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鸣走进书房, 捡起拐杖靠在门边。

  地上的男孩毫无反应,像是完全没有听见任何动静,依然保持着原本的姿势, 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眼前的沙袋。

  沙袋在月色下静静挂在角落,完好无损。

  蒋鸣叹了口气, 蹲下去执起他的手腕, 想将他手中的刀拿过来。

  男孩像是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整个人僵硬得像块枯木, 感受到手上力道,缓缓转头看向蒋鸣, 手指仍固执地扣着刀柄。

  刀锋锐利, 强行抽出怕会伤到他,蒋鸣没有出声, 蹲在他身边安静等待。

  俞小远终是松开了手。

  蒋鸣一手小心地拎开刀, 另一手将他搂进怀里,在他头上摸了摸。

  俞小远乖顺得出奇, 也不说话,靠在他怀里垂眸看着他手中的刀。

  刀刃在夜色中静静泛着寒光。

  片刻后, 俞小远突然夺过刀, 狠狠扔了出去。

  刀身砸在墙壁,在寂静的房间里发出突兀的声响。

  没有再管刀的去向, 俞小远把头埋回蒋鸣的肩膀,双手攀上他的脖子, 紧紧搂着他,像在寻求一丝缺失的安全感。

  大手抚上他的后脑, 轻轻揉了揉,“听见我和纪深说的话了?”

  俞小远喉咙里发出句含糊的声响, 抵着他的肩膀点了点头。

  如果能不说,蒋鸣是真的不想再提起过去那些事情,可眼下俞小远的状态,他看着也觉得心疼,“是一定想要知道吗?”

  俞小远抬头看了看他,没有说话,但蒋鸣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答案。

  下一秒蒋鸣将人从地上抱了起来。

  家里的灯始终没有打开,蒋鸣抱着他穿过昏暗的客厅,直接出了家门。

  走出楼道,晚风夹杂着夏天特有的潮湿和闷热席卷而来,昏黄的路灯从头顶一盏一盏掠过。

  蒋鸣拉开副驾驶的门,把人放进去,刚要站直,怀里人却仍然抱着他不肯放手。

  蒋鸣只好就着倾身的姿势凑到他耳边,低声哄着,“很快就告诉你,好吗?先让我去开车。”

  又好言哄了几句,亲了亲他的耳朵,俞小远才迟疑着将手松开。

  很快引擎启动,驾驶座的人踏下油门,车开了出去。

  俞小远头靠在窗户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飞快掠过的繁华街景。

  生活了这么多年,这座城市对他来说依然陌生。

  他叫不出很多街道的名字,没有去过市郊热闹的动物园和游乐场,也不知道医院在城市的哪个方向。

  他像是一片没有根系的藻类,浑浑噩噩地飘荡在这座城市的水底。

  窗外的街景越来越冷清,之后连建筑也开始稀疏,待他发现时,车已出了城,就这么一路开上了高速。

  俞小远回身去看蒋鸣,目光充满了疑问。

  感受到他投来的目光,蒋鸣淡淡说道,“靠一会儿吧,还要一段时间才到。”

  俞小远:“不回医院吗?”

  蒋鸣大手落在他头顶,轻揉了下,“先去另一个地方。”

  车在高速上稳稳开着,窗外掠过的是千篇一律的田野风景,在夜色的笼罩下显得苍茫沉静。

  俞小远坐得有些困,歪着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

  “困了就睡,到了会叫你。”

  他好像是第二次听见这句话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的呢?

  好像是在去云卢的路上吧。

  云卢真是一个太美好的地方,美好到连回忆都让他觉得不真实。

  这辈子还有机会再去一次吗。

  俞小远就这么想着想着,睡了过去。

  好像睡了很久,他在颠簸中苏醒过来。

  睁眼看去,地面上散落着一些碎石,车好像正开在一条盘山路上。

  道路两边路灯照不穿的地方是层层叠叠的树木,隐在山间夜色中的树林明明什么也看不清,可俞小远就是觉得眼前的景色透着一股莫名的熟悉。

  那种熟悉的感觉终于在车辆开过一片观景台,从车窗能毫无遮挡地看到山下城市灯光脉络的那一刻达到了顶峰。

  不会看错的,这里就是云卢。

  他们又回到了云卢。

  哑光的黑色大G在山路上盘旋,蜿蜒的水泥路面散落着零星的梧桐树叶,被车过的气流卷到半空,又飘摇着落地。

  一路开上山顶,车又停在那颗蓊郁葱茏的榕树下。

  蒋鸣关了车灯,将顶棚打开,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一股脑涌了进来,他们仿佛置身旷野。

  “还记得这里吗?”他偏头去看俞小远。

  “怎么会不记得。”俞小远快速答道,“你带我在这里看过日出。”

  蒋鸣垂眸淡淡勾了下唇,“上次和你说我也是第一次看日出,是骗你的。”

  俞小远看向蒋鸣。

  “很早之前,我母亲就带我来这里看过日出,回想起来,还是在我第一次比赛失利的时候。”

  “后来每当我陷入低谷,她都会要我陪她一起来这里,”蒋鸣指向车前的空地,“就坐在这片草坪上,看着远处的天际从沉黑一片到光辉漫天。”

  不知是回忆起了什么,蒋鸣说话的声线都变得柔软,“她总说是她想看,可我知道,她是为了让我看。”

  俞小远在记忆中搜寻一番,发现认识蒋鸣到现在,他的母亲好像从来没有在他的生活中出现过,也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不禁问道,“她不在央城吗?”

  蒋鸣眼神似乎黯了黯,没有直接回答,转而问他,“我是不是从来没有和你说过我当初退役的原因?”

  在俞小远的记忆中,蒋鸣的退役十分突然。

  他既不是职业生涯遭遇了什么滑铁卢,比赛节节败退,导致不得不失意退出,也不是在巅峰期某场精彩绝伦的比赛后,发表了什么感人肺腑的退役演说,激流勇退,华丽退场。

  他只是在非常平凡的某一天,突然毫无预兆地在报纸上发布了一条退役声明,甚至连原因都没有写明,之后就那么销声匿迹人间蒸发了。

  他的退役相对于他在职业生涯中交出的浓墨重彩的完美成绩单来说,太过寡淡,也太过苍白。

  以至于后来拳坛有人再提到他,都会惋惜地用昙花一现来形容。

  “私心有点不想和你说,”蒋鸣低头自嘲般笑了下,“就像你会有不想告诉我的过去一样,我也会……不太想让你看到过往中也曾不堪的我自己。”

  这是一种极少会出现在蒋鸣口中的语气,好像他脊骨中所有沉着泰然的自信都被连根抽掉了一样。

  俞小远对于他将要听到故事有一种不好的直觉。

  他伸出手去,摸到蒋鸣搭在储物箱上的手掌,翻转手腕,掌心与他的掌心贴在一起,十指扣进他的指缝。

  感受到俞小远柔软的掌心传来的温暖,蒋鸣垂眸看了一眼,拉起他的手放到唇边蹭了下,轻轻放回到储物箱上。

  蒋鸣再开口时,声音和他平常有些不同,带着些许沙哑。

  “小时候,我父亲工作非常忙碌,很少回家,家里常常就只有我和我母亲两个人。

  “也许是想要将我缺失的父亲那一部分的关爱也补偿给我,从小她就对我关怀备至,会给我买所有我想要的东西,会支持我的几乎每一个决定,无论那是一个怎样荒唐幼稚又冲动的决定,她都从不会否定我,她会像对待一个成年人一样跟我分析利弊,然后告诉我,真的想做的,就去做吧。”

  “我最初接触拳击,其实只是出于年少叛逆,想要去做一些我父亲绝对不会同意的事情。在我提出后,她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告诉我,想做就去做吧。她就这么顶着父亲反对的压力,陪着我一路坚持了下来。”

  “只是没想到在接触的过程中,我却对这一行产生了真正的热爱,它不再是一个叛逆的决定,而是成为了我人生新的信仰。”

  “在我决定走职业后,就从家里搬到了运动员宿舍,那时训练强度非常大,训练也很密集,一年都回不了一次家。”

  “母亲怕打扰我,也不会来得太频繁,大概半年会来看我一次,虽然陪伴的时间都很短,但她每次来时,都会带很多我爱吃的菜,拉着我到宿舍,把菜热好,坐在那里看着我把她带来的菜一道一道都吃完。”

  “也是在我不在家的时间里,她买下了我现在住的这套房子,为我开了第一家我名下的拳击俱乐部,我比赛日程不忙的时候,就会回到这里陪她一起住上一段时间。”

  “可能是真的有一些天赋吧,后来也确实走得很顺,就那么一路赢上了全国职联,在全国锦标赛夺冠那年我也才二十三岁。”

  蒋鸣取出根烟咬在嘴里,低头点上,吸了一口偏头吐出,继续道,

  “我夺冠那天晚上,大家一起去庆祝,吃火锅,唱ktv,连那个时候还烟酒不沾的我当晚都喝了好多酒。”

  “当时真的是意气风发,几乎伸出手就能摸到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蒋鸣夹着烟的手在虚空中抓了下,靠回椅背上,仰头笑了下,“如果时间能停留在那一刻,该有多好。”

  猩红火光明灭,男人的面容在缭绕的白烟后看不真切,只能隐约看见嘴角的弧度在晚风中被渐渐吹散,他好像努力地想要笑着说下去,却怎么都无法再度扯起唇角。

  “就在我们从ktv出来,我送她去打车的路上,出了车祸。”

  俞小远脑子嗡的一声,抬头去看蒋鸣。

  面前的人却没有停下,继续说道:“不知道从哪冲出来的车子,过灯丝毫没有减速,眼见车到面前,她毫不犹豫推开了我,自己被撞飞了出去,但那车车速太快,我还是被车子带到,手臂受了重伤,头也磕到了,当场昏迷。”

  蒋鸣掐灭了烟,用手捏了捏眉心,“听教练他们说,她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已经摇头了。可她硬是撑着最后一口气,等到我从昏迷中醒来,走到她的床前,连医生都觉得是个奇迹。”

  “她伤得太重,人一直没有清醒过来,直到最后的几分钟,才终于睁开了眼睛看我,可是那时候她已经无法再开口说任何话了,她就只是看着我,像当年每一次在宿舍里陪着我吃饭时那样看着我。”

  “那天,我就坐在病房里,抓着她的手,陪她走完了最后一个下午。”

  蒋鸣有些说不下去,停了一会儿。

  黑暗的夜色中能够听见枯萎的树叶飘摇落下的声音。

  整理好情绪,他吐出口气,看向云层上黯淡的星光,

  “等我处理完一切回到家时,那个沙袋就装在快递箱里放在门口,是她在比赛前就给我买好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