李大总管:并不想继续问下去。

  “那就不打扰李公子休息了。”李大总管说,“在下回好好吩咐,这回觉不让任何人混进来!”

  这回来的是邓通,下次又不知道从屋顶上下来的是哪个阿猫阿狗!

  李雁的江湖朋友多了去了,得好好防着。

  几日之后,李雁便可以坐起身来了。

  这几日,李大总管倒是没短他吃喝,不像天正教,一过了辟谷的门槛,就断了饮食。

  就连病了伤了,也不能尝上一口。

  教里的大夫反而更让饿,简直就是庸医,生怕看不死人!

  好几日躺在床上,李雁觉得自己都快生出疮来了,死活想要出门走走。

  李大总管不让。

  原话是“蒋教主让您好好养着,在他见你之前,可千万得养回去,否则,小的得仔细自己的皮!”

  李雁直接摔了瓷碗,拿着碎片搭在自己手腕上:“你要是不让我下床,我就给自己来上一刀。”

  趁着李大总管还在犹豫的片刻,他毫不犹豫往自己的手上划。

  最后两人商定,李雁可以下床,但不能出屋子。

  李雁觉得,这根本就是变相囚禁了自己!

  但也无法,谁叫这是上阳城府,姐姐妹妹们的关系虽然好,可也没人敢听他的。

  他只能眼巴巴以门槛为界,天天坐在上面,看着外面骄阳似火。

  “李公子知足吧。”小丫头过来换冰鉴,被他逗得忍不住开了口,“不让您出去,也是为您好,这儿又有冰用,多舒服。”

  李雁靠着大冰鉴,那丫头吓得急忙把他推到一边:“公子诶,这么靠着,可得冻坏了!”

  李雁只能转靠在门上,看着她往桌上摆了一个小壶并两个杯子。

  “我不喝茶。”李雁指着那壶说。

  上阳城主府的茶浓,实在不是一般人可以喝的了的。

  “没事儿。”那小丫头说着,将食盒里的醉鱼端了出来,“您搁着就行,明日我再给您换。”

  李雁立刻凑到桌子边,端着筷子,挑剔地说:“你们厨子难道不知道,这受伤的人不能饮酒?”

  “我们厨子更知道,得满足您的这张嘴,不然又得挨训。”小丫头说完,拎着食盒出去。

  不就是前两日跟李大总管告状吃不着八宝鸭么。

  我怎么知道李大总管会训厨子?

  李雁举着筷子,美滋滋地闻着酒气。

  他不是好酒的人,此刻也品出了,这上好的花雕味,腌鸭子绝对是腌入味了。

  两筷子下去,立刻脑袋就开始晕了起来,啪地一下,倒在桌上,不省人事。

  醒来的时候,他还趴在桌上。

  屋外已是深夜。

  连一丝夏蝉的叫喊都没有。

  李雁摇摇脑袋,头疼。

  果然后劲大,以后还是少喝些酒吧。

  我都睡死成这样,居然也没有个人把我扶到床上。李雁颤颤巍巍点了灯,心中又开始嘀咕,这是嫌我在这儿蹭饭蹭久了,开始虐待客人了?

  他挽起袖子,抓着灯,晃晃悠悠往床那边摸过去,刚进了内门,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

  ——蒋子文扶住了他:“这是怎么了?我听说你伤了脑子,这是还没好?”

  李雁眨眨眼,看着眼前的蒋子文,也不知道是怎么凭空变出这个大一个大活人。

  他伸手戳了戳他胸口,有点硬,是真的:“好像,好像还没好。”

  蒋子文看着他手腕上纵横交错的手腕,眼神一暗:“怎么来的?”

  明知故问。李雁想,李大总管肯定都告诉你了,不就是我自己划的嘛。

  “手一抖,不小心割到了。”

  “你这脑子,不用受伤,也不怎么好。”蒋子文冷哼一声。

  你这手抖得有点厉害啊。

  李雁缩着脑袋不敢吭声。

  动不动就冷哼一声,随随便便就吓唬人。

  “你本事了。”蒋子文拉着他的手,上了药,早应该好了,可印子一时间全都消不掉,密密麻麻绑着的红线,衬得皮肤白到诡异。

  这个人身体里,好像有淌不完的血。

  可他的皮肤又那样白。

  嘴唇也是,都快和他的脸一个颜色。

  “以后要是再让我看到你身上有这样的伤,我不介意在小金身上也试试。”蒋子文说,“那自己撒气算什么本事。”

  李雁撇嘴:“暴君。小金还说我是暴君,你才是暴君。”

  一物降一物,你就该找到一个人。像话本里那样,我等着你吃瘪的模样。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蒋子文嗤笑,李雁这一天天都看什么话本啊,“李雁,你要是再不把你脑子里的那些酒全都晃出来,我明天就去杀你师傅。”

  李雁瞬间清醒了。

  他嘿嘿一笑:“蒋教主啊,小的又怎么得罪您老人家啦,怎么会想拿小的师傅撒气呢。”

  “我以为你也看你师傅不顺眼。”蒋子文道。

  “怎么会呢。”李雁急忙反驳,“那可是把我一手带大的师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

  “就算你疑心他杀了你全家,你也认定他是你师傅?”蒋子文掐着他手腕。

  真细啊,用点力就碎了。

  李雁浑身一震,像是被人点破了浑身的软肋,身上的盔甲碎个稀烂。硬着头皮笑道:“谁疑心了?你就不能轻点,手都要断了。”

  蒋子文放开他的手腕,捏住他的脸,往两边一拉:“断了才好,断了你才能老实。”

  脸上皮还没好,李雁倒抽了一口气,眼泪一下子滋了出来。

  “谁打的?”蒋子文立刻觉察到不对劲,抚摸着他的脸,一边有点硬,好像里面藏了血肿块,还没来得及完全消下去。

  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腾的一下升起。

  打狗也要看主人。

  这是谁,分明是看不起他!

  疼。

  蒋子文冰凉的指尖,刚碰到李雁的脸,他的脸上便翻出一阵火辣辣的感觉。

  李雁憋了半天,才糯叽叽地说:“你下手可真黑啊,我哪疼你掐哪。”

  我被揽月楼的姑娘打的吐血。

  这事儿估计现在整个上阳城都当笑话看。

  蒋子文在这明知故问什么东西。

  蒋子文心中的火立刻给他浇灭了一半:“打的这么惨,还手了没?”

  这不是打狗还得看主人么。

  李雁摸了摸自己的脸,生怕他知道自己捏了他丫头的手,再给自己这边脸也来一下。

  他偷偷瞄了眼蒋子文,蒋教主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心道坏了,赔着笑说:“自然是不敢。”

  “下次再挨了打,给本座打回去。”蒋子文道。

  你李雁什么时候这么卑躬屈膝了?

  蒋子文恨不得把他按在腿上,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一顿锤。

  之前对着本座都敢阳奉阴违,脸上笑嘻嘻,心里却在想着怎么从本座身上捞点便宜。

  怎么,一个丫头就怕成这样?

  难不成是对这丫头起了什么心?

  蒋子文的心中闪过一丝杀意——

  李雁又捕捉到了,缩了缩脖子。

  就知道,这丫头对蒋子文来说不一般。

  戏文里不都说吗,主子身边的大丫头,都是主子的备用小妾。

  我完了。

  李雁给自己唱挽歌。

  调戏了人家小老婆,我这还能有个好?

  男人么,你占点便宜没什么。

  你占他老婆的便宜那可不行。

  李雁只当他说反话,急忙表忠心:“小的不敢了,绝对不敢了,下次再也不去揽月楼了,见着文苑姑娘就绕道走。”

  蒋子文呵呵一笑:“没事,下次我带你去揽月楼。”

  有人确实想挨罚了。

  不过不是李雁。

  李雁只当他还想给文苑出气,垮了一张脸,牵动脸上的肉,更疼了。

  他捂着脸,小心翼翼瞥着蒋子文,黑黝黝的眼睛就像是两枚黑珍珠。

  蒋子文看得喉咙一紧,还别说,李雁这小子装可怜真有一手。

  他强硬地换了话题:“你找我的是什么事?”

  “我师傅给了我一封信。”眼见换了话题,李雁登时松了口气,摸了摸自己的怀里,抽出一条绢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