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小远终于在蒋鸣艰涩的声音中, 听到了那个尘封在时光背后的故事。

  在蒋鸣的述说中,他好像第一次模糊地知道了,妈妈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他好像也短暂地拥有了一个坚强而慈爱的母亲, 却又在骤然间失去了她。

  巨大的悲伤犹如台风过境,席卷着狂风和暴雨, 淋湿心房的每一个角落。

  俞小远嘴唇动了动, 怔怔睁着眼睛,黑夜中清亮的眸子一点一点浮上水光。

  “对不起……”靠在座椅上的俞小远用一只手捂住眼睛, 喉咙咽了咽,半晌, 传来一声压抑的抽泣, 他将脸埋进双手中,停不下来地道歉,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眼泪像没有止尽,顺着掌心流满了整张脸。

  他似乎忘记了除了这三个字以外的任何语言。

  心脏被悔恨灼烧得皮肉翻卷, 为今天用刀尖对准过那个沙袋的自己,也为更之前曾对蒋鸣恶言相向的自己。

  他有太多的对不起要说。

  他止不住地后怕, 如果今天他没有在刀尖距离沙袋只有一厘米时改变主意, 如果他真的放任自己划了下去……

  他不敢想象如果在自己做了那样的事后再知道真相,他会怎样恨不得以死谢罪。

  是蒋鸣从初遇时便一遍遍刻在他脑子里的“要考虑后果”, 最终在峭壁边缘救了他一命。

  “宝贝,宝贝, 看着我。”蒋鸣试图拿开俞小远的手,可他死死捂着脸怎么都不肯松开。

  蒋鸣不敢用力, 怕伤到他,只能低声哄他:“过去了, 都过去了……”

  俞小远喉间哽咽,连道歉的句子也变得破碎不堪。

  他脑中又接连闪过蒋鸣书房陈列架上那整整一面墙的奖杯。

  每一座都不染纤尘。

  他每一次擦拭奖杯时,都是怀着怎样的心情?

  那些往日的荣光,在一夕之间成了他再也触不可及的信仰。

  从云端跌落后的孤独绝望,他又是怎样捱过的呢。

  表面总是平静无波的人,是不是也在无人知晓的黑暗中,平静地崩溃过,无声地狂吼过。

  但却没有人能够听见。

  俞小远触电一般在刹那间触及到了掩埋在对方心底最深沉的苦痛,像是被深埋在万年冰川地底的岩浆火舌燎到。

  心脏疼到快要炸裂开来。

  “怎么了这是,”蒋鸣也没想到俞小远反应这么大,原以为他掉几滴眼泪就差不多了,没想到越哭越厉害,蒋鸣伸手揽住他的后颈,拇指在颈侧上下抚摸着,“好了好了,跟你说这些又不是为了招你哭的。”

  俞小远眼泪根本停不下来,肩膀痉挛般抽搐,捂在脸上的双手握成拳头,抵住眼眶,慢慢在座椅上蜷缩起来。

  “所以一直不想告诉你。”蒋鸣叹息一声,靠过去,心疼地吻在他的额头,哑声哄他,“别哭了,乖。”

  俞小远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他大口地呼吸着,蜷在座椅上,浑身都在抖。

  蒋鸣捞住后颈把人捞进怀里,在他耳畔低声道,“好了,宝宝,再哭我该心疼了。”

  其实蒋鸣心中的庆幸一点也不比俞小远少。

  除了庆幸,还有动容。

  他清楚地记得初遇时那个孤绝莽撞的俞小远,那个看到有人跟他搭讪就带着刀去跟人比划的俞小远,那个做事从来只问本心,绝不问明天的俞小远。

  可就是这样一个不计后果的人,却在激荡剧烈的情绪下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宁愿被占有欲百般折磨,也没有选择去做出任何有可能会对他造成伤害的事情。

  让俞小远在最后时刻悬崖勒马的是什么,蒋鸣比谁都清楚。

  半晌,在啜泣声中传来一声低低的,“好疼……”

  蒋鸣紧张摸他额头,“怎么了?哪儿疼?”

  俞小远哭得没有力气,抵在脸上的拳头渐渐松开,露出泪水蜿蜒的一张脸。

  俞小远抓住他的手按在心口,断断续续说,“你把它……挖出来好不好……真的好疼……快要疼死了……”

  蒋鸣盯着他看了片刻,开门下车,快步绕到副驾那侧,倾身将人抱了出来。

  蒋鸣低头用唇蹭了蹭他的耳廓,走到车前的草坪坐下,让俞小远横坐在自己怀里,像哄哭闹的孩子那样,摸着他的脸,“我都明白,小远,你的心情,我都懂……”

  俞小远拼命摇头,“不,我该死,我居然,我居然起过这样的念头。”

  俞小远双眼通红,哽咽着断断续续,“不要、不要原谅我,我活该,都是我活该。”

  “我还故意说那些伤害你的话,我还害你受伤……”内心压抑已久的悔恨都被自责勾得爆发出来,俞小远人哭得都有些恍惚,渐渐控制不住说出口的话,“都是我的错,爸说的没错,我不该、不该出生,我只会给别人带来不幸,我的存在就是错误的。”

  怎么会?!

  怎么会有一个父亲能够对自己的孩子说出这样的话?!

  蒋鸣紧紧搂着他,在他耳畔不断地哄,“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你怎么会这么想。”

  俞小远痛苦地吸气,抓着蒋鸣胸前的衣服,声音发颤,“妈妈是为了生我死的,本来好好的家庭,也是因为我破碎的,我是、我是罪人,俞嗣宗他想要我的命,我就应该给他。”

  “你在胡说什么!”蒋鸣心口猛得一疼,仿佛俞小远的手不是抓着他的衣服,而是攥住了他的心脏。

  俞小远已经完全被黑暗的回忆埋没,像是听不见任何话,他固执地抱着蒋鸣,不肯抬头,埋在他的胸口哭着道歉,“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

  “可是真的好疼,撞在桌子上很疼,烟头按在身上很疼,不能呼吸也很疼,对不起,对不起……”

  蒋鸣脑中骤然闪过他衣衫下布满手臂的可怖疤痕。

  与其说是疤痕,不如说是刻印进他皮|肉里的恐惧,永远提醒着他曾经发生,和未来会继续发生的事情。

  他无法想象俞小远究竟是怎样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家庭里长大的。

  他就那样徒劳地去求饶,去道歉,去承受一切不该由他承受的仇恨,换来的却只有更加看不到尽头的疼痛和恐惧。

  剧烈的酸涩涌上喉间,蒋鸣红着眼睛去亲吻俞小远的发顶,他觉得自己也快疯了。

  二十几年来,他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心疼一个人。

  他一下一下地顺着俞小远的脊背,在他耳边颤声重复,“不要再道歉了,宝贝,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该死的是伤害你的人。”

  俞小远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孤独而绝望地摒弃了所有周遭的声响,只知道一个劲地哭着凑近蒋鸣,虚弱又急切地解释,“我也不想、不想跑的,我也不想对你说那些话,我快要痛死了,可是我太害怕了,他像一个噩梦一样,追着我,不放过我。”

  “我跑不掉……我跑不掉,我还是没跑掉。”

  “我想要赎罪,可是我根本赎不完,太多了,太多了,我该怎么办。”

  “我知道,我都知道。”蒋鸣心紧紧揪着,咽下喉间酸涩。

  俞小远声音越来越低,破碎如同被风暴碾过的蝴蝶羽翼,“如果可以选择,我也不想要被生出来的……”

  “我的出生……我的存在,全都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不,不是这样的。”蒋鸣身体微微后撤,低头去摇晃他,直到俞小远眼神恢复一丝清明,抬头与他对视。

  “小远,”浩瀚苍穹笼罩下,蒋鸣缓缓开口,声音温柔而郑重,“你知道你的出现对我意味着什么吗?你知道你的存在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吗?”

  “你不会知道。”

  “因为连我自己都没有办法准确地用语言表达出来。”

  蒋鸣轻轻摸着他的脸颊,“俞小远,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这一切,不是你的错。”

  像触动了某个开关,俞小远突然停止了哭泣。

  愣愣看着蒋鸣,鸦羽般的睫毛上还坠着细碎的泪珠。

  片刻后,无声的泪水决堤一般汹涌而出,一滴一滴,顺着脸颊不断坠落。

  他就那么盯着眼前的人,怔怔地想。

  原来我一生都在等待这句话。

  他们就这样坐在杳无人迹的山谷中,像两只离群的野兽,披着凉薄夜色,相拥取暖,呼吸从遥远过去吹来的漫长的风。

  俞小远好像终于耗尽了心力,不再抽泣,静静地靠在蒋鸣怀中,额头的碎发不知是被泪水还是汗水打湿,粘在颊边。

  他盯着脚下的杂草,理智渐渐回溯。

  他不禁开始思考,自己失序的人生是从哪里开始的。

  好像从出生就已经注定了。

  他想起自己曾经用过很长很长的时间,专心致志地想过关于死亡的事情。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就像他不明白既然死亡一定会来临,那人们为什么不会自主去选择死亡。

  俞小远低声问道,“所有人的人生都这样丑陋吗?”

  “是的,有很多人,有很多很多人,他们的人生都有很丑陋的疤痕,我也一样。”蒋鸣握起俞小远的手按在胸口,隔着轻薄的衣料,仍然能感受到皮肤上虬结凸起的痕迹,他说,“但它不会永远这样丑陋,人生的疤痕和身体的疤痕一样,它们都会痊愈,会长好。”

  曾经的蒋鸣一直介怀,费劲心力想要把俞小远心里那根刺拔出来。

  后来他知道了,那根刺经年累月,早已长成了他心脏的一部分,再也不可能拔除。

  但没关系,他们还有很多很多的以后,他还可以用时光慢慢熬软那根硬刺,让他往后余生都不再疼痛。

  温热的大手捏住俞小远的颈后,蒋鸣温和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宝贝,你知道吗,世间万物都有裂痕,那是星光照进来的地方。”

  俞小远眨了眨眼,仰头看向蒋鸣。

  星河倒映在他眼中。

  “小远,天一定会亮的。”

  这是蒋鸣第二次对他说这句话。

  没有等他做出反应,蒋鸣托住他的后颈。

  在巨大的银河天幕之下,在静谧的幽邃山谷之中。

  低头吻住他。

  安静又黑暗的环境中,细微的响动会被无限放大。

  两人靠的如此之近,近到分不清那肆无忌惮跳动的是谁的心跳声。

  蒋鸣额头贴着他的额头,呼吸还有些急促。

  “俞小远,学游泳,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