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脚步声时断时续,抢救室的门也开合不停。

  一如初春时林听跪在明州的长桥桥头,而今他依旧使不上力气,双腿软的吓人。

  初春时他哭的厉害,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哭谁,现在他似乎流不出眼泪,但他却很清晰的知道,胸腔里那颗快要骤停的心脏在为谁酸涩。

  不知过了多久,林听终于不再发抖,商周见状把林听扶到长椅上,给人裹紧了外套。

  林听这个状态很吓人,吓得商周双目一错不错的落在林听身上,他不由得想起林听研二那年因为那个视频情绪崩溃,在他回宿舍的那一刻,用他的美工刀割断了自己的颈动脉。

  商周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场景,血几乎是飞溅到林听的床单上,落在洁白上的红总是那么刺眼,脸上温热的触感也像是刻在了神经里,商周根本来不及抬手擦脸,任凭血液干涸在脸上。

  好在他夺刀夺的还算及时,医院也并不远,要不林听今天也不可能坐在这里,更没有为手术室里的那个人伤心的机会。

  可林听现在跟那时候很像,眼中看不到生欲,医院惨白的光照不透他的眼眸,他一动不动,连胸腔的起伏都变得很弱,只有在抢救室开门时他会抬起眼皮,不过也只有那一瞬,如果出来的医生护士不是来找他的,他又会回到方才颓唐的模样。

  他们等了很久,抢救室门口的人本来就不多,现下更是屈指可数,那扇门在沉寂许久之后又缓缓打开,一名穿着手术衣的护士走了出来。

  “谁是谷寓清的家属?”护士声音大了些,再空旷的走廊里泛起了回声。

  “这里,”商周抬手示意,接着又弯腰嘱咐林听,“我过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好吗?”

  林听不说话,双腿又开始发抖。

  “这里也不远,我们说话你也能听见,”商周按住了林听的腿,蹲在他面前,“别勉强自己,我先过去看看,有事就叫你。”

  林听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眼前一空,林听看着商周快步走了过去,听见商周说自己是谷寓清的朋友,他奋力偏开了头,突然很不想看见那个护士,才压下去的心慌如同囤积了许久的波涛,在堤坝松懈之时泄洪一般涌来。

  林听又喘不上气了,他拼命掐着自己的指节,企图冷静。

  他并没有听见商周与护士的交谈,不得已他又把头偏了回来,第一眼撞见的便是商周紧绷的后背,然后商周抹了一把脸,肩膀轻微的颤了一下。

  林听愣住了,目光再也错不开,接下来他又看着护士向着商周鞠了一躬,然后调转方向,又向着他鞠了一躬。

  这个意味再明显不过了,林听向着护士点头示意,他双肘撑在膝头,脸深埋进掌心,许久之后,他喉结微微滑动,泪珠越过掌中的缝隙,汇聚于下颌,一颗颗的碎在瓷砖地上。

  倒映的灯变得模糊,商周的手悬在半空,他似乎想碰一碰林听的发顶,但他停住了,只站在一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外面的雨下的真大,大到掩盖了林听的哭声,林听觉得窗户应该是被人打碎了,要不为什么会有风来,为什么会这么冷。

  “这几天好好守寡。”

  “守你妈的寡…”

  林听闷闷的出声,爆出了这么多年都不曾说出口的脏话。

  “乖乖等我,一周后我就回来了。”

  “回来个屁…”

  他不像别人那样嚎啕,只能听见抽气的声音,指缝湿的厉害,像窗外的雨。

  ——

  记忆就停在了这里。

  林听不知道后面的记忆是被药物抹去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出现了大段的空白,这个空白一直持续到谷寓清的葬礼结束,他从没见过谷寓清的墓碑,却坚信在齐州的公墓里有那么一块地方,能让他蜷缩着睡个好觉,也能让他与人说说话。

  前一阵的一个雨夜,南枝唯一一次把林听看丢,就是在公墓里找回来的,他也是从这个时候才知道林听口中反复念叨的谷寓清,竟然是他幻想里的男朋友。

  或者说是在梦里,梦里的林听二十七岁,谷寓清二十八岁,但林听的梦很乱,他有的时候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到底处在梦里的哪个时候。

  比如现在,他坐在床边,膝盖上放着南枝买给他的年方六千,随手翻了一页,上面画着一个白色的海螺,但他的目光却停在左手无名指指根,他轻轻摩挲着,喃喃的说:“谷寓清跟我求婚了,在他死后。”

  这是一段全新的记忆,南枝从没听过,他不由得一愣,抬起了头,手上还拿着一个牙签,举着苹果正要递到林听嘴边。

  “我去了他家,看见了他说的生日礼物,就在客厅里,摆着四幅画,他画的是我,但又不完全是我,”林听侧过头咬走了那块苹果,他嚼了嚼,便囫囵吞了下去,“他画的我的病。”

  谷寓清的画有关双相,用光影和线条,将躁和郁完美的分割又融合,影中有一个巨大的时钟,一半沐浴在光里,一半沉浸在晦暗中。

  在林听的记忆里,这是谷寓清送他的生日礼物,虽然画展在十二月,但这几幅画却是在林听生日前就赶出来的,谷寓清留了一张便利贴,告诉林听他所有的关于画展的构思,他的展厅命名为“听”,是何意思不言而喻。

  “他要听我,也要我听他,更要更多的人去听这个病,”林听说着笑了起来,“我在画布的后面发现了一枚戒指,他装在一个小袋子里,粘在画框上,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怕我拒绝他,竟然想出了这么个求婚方式。”

  南枝安静的听着,又递过一块苹果。

  林听摇摇头,他说:“我不会拒绝他。”

  说完他看了南枝一眼,南枝朝他笑笑,又将苹果递了过来,表面已经有些氧化,黄得斑驳,林听笑了一下,直到南枝手要酸了才咬了一口。

  “但我怕他拒绝我,我好像骗了他,”林听又是囫囵吞的,“应该也不能算骗了他吧,只是我那时候记忆乱了,我跟他说在奶奶家的时候是我妈在洗手间发现的我,但事实上并不是对吗?”

  南枝正准备去护士站问一问有没有水果刀,想把苹果切的再小块一点,但还没迈出门的叫突然停住,他退回到林听面前,声音里有些压不住的激动。

  “你终于清醒了?”南枝抬手摸了摸林听的额头,提他将长发拨开,“你想起什么了?”

  他其实已经快要放弃了,他甚至想让林听也放弃,林听受得刺激太多,南枝有时候都觉得强行扭正不一定是好事,就算是有幻觉也没事,他觉得林听开心就好了。

  了现在南枝又突然觉得,还是做个正常人比较好。

  林听指了指窗台,那里放着一个台历,今天没有风,台历纹丝不动,南枝跟着回头看去,只见台历上画了一个个红色的叉,最后一个叉停在今天。

  2021年4月17日。

  是林听研二退学的那一年。

  “上周…我突然看到了这个台历,日子不对…”林听说着,突然笑的很丑,像是在为什么遗憾,又像是再为什么感到庆幸,“我每天都会看这个台历,但我从来没有意识到是我的日子不对,直到昨天你回家给我拿衣服的时候手机落在这里,我看到了一个汇款短信。”

  林听依旧笑着,却是苦涩居多:“就算我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妈也不回来是吗?”

  南枝瞳孔缩了一下,他倏地觉得这个世界对林听很残忍。

  款是卓清麦汇来的,汇在南枝的账户上,那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一部分是给林听的生活费,一部分是答谢南枝的照顾。

  她与林政都是大忙人,天南海北国内国外,除了家里,他二人几乎哪里都去过,卓清麦生下林听也只养到出月子,公司里的事很忙,忙的她顾不上儿子。

  她与林听好像只有金钱往来,从小就是这样,梦里的那个卓清麦不过是给林听的一个短暂的补偿,补偿他这么多年缺失的家庭。

  所以南枝觉得卓清麦也很残忍,十八岁那年林听割腕,是林言将人送去的医院,这一次林听直接割了动脉,是商周送来之后,他跑前跑后的照顾,而卓清麦除了钱,只有几句稍显敷衍的问候。

  当然除了南枝,林听刚来齐州时还有小姨照顾,小姨照顾人是有一手,就是这张嘴太碎,没出两个月就把林听说的犯了病,吓得南枝把人接了出来,他在D大附近租了房,从那时起,他对林听几乎是寸步不离。

  即便如此卓清麦也没说过什么,只是每月汇来的钱从小姨的账户变成了南枝的账户,并且多了很多。

  “你为什么不生在我家呀,”十九岁的南枝给林听收拾好卧室,两个人瘫在床上,“你要是生在我家,那就是我弟弟了。”

  林听笑了笑,细微的尘飞在他鼻尖:“那就叫南听了,你听听这是人名字吗?”

  南枝也笑,笑的打滚,他拍了拍林听的肚子,薄薄的肚皮下是凸出的肋骨,他说:“你不生在我家也是我弟弟,以后缺钱了累了烦了受欺负了都跟我说,哥哥罩着你,”他拍了拍床,又激起了一片尘,“以后这里就是你家。”

  当时林听是怎么回答的,南枝已经记不清了,但他记得那天林听很开心,是他知道林听生病后第一次见林听这样开心,那是一个挣脱了枷锁的笑。

  黄昏来了,远处的天已经被染成了浓烈的橙红,而近处的天还泛着浅淡的蓝,夕阳斜入窗户落在台历上,林听看着那被分割的光,倏地收了笑。

  “谷寓清家里有一个西向的阳台,我很喜欢在那里看日落,他说要跟我一块买房子的时候我就想好了,不论买在哪,我都要一个西向的阳台。”

  阳光倏然变得模糊,裹在泪中滴落在一块苹果上,南枝拿过纸巾给林听擦净眼泪,梦里那场事故引出的悲伤像是迟入现实,他哭的很凶,纸巾盛不住泪,但他没有声音,让人看着都觉得委屈。

  他是梦里的造物主,可以给自己一切想要的东西。

  但他控制不住梦醒,就像是控制不了事故来临。

  “果然梦就是梦啊,”林听哭着哭着,突然笑了一下,“谁家的飞机出那么大事故只死一个人啊…”

  泪突然决堤,淹没了笑,林听再也压不住声音,由抽气转为呜咽,书页上的海螺已经被泪晕皱。

  南枝将书拿到了一边,他不知道林听突然清醒是一时的还是长久的,他只知道他的弟弟现在很难过,难过的让他心疼,梦是短暂的,但梦让林听开心,可难得的清醒又给了南枝些许希望,这南枝觉得很矛盾。

  他抱住了林听,用衣服给他擦眼泪。

  不知过了多久,林听终于收住了声音,南枝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夕阳也偏去了墙上,白墙承接了台历的影子,棱角模糊。

  “南枝…”林听靠在南枝身上,看着那夕阳。

  “嗯?”南枝揉了揉林听的头发,很久没剪,头发已经长到了肩胛。

  “你告诉我,”声音喑哑,带着期待与遗憾,“我怎么样才能找到他。”

  南枝低下头,能看见林听湿润的睫毛,上面挂着澄黄日光:“找…谷寓清吗?”

  林听点点头:“嗯。”

  南枝想了很久,最终还是诚实地说:“我不知道,”或许是不想看人伤心,他又补了一句,“或许到你二十七的时候就能碰上了,现在不是知道他在D大了吗?又不远,到时候我陪你去堵他。”

  闻言林听突然笑了笑,他没有说话,只看着夕阳越来越偏,就像那个西向的阳台,落地窗下应该有一个画架,画架旁放着一个红色的小桶,他不介意给谷寓清当模特,他喜欢谷寓清的画。

  故事还未开始。

  黄昏的尽头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