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蒸了大半个月,远处的滚雷终于逼近,天色眨眼间就黑起来。乌云密布着,几道狰狞的闪电在天空张牙舞爪,顷刻隆隆雷声奔涌而至。

  起了风。那股子让人透不过气的湿热被吹散,大门前的那棵银杏叶子挤在一起,簌簌地齐往后弯着腰。

  楼上叮叮咚咚的钢琴声响着,过渡流畅节奏分明。这首辉煌的大圆舞曲任乔已经练了很多次,但他总觉得不够满意,一坐又是两个多小时。

  佣人过来敲门,说先生回来了。

  任乔没回头,坐得笔直弹完了最后一遍,才站起来往外走。

  他穿得整齐,黑色燕尾小西装内搭白色衬衣还系了领结,面上不笑的时候,活脱脱一副小大人的样子。

  他沿着走廊大步朝前,开始还绷着脸蛋,但是二楼的旋转楼梯还没下完,步子就控制不住,小跑了起来。

  “爸爸!”

  任乔扑上去,抱住了已经两天不着家的任自齐的大腿,仰脸看着他,眼睛亮亮的,跟在楼上的冷脸全然不同。

  任自齐身上被淋湿了,疾风夹着骤雨,伞是挡不住的。他把衬衣袖子卷了一下,拍了拍任乔的背:“想爸爸了?”

  任乔点头,又叫了他一声爸爸,任自齐就把他抱了起来。他已经八岁,手脚都长,虽然还是小孩的骨骼,却已经可以预见未来身高腿长的好比例。

  任自齐抱了他一会儿,问了几句,也觉得力不从心。任乔从他身上下来,拉着他的手,朝他身后看。

  林君元还被抱着,他身量小,又有那个高大的保镖挡着,进门的这一路只被淋湿了一半。外面天热,他穿露胳膊腿的短衣,这会儿被雨淋了,又到了温度一下子低了不少的室内,冻得缩着,半边头发一缕一缕的,活像只街上捡来的小猫。

  “他是谁?”任乔问。

  保镖抱着林君元,还站在玄关处,没敢太往里走。林君元进了门,哭声就暂停了。他先翘着脑袋把整间房打量了一遍,没找着爸爸的影子,嘴接着又撇,但没敢出声,一动不动地紧捏着抱着他人的一点衣服角。

  任乔问他,林君元的眼神就顺着落到他身上。小孩子不懂得别的,好奇就盯着看。任乔被他红通通水汪汪的眼睛看的不自在,皱着眉扭过头去,林君元也就不再理他,头转向那个保镖的胸膛,开始抽泣继而接着哭起来。

  任乔的领地意识初步觉醒,不认识的小孩来了自己家,还是爸爸带来的,此刻他本能地护食,顾不上别的,又问了任自齐一遍。

  “一个叔叔的孩子,在我们家住几天,跟你玩行不行?”任自齐笑眯眯的,摸了摸任乔的头。

  任乔心里并不把自己跟这种小孩归到一类,自然也不会跟他一起“玩”。但他也没说不行,因为他已经很懂事,隐约知道任自齐并不是真的在征询他的意见。

  林君元压抑过的哭声有越来越响的趋势,任自齐的耐心也快到极点。他招呼了佣人一声:“把他抱屋里去。”

  一旁候着的佣人赶紧过去把孩子接过来,林君元就这样从一个陌生人的怀里被转移到另一个陌生人怀里。

  任乔看着吴阿姨把他抱走,带进了一楼最靠里的那间客房。林君元一直到进门前都还在哭,脸都哭红了。

  不间断的哭声扰人,但是任乔并没有觉得烦,他的视线一直跟随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看着他被抱走,搭在外面的一只小手在空中无助地乱抓,直到那扇门关上,也没有人去管他的哭声。

  任乔还稚嫩的心脏里鼓胀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感受让他觉得木木地难受。他不知道那种难言的情绪是一种感同身受的“可怜”,这份可怜像门外的大雨一样来得突然且令人措手不及,这雨丝丝密密,任乔小小一颗心也被裹缠紧了。

  雨不可避免,盛夏势必要降临。滚雷夹着霹雳惶急地下了好大一场,林君元的哭声隔着一扇门隐没在雨里,逐渐听不见了。

  任自齐去换了身衣服,任乔在渐小的雨声里坐着等他打完这通电话。这次的曲目他都练了很久,下午的钢琴考试势在必得。任乔等着他打完电话,送自己一起去考试。

  任自齐不是不想去,但是电话打起来没完,股东会议开得不顺利,很多人找他。情妇那里更是难缠,一上午发了近十条短信来查岗。

  “儿子,爸爸走不开,让周叔送你去。”任自齐多少是有些舐犊之情的,对自己的爽约也觉得抱歉,但怎么说,这也不过是一个考试而已,且不是多要紧的考试,“想要什么玩具,爸爸给你买。”

  任乔不想要玩具,但是任自齐还是走了。任自齐走了,家里又只剩下阿姨和任乔,那点哭声隐约从门缝漏出来,时有时无的,任乔过去开门看了一眼,转头交代吴阿姨哄一哄他,别让他再哭了。

  司机在外面等,任乔早已经收拾好,没有多磨蹭,很快上了车。

  吴阿姨不是不想哄,但是林君元受惊过度,乍到一个陌生地方,周围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怎么会不哭。

  人没有办法了就会哭。委屈,难过,痛苦的时候,情绪累积到一定的程度,无能为力就只能哭。哭是一种自救,此刻也是无助的林君元的武器。

  战战兢兢地在床边缩了一下午,嗓子都哭哑了,林君元终于精疲力竭,哭睡过去,睡着好一会儿,抽泣都还没完全止住,张着嘴一抽一抽的。但终归是个小孩子,肚皮袒露着,蜷累了的四肢也在翻了个身后展开伸在了床上。吴阿姨的好言好语无处可用,只能在他睡着之后帮着擦了擦眼泪,朝里面抱了抱,找了条薄毯盖上。

  林君元这一觉睡得很沉也很久,暂时照顾他的吴阿姨对他一无所知,自然也没注意到他着凉还没好。

  林君元梦里没再找爸爸了,他的梦里很空,周围笼罩着化不开的浓雾,什么也看不清,整个人像动画片里的精灵一样悬在空中,找不到着力点。

  他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房间里没有人,外面也没有声音,貌似还处在梦里,林君元眼睛睁开又闭上,睁开又闭上,反复几次,才爬了起来。

  他拥着薄毯,坐起来吸了吸鼻子,看了看这个陌生的房间,想起来自己的处境,心头一股委屈害怕涌上来,眼泪吧嗒吧嗒又开始掉。好想爸爸啊,他这么想着,也喊了好几声爸爸。

  吴阿姨听到了他的声音,推开门进来。她一靠近,林君元就往里缩了缩,抱着被子,很警惕地看着她。

  吴阿姨觉得他可怜,让他别害怕,慢慢坐在了床边,拿了纸巾往床里探身子给他擦鼻涕。林君元不配合,扭着身子躲。吴阿姨哄着他,但是没擦好,拿开纸巾的时候扯了一条亮晶晶的鼻涕丝。

  吴阿姨一下子笑了,“哎呦小少爷,怎么脏兮兮的?”只面对林君元,她便跟在客厅任自齐面前面无表情的样子相去甚远,“过来,阿姨给你擦擦。”

  林君元不去,但是鼻涕堵得难受,吴阿姨再递纸巾过来的时候,他就伸手接过来,自己给自己擦了擦,纸团没地方扔,握在手里。

  “是不是感冒了?”吴阿姨还是朝前坐了坐,把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从他手里把纸团抠出来扔在了床边空着的垃圾桶里。

  她摸了摸林君元的额头,又捏捏他露在外面的胳膊。林君元不认识她,不愿意让她碰,一直往外挣。

  吴阿姨叹了口气,说:“你在这里坐着等我。”

  她出了门,很快又回来,端了个餐盘,上面放着一杯水和一个装着冲剂的小药盅。

  从她进来,林君元的眼睛就一直盯在盘子里的那个奶酪棒上。因为任自齐去接,所以他中午就没吃上饭,到现在已经很饿了,肚子扁扁的,看到吃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林君元看了几眼,就转开了头,刻意不朝那里看了。

  小孩子自以为隐蔽的举动怎么逃得过大人的眼睛。吴阿姨不知道他忍饿,只以为是小孩子都嘴馋,她无声地笑了笑,面上不显,招呼他过来,说:“来,把这个药喝了就不流鼻涕了。”

  林君元扭着头不理她,吴阿姨就拿着那只奶酪棒放到他眼前晃了晃:“吃了药给你吃这个,任乔哥哥最爱的零食,可好吃了!”

  林君元不为所动,吴阿姨又哄劝了一会儿,慢慢朝他那边靠,跟他讲道理:“生病多难受,这个药是甜的,不苦呀!吃了药就舒服了是不是,乖宝宝?”

  林君元在家的时候也总是生病,每次吃药都要费林斌好大的功夫,凶是舍不得凶的,只能翻来覆去地讲条件,左哄右哄,一个人唱了红脸唱白脸,威逼利诱,一盅药冷了再热,喝完得把他折腾一身汗。

  在福利院里不喝药的话,保育员就先放在一边,等再来看的时候,要是还没喝,就会把他抱坐在膝上,仰脸灌下去。

  林君元被灌过一次就知道害怕了。

  吴阿姨以为还得费不少功夫哄,没想到过了会儿林君元自己朝床边挪了挪,端起药来喝掉了。药是甜的不假,但是也带着辛辣。林君元一口喝下去,脸都皱了起来。吴阿姨赶紧给他喂水,林君元咕咚咚喝了大半杯水后,吴阿姨就把剥好的奶酪棒给他喂嘴里了。

  林君元把奶酪棒含在嘴里,又用手捏着小棍棍拿出来看看。外面有开门的声音,吴阿姨收拾了东西赶紧出去,让他自己先待着。

  林君元这会儿没那么害怕了,一个人坐着,一边舔*酪棒,一边仔细地看了看这个房间。这个房间跟他以前的差不多大,但是很空,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柜子,没有玩具也没有小人书。

  他在屋子里看了一圈,裹着毯子下了床,毯子比他长很多,一大半拖拉在地上,像笨拙金鱼华丽的尾巴。

  林君元小心地趴在门口,耳朵贴在门缝上,听外面的动静。

  好像有脚步声,还有说话的声音。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消失了。

  林君元踮脚往上伸手去拧门把手,控制着力气,想探头看看。结果刚一拧开,门就被从外面往里推开了,林君元站在门后面,被门逼得连连朝后退,又被毯子绊住脚,一个屁股墩跌坐下了。

  奶酪棒从嘴里掉出来,他没顾上别的,立刻从毯子上捡起来,塞到嘴里嚼了,才抬起头来。

  任乔刚考完试,衣服都还没换,西装领结帅气得很。他低头瞧了瞧坐在地上的林君元,先撞见了那双眼睛,很大很亮,瞳仁黑漆漆的,睫毛上还有水痕,一簇一簇的。

  两个小孩互相盯了几秒,任乔先移开目光。

  他眼神稍微往下,就看到了那张花了的脸,脸上还带着鼻涕。掉了的东西也吃,还是用手抓的。

  林君元还坐在地上,眼睛盯上了任乔手里的薯片袋子。任乔顺着他的眼神看过来,向前走了一步,把袋子递给他。林君元没接,任乔就原地把袋子拆开,弯腰递到他手里,说:“吃吧。”

  林君元把手伸到袋子里拿了一片,任乔看见他鼓起一点的脸颊一动一动的。等了一会儿,林君元嚼完咽了,又抬头看了任乔一眼。

  任乔就又对他说了一遍:“你吃吧。”

  他转身走了,把门给林君元带上了。锁舌“啪”的一声轻响,房间里恢复成跟之前一样,林君元看了会儿关上的门,坐在原地继续吃薯片,没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