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鸣从围墙上原样又翻了出来, 回到车里。

  俞小远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有叫蒋鸣冷静一点的一天。

  他坐直了点,松开抱住腹部的手,故作平静道, “这会儿不怎么疼了,真的, 鸣哥, 你别着急。”

  蒋鸣靠在驾驶座上没说话,右手握住俞小远伸过来的手, 左手盖在自己脸上。

  半晌突然笑了出来。

  “我今天算是知道病急乱投医这句话什么意思了。”

  俞小远想起刚刚场景,也不禁跟着笑了, “没想到你也会做翻墙这种事。”

  蒋鸣瞥着眼看他, “谁曾经还不是个叛逆少年了。”

  蒋鸣冷静下来后,打了个电话给露营地的老板, 问到了最近的医院地址, 这才终于找到了家普通医院,带俞小远去看了急诊。

  医生检查了一番, 说是受凉引起的胃痉挛,加上喝了太多冰啤酒, 所以身体反应比较激烈, 才又导致了发烧,没有什么大问题, 挂瓶水,再开点药, 回去多休息就可以了。

  俞小远挂水的时候又吐了几场,吐的都是水, 吐到后来胃里实在没什么东西了,就抱着垃圾桶干呕。

  蒋鸣看着他吐得眼圈都红了的样子, 心里针扎似的。

  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能做的只有默默拿着保温杯左一躺右一趟的跑去打水,让俞小远每次吐完都能喝上一口热水。

  挂完水俞小远胃疼总算缓了过来,但烧还没完全退,露营地离这儿七八公里,蒋鸣实在不想他再折腾,索性在附近找了家酒店开了间房,带他住进去了。

  俞小远吃完药就躺床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蒋鸣用冷水拧了条毛巾给他敷在额头上降温,伸手摸了摸他后脖颈,触手一片汗湿的黏腻。

  怕他出完汗再受凉,又拧了条热毛巾来给他擦身。

  刚碰上他的护臂,俞小远在睡梦中不安地动了动,一只手捂上手臂,像是无意识地抵抗。

  蒋鸣摸了摸他的脸,他才又渐渐放松下来。

  蒋鸣再度去褪他的护臂。

  刚褪下一只,整个人定在原地。

  脑子轰的一声炸开。

  俞小远白皙纤细的手臂上,从手腕到上臂,纵横交错着数不清的疤痕,有烟头烫出的圆疤,有利器划出的短痕,还有一些他认不出什么物体磕碰出的不规则伤疤。

  甚至还有些疤痕是叠在一起的,像是旧伤刚好,又在原位重复新伤。

  当然还有那块罗峙留下的灼伤。

  伤痕多到让人不敢相信那仅仅是在一条手臂上的。

  蒋鸣坐在床边,脑子有一瞬间是完全空白的。

  他张了张嘴,嗓子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这么多的伤,到底是怎么来的?

  每一道伤,究竟是谁留下的?

  除了罗峙,还有别人吗?

  这些伤疤的背后,就是你拼命隐瞒的秘密吗?

  俞小远,你到底经历过什么?

  蒋鸣闭起眼睛缓了好一会儿,轻轻吐了口气,然后重新去拧了条热毛巾,回来后轻轻地把他另一只护臂也褪了下来,仔细地一点一点擦拭他的手臂、脖子、胸口、背部……

  过程中他尽量不去注意那些扎眼的伤痕,但那些伤痕还是不断从意想不到的地方跃入视线。

  每看见一道,就像是在蒋鸣的心口上划一刀。

  擦完身,蒋鸣小心翼翼地替他把护臂重新戴回去,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抚一只刚出生就遍体鳞伤的幼鸟。

  给他盖好被子,蒋鸣回到洗手间,拿出根烟,点火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他第一次因为俞小远不计后果的行为而惩罚他不准见自己后,俞小远对他说的那番话。

  “……你可以罚我不吃饭……可以在我身上按灭烟头……可以把我的头按进浴缸里……”

  “……可以用刀划开我的皮肤……”

  难道当时他口中的这一切,都切实地发生过吗?!

  他不敢再往下想。

  但脑子里还是不受控制地一遍一遍重演着当时俞小远说这些话时的语气。

  可以把我的头按进浴缸里……

  可以把我的头按进浴缸里……

  所以这就是你害怕水源的真正原因吗?

  他把烟摘了扔进垃圾桶,扶着墙坐在浴缸边缘,然后缓缓地将脸埋进手里。

  脑海中不断浮现出俞小远身上每一块形状不一的疤痕。

  他忍不住去想,每一道伤落在俞小远身上时,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他会有多害怕,他又会有多痛。

  他挣扎了吗?

  他尝试着逃脱了吗?

  他有求救过吗?

  那时有人可以帮助他吗?

  曾经有人哪怕尝试过给他一丝真诚的温暖吗?

  没有吧,一定没有吧。

  否则他怎么会变得像现在这样,一声不吭地抗拒着整个世界。

  脑子里像钻进了一根刺,从太阳穴到后脑都不断发出尖锐的疼痛。

  不知待了多久,蒋鸣从厕所里走出来,眼睛还微微发着红,目光却很坚定,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

  床上的俞小远睡得不怎么踏实,可能胃还有些不舒服,时不时就乱动几下。

  蒋鸣刚给他把被子盖好就又被他踢开,于是索性翻身上床,把人拉进怀里,从背后揽住他。

  蒋鸣身体很暖,刚一贴近,俞小远就循着温度往他怀里挪了挪。

  这一晚上无论身体还是精神上,蒋鸣都已精疲力竭,他把捂得暖热的手从俞小远的衣服下摆伸了进去,轻轻按在了他的胃上,然后闭起眼睛,昏昏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蒋鸣感觉怀里的人一直在动,于是模糊地问了句,“怎么了?”

  刚问出声,怀里的人就挣开他冲进了厕所,接着就听见一阵吐的声音。

  蒋鸣一下子清醒过来,连鞋都没穿,赤着脚下床去把热水烧上,然后跟着俞小远进了厕所。

  俞小远吐完脱力地坐在地上,见他进来,虚弱地叫了声,“鸣哥。”

  蒋鸣在醒来前迷迷糊糊时,已经感觉到俞小远在怀里动了很久了,等到他出声,俞小远才跑进厕所吐,那状态,显然不是刚醒,不知道已经在床上忍多久了。

  蒋鸣皱眉问他,“忍多久了?难受为什么不叫醒我。”

  俞小远蔫蔫地靠在马桶上,“怕吵醒你……”

  蒋鸣气结,他自己都难受成那样了,居然因为怕吵醒自己就一直忍着,到底是怎么想的!

  但看着他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骂人的话又堵在嗓子里。

  替他把马桶里的秽物冲干净,伸手拉他,“能起来吗?”

  俞小远握住他手,还没站起来,腿一软又跌坐回去。

  蒋鸣叹了口气,蹲下身抱起他。

  把人放在床上,拿温水给他漱了漱口,又喂了点热水。

  俞小远躺进被子里,小声叫了蒋鸣一声,蒋鸣靠过去,就听见他说,“对不起……”

  到底还是舍不得骂他,蒋鸣拇指轻轻抚弄他苍白干燥的嘴唇,低声说:“傻话。”

  等俞小远再次睡着,天已经快亮了,蒋鸣等他睡安稳了,才又从身后抱住他,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大部队那边集合,发现少了两个人,到处找也找不着,施月赶忙给蒋鸣来了电话。

  蒋鸣怕吵到俞小远,走进洗手间才接起电话,“喂。”

  “老大,你和弟弟在哪?集合了怎么没看见你们。”

  “小远病了,帐篷那边睡不好,我带他来酒店住了。”

  “啊,怎么病了,严重吗?”

  “就是受凉了,没事,昨天夜里去医院看过了。今天估计得休息,活动都参加不了了。”

  “你们在哪?要不我去照顾弟弟吧,你来跟他们一起玩儿。”

  “不用了,”蒋鸣走到门边看了眼还在熟睡的俞小远,低声说,“我自己来比较放心。”

  施月愣了下,之后回道,“好,那后面有什么情况就叫我。”

  “嗯。”

  俞小远醒来后知道大部队已经出发了,失望全写在脸上。

  下午手机一直震,他打开看,群里全是众人在玩山里各种娱乐项目的照片和视频,俞小远一条一条翻来覆去地看着,难得没有一丝不耐。

  蒋鸣看出来他也想玩,但实在不放心他这身体今天就跑出去折腾,只能装作没看见小崽子羡慕得都快溢出来的表情,按着人在酒店里喝了一天的白粥。

  晚上群里又发了许多他们烧烤的视频,简威不知道在哪抓到了几只萤火虫,装在瓶子里送给了施月,还特意发了条视频在群里炫耀。

  俞小远没有见过真的萤火虫,看见手机里那几只飞在透明玻璃瓶中一名一灭的小亮点很是羡慕。

  晚上等俞小远吃了药上床休息,蒋鸣出了趟门。

  照现在的情况,后面两天他们应该也不会参加大部队的活动了,蒋鸣回营地把两人的行李都取了过来。

  回到酒店附近时间已经很晚了,他在便利店买了包烟,看到收银台旁的水果糖,顺手给俞小远买了一盒。

  回到房间,他低头看见衣服上沾到的脏污,换了件干净衣服,躺进了床的另一边。

  到第二天傍晚,俞小远气色终于养回来了点,看着有了点人样,蒋鸣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晚饭又喝了顿白粥,俞小远嘴里都淡出鸟了,在他的眼神抗议下,蒋鸣去酒店餐厅要了点白糖,给他拌进粥里。

  吃完俞小远趴在沙发上看窗外,他们住的楼层很高,窗外还能看见云卢山的景色,远处夕阳已经快落山了,晚霞火红一片。

  他早上醒来看到蒋鸣拿回来的行李,就知道这次的旅行已经泡汤了,估计等他病一好,蒋鸣就会直接带他回央城了。

  这两天不知道给蒋鸣添了多少麻烦,他实在开不了口叫人再带自己出去玩,即使再想出门,也憋着什么都没说。

  但他不说,蒋鸣怎么可能不明白。

  蒋鸣从身后扔了件外套过去,衣服罩在俞小远头上,把他视线都遮住了,俞小远回过头来。

  蒋鸣:“穿上,走吧。”

  俞小远扒拉下外套,抱在怀里,“?”

  蒋鸣笑他,“你那哀怨的叹气声隔壁都快能听见了,行了,快穿上,带你去山里转转。”

  俞小远眉开眼笑,“嗯!”

  低调的黑色越野车行驶在山间幽暗的道路上,视线中只有车前灯照出的一片光亮。

  虽然这个时间来山里,已经完全看不到什么景色了,但是能和蒋鸣一起出门透透气,俞小远就心情很好。

  俞小远坐在副驾跟蒋鸣闲聊,“昨天简威给小月姐姐抓了好几只萤火虫。”

  蒋鸣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俞小远:“装在透明瓶子里给她的,还拍了视频发在群里。”

  蒋鸣:“嗯。”

  俞小远:“那些萤火虫好好看。”

  蒋鸣总算听出了他的意思,“你喜欢?”

  俞小远说:“喜欢。”

  蒋鸣看他一眼,“明天去给你偷来。”

  俞小远惊喜道,“真的吗?!”

  蒋鸣轻声嗤笑:“想什么呢,跑人那儿偷只虫子,成什么了。”

  俞小远又坐了回去,轻轻“哦”了声。

  蒋鸣目光看着前方,低声说,“装在瓶子里的萤火虫只能活一天,就算偷来,那也是一只已经死掉的,永远不会再发光的小飞虫的尸体,偷它干嘛。”

  俞小远没答他。

  蒋鸣瞥了眼他闷闷的样子,唇角微微勾了下,没有再说话。

  山路越来越窄,路边偶尔还会划过一块注意动物出没的标志,又开了十几分钟,车终于在一条小路边停下。

  山里没有路灯,黑漆漆一片,蒋鸣把车灯留着,带着俞小远下了车。

  眼前的小路很窄,像是人从没有路的地方硬踩出来的,小路在前方穿过一片低矮的灌木丛,不知通往何方。

  蒋鸣轻车熟路地拨开灌木的枝丫在小路上穿梭,地面凹凸不平,俞小远走着走着就绊一下,蒋鸣回头自然地牵住了他,打开手机电筒照路,带着他继续往前走。

  走了不多时,蒋鸣终于停下,按灭了电筒,回头对俞小远说:“闭眼睛。”

  俞小远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还是依言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听觉会变得异常敏锐,他听见树枝上鸟类扑腾翅膀的声音,听见草丛间不知名的昆虫细微的鸣叫,听见蒋鸣站到他旁边,在一阵夹杂着草木清香的夜风中对他说,“睁开吧。”

  视线缓缓展开,已经习惯了黑暗的眼睛无比清晰地捕捉到了夜幕中闪烁着的点点流光。

  数不清的绿色幽光星星点点地在前方开阔的草坪中上下浮动,满山满野,看不到尽头。

  像是神女失手洒落在人迹罕至的夏夜深山里的,一片荧色的银河。

  还处于震撼中的俞小远听见耳边传来蒋鸣的声音,

  “不用偷别人的,都是你的。”

  俞小远生怕惊扰到眼前此刻的宁静,静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蒋鸣轻笑,推了他一把,“傻了?”

  俞小远被推的向前迈了两步。

  草丛中蛰伏的虫群被惊扰,亮起尾部的荧光飞散开来,在低空中浮荡,乍隐乍现。

  俞小远喃喃问,“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昨天回去拿行李的时候问了下露营地的老板,他说了个大概地点,我回酒店之前开进山里来找了一下,就找到了这里。”

  他说的简单,这么大的一座山,山里的一个大概地点,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找到。

  俞小远的声音带着些无措,“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蒋鸣答得理所当然,“你不是喜欢萤火虫吗?”

  俞小远想要的只是装在瓶子里的两三只萤火虫,蒋鸣却给了他满山满谷。

  俞小远低下头,茫然且无助地问,“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为什么要关心我……为什么要保护我……为什么要照顾生病的我……为什么要带我来找萤火虫……”

  “……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过。”

  从来没有感受过幸福的人,需要多少甜才能够被填满呢?

  答案是一点点。

  只需要一点点的好,他们就能够很满足。

  当他被生活规训地只敢期待那可怜的一点点,却骤然得到了超出预期的东西时,他反而会突然陷入一种茫然。

  他不知该如何接受这份突然降临的好运,不知该如何作出反应,不知该如何自处,他甚至会突然怀疑自己。

  因为在潜意识里,永远有一个声音在对自己说。

  你不配。

  俞小远垂着眼睫,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

  蒋鸣安静了很久,告诉他,“因为你值得被这样对待。”

  “我?值得吗?”俞小远说完自己又立刻摇头,颠三倒四慌乱地说道,“不不不,我不值得,我不值得被保护,怎么可能有人真的关心我呢,我这种人根本不值得被喜欢……”

  蒋鸣耐心地说,“施月很喜欢你,简威也喜欢你。”

  俞小远下意识反驳,“他们还不了解我,他们很快就会……”

  “我也喜欢。”蒋鸣打断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