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综] 数风流【完结】>第21章 番外 王谢风流满晋书

  升平年间,中原光复,穆帝还都洛阳,大赦,改元永宁。

  宰相谢安主持迁都,千丝万缕,有条不紊,世皆以为深得“大道至简”、“以简御繁”之妙。大将军琅在东追蹑鲜卑,慕容部不能拒,自削王号,北面请降。琅以中原初定,百废待兴,鲜卑慕汉深矣,非羯胡之流,遂纳降,携元功重望归洛阳,国家政事,皆操于手。

  《易》曰:云雷屯,君子以经纶。琅少以韬略称世,及长,入安本朝,出摧强敌,平成汉、主关中、复中原,天下莫不震动。乃受伊、霍之托,简贤任能,万姓归心,中夏由是大治,胡人数十年不敢侵汉土一步。后虑权盛,移政于安,而自请外出雍秦。

  琅性简约,外儒内法,雷厉风行,士众慑其威,服其德,故莫有敢犯者。

  及安为政,不存小察,弘以大纲,处身胜越,镇安朝野。琅昔日所画法令,安皆承之,清静无为,与民休息,遂与前政并称治世。或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

  ——《六朝名臣事略》

  下附白话翻译:

  晋穆帝升平年间,中原地区被收复,于是将都城从建康搬回西晋时期的都城洛阳,大赦天下,改国号为永宁。

  宰相谢安主持搬迁都城,将搬迁过程中所涉及的错综复杂事务一一条理分明地处理好,世人都认为他深刻地领悟了老子“大道至简”、“以简御繁”的奥妙。

  大将军王琅在东方的冀州、兖州一带追踪准备从中原撤回辽东的鲜卑族慕容部落。慕容氏认为大势已去,不能与晋人争锋,因此自己削除过去得到的燕王的封号,派遣使者向王琅请求投降。

  这时候的中原早已因为多年战乱残破不堪,许多搁置的事情等着要兴办,王琅考虑到这一点,又认为慕容部一直仰慕汉族文化,不像羯胡一样暴虐,于是接受慕容部落的投降。稍作休整,带着收复中原的首功与在士庶间的巨大威望的返回洛阳,将所有的国家大事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易经》中的《象辞》说:云雷大作,是即将下雨的征兆,象征国家始建,有才德的人应该用全部才智投入到创建国家的事业中去。

  王琅少年时代凭借韬略扬名于世,等到她长大,对内安定朝廷,在外摧抑强敌,平定割据西蜀的成汉帝国、入主关中的雍、秦、梁三州、收复胡族混战的中原地区,天下人没有不感到震动的。于是像前朝的伊尹、霍光一样,在晋穆帝临终前接受辅佐幼帝的重托,挑选贤能的人做臣子,百姓们纷纷对她归心。中国因此政治修明,局势安定,胡人数十年不敢侵犯汉人的国土一步。

  后来顾虑到权力太盛,不是保全自己的方法,就将政事移交给谢安,自己请求回关中镇守,防备北方的匈奴。

  王琅性格简约,用儒家的礼仪约束自身,教化百姓,用法家的法令治理国家,规范臣民。执行政策法令严厉迅速,处理事务果断利落,世家大族震慑于她的威望,敬重她的德行,因此没有人胆敢触犯她。

  等到谢安处理政事,宽容小的过错,弘扬大的纲纪,处身远超常人,器量镇服朝野。王琅过去所制定的法令,全部继承下来,施政以清静为主,从不扰乱民众,百姓得以休养生息,于是与王琅治理下的时代并称为治世。也有人说,王琅、谢安的治理就像周文王、周武王治理国家的办法,有时紧张,有时放松,劳逸结合,宽严相济。

  ——《六朝名臣事略》

  ◇

  洛阳。司徒府。

  天气渐渐转寒,一日飘起小雪,谢安命人将厅门敞开,点起炉火,与子侄们围坐在大堂中对着瑞雪谈诗论文。不久,雪势越来越大,蔼蔼浮浮,瀌瀌弈弈,很快覆盖堂下朱红色的台阶,被风卷着萦绕到席间。

  谢安看着宛然重璧的丹墀,联翩飞洒的雪花,兴致也不由高了起来。麈尾遥遥向庭中一指,神色欣然:“白雪纷纷何所似?”

  既然是叔父出韵起题,作为子侄的自然要唱和相应。在同辈间文名最盛,被名士评价为“文义艳发”的谢朗看了看周围,向谢安回道:“撒盐空中差可拟。”

  谢安微微颔首,看向坐中其它晚辈。

  这时风雪更大,谢道韫望一眼窗外,向叔父回道:“未若柳絮因风起。”

  谢安素来欣赏这个侄女的才气与聪颖,听她以柳絮随风飞舞为喻,心中悦乐,大笑。

  在座其余谢氏子侄将两句话回味一番,也都承认谢道韫的比喻更为高妙,赞许不已。

  叔侄诸人就此生发议论一番,最后由谢安做了点评与结语,兴尽而散。

  受到称赞的谢道韫与弟弟谢玄不约而同留了下来,两相对视一眼,都没有先出声。反倒是谢安不疾不徐地摇了摇麈尾,神色闲雅:“阿瑶阿琬又去打扰渊猷了?”

  他在府中内集子侄,兄长、弟弟的孩子都到了,自家的一对小魔星一个也没来,多半又跑去王允之府上疯玩了。

  这对孩子也不知道性格像谁,明明他的几个侄子侄女,王家的几个晚辈都很正常,偏他膝下的两个神见神怕鬼见鬼愁,绝顶聪明的脑袋瓜从来不用在正途上,愣是把家里折腾得鸡飞狗跳,人畜不宁。幸好在人前还懂得嘴甜乖巧,尤其是王允之入洛阳以后,未逢一败的两个小魔星终于遇到对手,使尽花招也没把人捉弄成,居然就此心悦诚服起来,三天两头往王允之府上跑,对这个多年不见的舅舅比跟他还亲近。

  现在自家找不到人就去王允之府上,一捉一个准什么的,他已经习惯了,一·点·也·不·生·气。

  谢道韫与谢玄姐弟再次对视一眼,作为长姐的谢道韫先开口:“阿琬今日与郗家的道茂小娘子在一起,没有去卫将军府上。”

  她口中的卫将军是王允之现在的官衔,郗道茂则是王羲之的妻子郗璿的侄女,郗鉴次子郗昙之女。另外,王羲之似乎有意为自己的七子王献之向郗家提亲,求的就是郗道茂。

  谢玄一边看谢安脸色,一边谨慎补充:“不过阿瑶、官奴、法护、僧弥他们都在,是卫将军带小辈到北郊游玩。”

  官奴是王献之小名,法护、僧弥则是王导之孙,王洽之子王珣、王珉的小名。

  在王谢两家间,他与王珣齐名,王献之与王珉齐名,被公认为士族子弟年轻一辈中最出色者。

  谢安神色如常,唇边染着笑:“既然有渊猷在,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谢道韫、谢玄对着他看半天,没看出任何异常,心中不由越发佩服起这位叔父的气度。

  停了停,谢道韫问:“三叔母何时能抵洛阳?”

  谢安手中摇动的麈尾停下,目光望向远方:

  “抵京应该就在这两日,王文度已经去迎了。”

  ◇

  百官郊迎,天子召见之后,是犒赏将士,为凯旋而归的王师接风设宴的时间。

  低级军官与底层兵卒的酒宴自有专人安排,谢安则在司徒府摆下筵席,由朝中三品以上官员作陪,为王琅及其麾下主要谋臣武将接风洗尘。江左诸人终于如愿见识到己方闻名已久的王猛、谢艾等人,席间推杯换盏,数言交谈,颇有盛名之下无虚士之感。尤其是容止清俊,雅量高致的谢艾,极合江左名士眼缘。

  在宫中耽搁了一定时间的王琅姗姗来迟,一进门先自罚三杯,音调英发,雄爽磊落,使大厅中因她的到来而齐齐寂静下去的气氛重新热烈起来。

  所谓居移气,养移体。多年的身居高位与高度集权下,被她过于年轻、轩朗得照亮了整间厅堂的容光所惊叹的朝臣们并不敢直视她的面容,只有因家世缘故特许入席,琅琊王氏的几个子侄辈胆子大些,漆眸熠熠地上前敬酒。

  谢安作为宴会的主人,与被邀请的王琅同样东向坐在厅堂的主位,两张食案隔着一臂距离并排摆放。轮到谁上前敬酒,谢安便在旁边为王琅指点介绍,言辞风雅合度,寥寥数语便能点明对方最得意之处,因此几巡行酒后,场中气氛越发的融洽热烈。

  看众人都放开了,谢安坐在末席的一双子女招招手,完全继承了父母聪明头脑的谢瑶、谢琬一同起身,与阔别十三年未见的母亲见礼。

  两人耍了个心眼,故意没说自己的身份,只是问大将军好。

  王琅见谢安特意招呼一对小辈上前,又是一男一女龙姿凤采,哪里还猜不出两人的身份。对着两人上下打量一会,她歪头看向谢安:“阿瑶的长相为什么不似阿兄?”

  谢安手一抖,差点打翻杯子。正准备上前敬酒的王坦之惊闻秘辛,恨不得自己从没来过,然而脚下却像生了根般没有挪动一步——东晋士庶的八卦习性已经刻入骨髓,改不掉了。

  深吸一口气,谢安恢复镇定,语气与以往并无不同:“为什么要像渊猷?”

  谁能告诉他,他的儿子到底为什么要像王允之!?

  王琅一脸理所当然:“阿瑶是我的孩子,又是个男孩,不似阿兄似谁?”皱皱眉头,又质疑地看向谢安道:“女孩也不似我,真的是阿瑶阿琬吗?”

  她记得谢安的哥哥谢奕的儿子谢玄与谢瑶谢琬是同一年生的,谢道韫也差不多,莫非是这两人?

  王坦之在一旁听得想吐血,虽然有外甥似舅的说法,但像父亲不是更正常吗,这都是什么奇葩逻辑,感情你的孩子就是你一个人生的……不对,确实是一个人生的……但应该是两个人有的!

  在心里默默吐槽这位缺乏常识的大将军一阵,王坦之才慢半拍地松了口气,幸好是个误会,至少不用担心被灭口了。

  谢安沉默一会儿,抬起头,面带微笑:“琳琅平日是没有空暇照镜子吗?仔细看,阿瑶似你,阿琬似我。”

  这个小插曲过后,两人照旧相敬如宾地说话,仿佛不是阔别十三年重逢的夫妻,而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亲友,相处无比自然,以至于众人看得一愣一愣,连谢瑶谢琬都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太不淡定,和父母相比还有得学。

  将信将疑地等到酒宴结束,宾客散尽,始终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兄妹俩不信邪地继续等。结果直到倦鸟归巢,万籁俱寂,别说是亲吻,连个拥抱也没看见,谢瑶谢琬死心了。

  原来王戎说嵇康二十年未有喜愠之色是真的,世上真有淡然如水的人,他们面前就有一对!

  开了眼界的兄妹俩怀着满胸感慨,满心叹服,向父母问安告退,返回自己的房间就寝。

  两个人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就在他们走后不久,自家相敬如宾的父母房间的房门就被从内销上,隔断外界可能发生的所有打扰。

  ◇

  王琅没想到谢安的反应会这么热烈。

  刚阖上门就被抵在墙上深深亲吻,连呼吸的能力都被夺走,紧紧压实在一起的身体似乎完全契合为一,找不到丝毫缝隙。

  好不容易重获空气,王琅用手臂横在胸前,硬生生与谢安隔开一段距离,红着脸偏着头大口喘息。

  谢安给她的感觉一直是悠然平缓,潺潺流动的温泉水,孰料温泉水忽然卷起千层浪,湍急汹涌地席卷上来,瞬间淹没头顶,夺去呼吸。简直是大变小笼包!

  胸口急促起伏几次,王琅缓过神,就着偏头向上的姿势斜睨谢安。

  谢安的呼吸也很急,横亘胸前的手臂强制拉开两人间的距离,他便隔着一尺目不转睛地贪看她面容,片刻,猛然打横抱起王琅,快步走至榻前将人一放,自己随即覆身压上。

  “安……唔……”

  双唇再次被堵上,舌头被用力吸吮地发麻发痛,根本说不出话。王琅努力适应一会儿,感觉一只手在她腰侧略一摸索,没解开结,便直接动手去扯。

  这一次,依然没扯开。

  谢安略感意外,稍稍停了动作,将身体向上支起些许。趁势挣开的王琅哈哈大笑:“那是用一种宁州特产的蜘蛛吐的丝与雪蚕丝混纺织成的软甲,连削铁如泥的神兵都戳不破,怎么可能被撕开!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种关键时刻被嘲笑,谢安微微挑起眉,秀雅美丽的面容上没有丝毫愠怒神色,反而呈现出一片温柔:“贴身丝甲?”

  他忽然一改先前急切,轻柔细致的吻从王琅眉睫一路向下,一只手仍在解王琅衣带,动作慢条斯理,从容优雅,另一只手极有技巧地四处游移,上下抚弄。

  王琅咬紧牙关,防止令人羞燥的声音从唇齿间溢出。

  怎么会忘记,数遍中国历史也找不出几个比她眼前正四处点火的某个人更能装更能忍的了!这次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谢安见她渐渐面赤体热,意乱情动,便搂着她的腰一滚一翻,与她交换位置:“山山,今晚你在上。”

  他几乎是咬着她的耳朵说话。

  王琅有些迟疑:“我在上?”

  他们之间以前都比较中规中矩,虽然举止中不失亲昵情趣,但总体还是最平常的接触,似今夜这般女上男下的情形从未有过。

  谢安亲亲她眼皮:“闺中之乐,无伤大雅。”

  以前都是清蒸,这次可以红烧试试,换个口味。

  ◇

  居月余,夫妻相处融洽,见谢安越发不以世俗为意,王琅忽然想起一事,眨眨眼,张口问了出来:“安石当年怎么会想到娶我?”

  谢安不答,卷起案几上的竹简轻点肩头,面不改色:

  “案牍劳形,体甚乏。”

  王琅抽抽嘴角,拂袖转身:“到榻上去。”

  语气虽差,实际动手时还是尽心尽力。博山炉上盘旋的袅袅香烟中,她一边拿捏力道,一边问谢安感觉,两相仿佛了,便悉心施为。先慰眼三过,次以指甲轻刮眼眶,又依从上至下的顺序抚按面部,最后是身体。

  她做事向来认真,一旦开始,就是不为外物所动的专注,这次却渐渐乱了心神,忍不住停下动作,低头与谢安商量:“你能不能不出声音?”

  谢安微微侧过脸,慢悠悠睨她:“我几时与山山说话了?”

  “不是说话。”王琅咬咬嘴唇,说不出口。

  她是知道人在感觉到很舒服的时候会轻吟出声,谢安这样的反应也可以视为对她努力的肯定,但那声音听起来太让人……太让人面红耳赤,扰得她定不下心。

  谢安勾起唇角笑了笑,伸手将人从榻边拉至榻上,侧过身体揽进怀里:“很舒服。”

  声音低沉悦耳。

  王琅眉一扬:“那是自然。”

  她动手怎么可能不舒服。

  谢安闷声而笑,下巴压着她发顶:“我是说搂着山山很舒服。”

  ……又逗她!

  王琅愤愤然,张嘴到他颈窝处咬了一口。

  “休恼。”谢安抚抚她脑后顺滑的长发,神色柔和,“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你问,现在你终于问了,我倒说不上来了。”

  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他仍维持着先前的姿势,下巴搁在王琅发顶,使王琅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胸腔里的心跳声:“一开始大约就是好奇,好奇王氏的小娘子究竟何等模样,何等人品。适值仁祖、真石都与这位小娘子投契,两家有了往来,看到的,听到的越来越多,也越发觉得,王家的小娘子实在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于是越发留意,最终一发不可收拾,决定,这辈子一定要取到这位小娘子为妻。”

  “以谢氏当时的地位,向诸葛氏求娶尚且被拒,更罔论尊贵犹在皇室之上的王氏女。我的这份心思无异于痴人说梦,是以一直深埋心底,连半点口风也未露,只是找借口向阿父表述了晚婚的意思。”

  王琅等了又等,半天没听到下文,不由抬头去看谢安神情:“后来呢?”

  “后来的事情山山不是都知道了吗。”谢安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臂,“刚才按了那么久,累吗?”

  王琅摇头,停顿一下,问他:“怎么不问我为什么答应?”

  虽然谢安说的轻松平淡,但她知道,单单说服父亲同意他晚婚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相比谢安长久以来的付出与努力,她当年答应谢氏提亲,只出于一缕朦胧模糊的好感,与这个人各方面的条件都适合自己,以后应该也找不到更适合的选择这样的理由,不得不自惭形秽。

  谢安静静看她一会,神色宁静淡美:

  “只要你现在在我怀里就够了。”

  王琅眼中忽然盈了泪。

  毫无疑问,他什么都知道,无论她当年同意的理由还是早年对待感情不成熟的态度。

  谢安低头吻了吻她的睫毛,轻抚她的背。

  相拥而眠。

  卷贰 汉末烽烟

  ☆、党锢之祸

  刘表字景升,兖州山阳郡高平县人,西汉鲁恭王刘余后裔。少知名,师从名士王畅,与同郡七人并称“八顾”。

  妻子陈氏,颍川名士陈寔族人,世家之女,名门闺秀。

  王琅这一次托生的,便是这样一个汉室宗亲与世家贵女组成的家庭。

  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却不像王氏门庭那么高不可攀;有一定的家风家训,却不像王氏风尚那么德雅优美;有一定的家族成员,却不像王氏子弟那么衣冠磊落。

  王琅一方面用「中庸一点也好,发展空间还大」来安慰自己,一方面却无可避免地感受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失落。

  不怕货比货,就怕人比人。生父刘表的妾室、嫡兄刘琦的软弱、庶弟刘琮的巧言令色、两位姑母的庸俗少文,无论哪一点都让王琅越发深刻认识到东晋时的自己是有多幸运,能够遇到王舒、王允之那样的家人!

  惘然惆怅一阵,王琅打起精神。不管怎么说,这一世的父母对这一世的自己都有养育之恩,与人相处,也应该尽量看到别人的长处,包容别人的短处。一个和睦融洽的家庭对一个人的生活成长有多重要,她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转变思想,端正心态,王琅渐渐认识到刘表身上发生的很多有意思的事。

  比如从同父同母的嫡亲长兄刘琦口中听来的,少年刘表与老师王畅间的一场对话。

  首先有必要简单介绍一下刘表的这位老师,王畅。

  王畅字叔茂,山阳郡高平县人。父亲王龚官至太尉,出身不可谓不显贵。自己初举孝廉,累迁尚书令,历官司隶校尉、渔阳太守、南阳太守、司空。与李膺、陈蕃齐名,被太学生称赞为“天下模楷李元礼,不畏强御陈仲举,天下俊秀王叔茂”。可见其人不仅仕途得意,在清流士人间的声望也极大。

  少年刘表能够有幸拜王畅为师,除了占据同乡之便利,本人的优秀资质应该起到主要作用,以至于王畅到万里之外的荆州南阳郡任太守,同行弟子中就有刘表。

  南阳是东汉创立者光武帝刘秀的故乡,素为贵戚聚居之地,百姓生活挥霍奢华。

  王畅看不惯这种风气,于是领头施行节俭,希望藉此改变民风。然而王畅的做法过于节俭,人民根本无法仿效,因此时年十七岁的刘表劝谏老师说:“奢侈不僭越上位者,节俭不逼迫下位者。正所谓过犹不及,无论奢侈或是节俭,都要符合中庸之道,这就是蘧伯玉耻于独自成为君子的原因。府君您如果不习承孔子的明训,而仰慕伯夷、叔齐那些微不足道的操行,莫非是想让自己在当世显得份外高洁?”

  王畅回答:“因为节约行俭而犯过失的人非常少!而且此举兼能纠正世俗的歪风。”

  师生俩一脉相承又微有不同的行事风格显露无疑。

  此外,还有一件难以判定是坏是好,但却不得不提的事。

  出于出身、性格、经历等方方面面的原因,导致刘表有许许多多的小伙伴。比如张璠的《汉纪》记载,刘表与同郡的张隐、薛郁、王访、宣靖、公绪恭、刘祗、田林同为“八交”,或称“八顾”。《汉末名士录》说刘表与汝南陈翔、范滂、鲁国孔昱、勃海苑康、山阳檀敷、张俭、南阳岑晊为“八友”。《后汉书·党锢传序》又载刘表与翟超、岑晊、陈翔、孔昱、苑康、檀敷、张俭八人为“八及”,载刘表与田林、张隐等为“八顾”,《后汉书·刘表传》载刘表与张俭等人为“八顾”。《三国志·刘表传》则称其为“八俊”。

  反正就是把刘表和他的十五个小伙伴八个八个排列组合,与“八交”、“八顾”、“八友”、“八俊”分别配对。也不知道是该称赞刘表善于交际,知交众多;还是该感慨刘表才智平平,无论和哪组小伙伴们在一起都不显得出挑,彻底贯彻了“中庸”二字。

  而大约也正是出于这种“中庸”心态,东汉末年两次“党锢之祸”[1],第一次时刘表刚弱冠不久,宦官们根本不屑于迫害,第二次时终于有资格被列入黑名单,与同郡张俭等人一起受到讪议。但小伙伴众多,消息灵通的刘表在问罪诏书下达之前就收到风声,及时脱身逃亡,从而避过迫害。

  王琅对“党锢之祸”中,以陈蕃、李膺为代表的“党人”们敢于冒死直谏、不畏强权、怒斥奸邪的精神颇为敬佩,但对这群党人目下无尘、不讲谋略的行事手段却不敢恭维。

  别的不说,单论与刘表同郡且并称为“八及”或“八顾”的张俭。

  在党人遭受迫害时,张俭困顿逃亡,看到人家就去投奔,没有一家不因为尊重他的品行,不顾家破人亡的危险收容他的,也由此为后世留下“望门投止”的成语。

  这件事虽然客观上反映了人们对宦官的愤怒和对党人的同情,说明张俭的行为是正义的,但一个连朝中消息都不灵通的人贸贸然上书想要扳倒宦官,做成大事,这不是在说笑吗?

  最后收留张俭的人家,被重刑处死的有好几十人,家族亲属也被株连,整个地区都因此萧条,而宦官照样在朝中横行。

  这样的人,只能作为时代的风骨与良心被树立,真正要做事,却不可能靠这些人来动手。

  叹一口气,将对刘表的看法再向上提升一点,王琅回过神,透过牛车上的悬垂的青纱看向都城洛阳繁华街道。不久,牛车在家门前停下,王琅戴上面衣,掀帘下车。

  现在是中平元年,党禁解除,流亡在外且有高名的刘表受大将军何进征辟为掾,寓居洛阳。

  同样是这一年,黄巾之乱爆发,一月之内,全国上下七州二十八郡皆燃战火,京都震动。

  ◇

  妻子陈氏产女的前一天晚上,刘表梦到一座巍峨高峻的山岳,山体全部由美玉构成,上面环绕着奇异的云气。

  这个年代的士人天文地理、谶纬卜筮都懂一点,刘表也不例外。次日梦醒,他回忆梦中曾经出现的景象,便自己为自己占了占。

  《左传》曰:山岳则配天。

  《诗经·崧高》亦云:崧高维岳,骏极于天。维岳降神,生甫及申。维申及甫,维周之翰。四国于蕃,四方于宣。

  象征内典王朝之职,外御夷狄之患的周之卿士、桢干之臣。若有所患难,则前往捍御寇敌,为国之藩篱;若恩泽不至,则前往宣畅王道,使百姓普沾王化。

  《易》曰:云从龙,风从虎。

  阴阳家言:五彩成纹,状拟龙虎,此天子气也。

  那些环绕山体的奇异云气,似乎正是天子气的形状。

  自己在妻子生产前做这样的梦,是预示着他家要出一个申伯,还是要出一个光武帝呢?[2]

  怀着有点忐忑,有点喜悦,不足为外人道的复杂心情,刘表在妻子产房外等了一个上午,却在负责接生的稳婆口中一连串麻溜的贺喜声中傻了眼,女儿要怎么做申伯?怎么做光武帝?总不能是做邓、梁吧?

  对着襁褓中的小女婴发了好一会儿呆,刘表定下神,为这个预兆颇异的女儿取名琅,小字山山,以求与梦境相印。

  不久后第二次党锢之祸开始,刘表也在宦官们诬陷迫害的名单之列。由于预先听到风声,刘表告别家人,只身逃亡。

  这一次党锢之祸的情形远比前次严重,前党人,先司空虞放、太仆杜密、长乐少府李膺、司隶校尉朱额、颍川太守巴肃、沛相荀翌、河内太守魏朗、山阴太守翟超、任城相刘儒、太尉掾范滂等一百多人都死在狱中。从此以后,凡是有怨恨的,彼此陷害,稍微有点私怨的,都被划入朋党。州郡跟着上面的意旨,有的根本没有与他们有来往,也遭到株连。最后被杀、被谪徙、被废禁的多达六七百人。

  刘表平时做人谨守中庸之道,小伙伴也多得遍地都是,连官府都搞不清楚,再加上这次见机快,早早逃了开去,因此一直藏得很好,偶尔还能从收留自己的小伙伴处得到家里的消息,知道家中一切安好。忿恨宦官、同情党人的左邻右舍听说他遭受迫害,只身逃亡,不仅没有一个趁机上门找麻烦的,反而暗地里对他的家人多有照拂。

  熹平五年,永昌太守曹鸾上书大声疾呼,为党人伸冤。汉灵帝大怒,立刻下诏掠杀曹鸾,又下诏州郡再次考查党人的门生故吏、父子兄弟,凡是在位的一并撤职,禁止做官,牵涉五属。

  刘表闭门不出,断绝一切往来,躲避风头。

  光和二年,灵帝因上禄长和海上书醒悟,党锢自从祖以下都得到解除,官府搜查的力度也放缓些许。刘表见情势转好,隐匿形迹,悄悄返家一趟,却惊讶地发现家中奴仆行止严整,屋舍修葺一新,长子刘琦的课业也没落下进度。

  关起门窗与夫人陈氏交流一阵,得知风声最紧,人心最乱的一年,小女儿白日帮助陈氏打理家务,向兄长请教问难,夜晚为自己抄写经书,供奉至佛前祈福。那种沉着镇定,与往常无异的神态使全家人慢慢安定,一边各行其职,一边静静等候结果。

  刘表愣了愣,当年的梦境再次在眼前回放,片刻,一个念头浮上脑海。

  【注1】

  东汉中叶以后,外戚与宦官的争权夺利愈演愈烈。桓帝时期,以李膺、陈蕃为首的官僚集团,与以郭泰为首的太学生联合起来,结成朋党,猛烈抨击宦官的黑暗统治。宦官依靠皇权,两次向党人发动大规模和残酷迫害活动,并最终使大部分党人禁锢终身,即一辈子不许为官,史称“党锢之祸”。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对此事的评价是:“党人生昏乱之世,不在其位,四海横流,而欲以口舌救之,臧否人物,激浊扬清,撩虺蛇之头,践虎狼之属,以至身被淫刑,祸及朋友,士类歼灭而国随以亡,不亦悲乎!”

  【注2】

  申伯,西周著名政治家、军事家。

  周宣王时期,为遏制楚国崛起,“封建亲戚以蕃屏国”,将申伯分封于南阳,建立申国。

  周厉王时期,“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暴君统治导致民变,厉王逃往彘地避难,朝政由周公、召公、申伯等人摄行,史称“共和行政”。

  周幽王时期,周幽王废申后所生之子宜臼,立褒姒之子伯服为太子,引起了申侯(申伯之子)的不满。申侯与缯国、西戎联合伐周,导致西周灭亡。公元前770年,申侯立太子宜臼为周王,迁都洛邑,再次充当了扭转乾坤、开辟新时代的角色。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

  ☆、后汉风俗

  东汉时期,女子的地位不可一概而论。

  譬如在家庭伦理关系的等级标准中,一般以贵贱、嫡庶为最重,长幼、辈分次之,最后才是性别之分。若按社会阶级区分,大致可归为四类。

  首先是人数众多的底层百姓人家。

  这些人家靠体力劳动吃饭,女儿给家庭带来的往往是贫困,因此有“盗不过五女之门”的说法,意思是生养了五个女儿的人家连盗贼都不忍心光顾。部分家庭薄待女儿、儿媳,吃穿用度上明显重男轻女,也是无可奈何的现实。

  不过这些人家的女子为了补贴家用,通常都要采桑养蚕,织布缝补,也要承担买菜做饭的家务,因此可以抛头露面,自由出行。卖蔬果,卖酒水的任务一般也由女子承担,不会招惹任何闲话。

  其次是上一级的中小地主阶层。

  这样的家庭大多较为富裕,不至于短缺衣食,女儿受到的轻视主要表现在教育、社交两样上,行动也有些受限,但总体来说,礼教对这类女子的束缚并不能算太严格。

  再有是世代为官,钟鸣鼎食的家庭。

  这是一个呈现出丰富多样面貌的阶层。保守一些的人家认为男女有别,女子以习女工最重要,开明一些的人家则允许有天赋的女儿读书治经,参与大事。而社会上对于此类女子也持赞赏态度。

  比如博学高才的班昭,曾被汉和帝召到皇家东观的藏书阁续修《汉书》,便连后来做了卢植、郑玄之师的著名经学家马融也跪在藏书阁外,聆听她讲解《汉书》。此后和帝多次召班昭入宫,为皇后、嫔妃讲解儒家经典、天文、算数,再后来邓后临朝听政,班昭得以参与政事,竭尽智力,在朝野间的名声依然很好。

  最后是一个极其特殊的阶层——皇室。

  自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董仲舒提出的“君为臣纲”变成儒家所有道德礼教的最高准则。性别、年龄、辈分,所有世俗间通行的规则到了这里全部不适用。

  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臣子对天子之女不敢称“娶”,只能说“尚”。

  何为“尚”?

  《诗经·小雅》曰:“尚求其雌。”意为摊开,指展开翅膀羽毛,展示华丽颜色,是鸟类求偶的典型动作。

  如果换个通俗简单点的翻译方法,就是侍奉。或者理解为嫁也不是不可以。

  其实西汉时期贵族女子在婚姻、家庭乃至社会中占据较高地位的情况还要严重,汉宣帝时期的谏大夫王吉就说“汉家列侯尚公主,诸侯国则国人承翁主”、“男事女,夫诎于妇”。女子可以拥有爵位,也可以拥有封邑。

  到了东汉时期,这种特权主要集中于公主、皇后,尤其是太后身上。

  最明显的体现是,在二十四史中,对后宫的记载都是《后妃列传》,唯有东汉一朝的皇后可以拥有《皇后本纪》,采用帝王传记的专有格式“本纪”。东汉人本着“帝后同体”思想,不仅开历史之先河地给皇后加谥号,入本纪,东汉一朝的女主之盛,在中国两千年的封建帝制时代也是绝无仅有的。范晔在《皇后纪序》中记载“皇统屡绝,权归女主,外立者四帝,临朝者六后”,很能说明当时的情况。

  以和熹邓皇后邓绥为例。

  作为东汉开国元勋邓禹的孙女,邓绥十六岁入宫,二十二岁登上皇后宝座,二十五岁丈夫汉和帝驾崩,从此东汉王朝走入了邓太后时代。她先后迎立殇帝、安帝,临朝执政近二十年,期间“水旱十载,四夷外侵,盗贼内起”,邓绥“每闻民饥,或达旦不寐,躬自减彻以救灾厄”,因此“天下复平,岁还丰穰”。

  大臣们上书歌颂邓绥“兴灭国,继绝室,录功臣,复汉室……巍巍之业,可望而不可及,荡荡之勋,可诵而不可名。”

  国家实际上主人的邓绥成为历史上第一个自称“朕”的太后,比起日后的一代女皇武则天,邓绥只差没有登基这一步程序而已。

  而刘表虽不清楚后世之事,对本朝历史却是知之甚详,自然知道女子参政议政,本是极寻常的一件事。即使在“同姓不婚”的习惯下走不了邓后的路,但时移世易,若能以宗室女的身份被特封为长公主,有朝一日手握中枢……也未必没有可能。

  从这个女儿现在所表现的天赋看,留在家中荒废时日未免太过可惜,不如先带在身边充作男子教导。不过在此之前,还是要先试一试才好。

  打定主意,刘表背着手站在原地想了想,很快有了计划。

  他本是多谋少断的一个人,只要自己心里拿定主意,一切都不是问题。

  ◇

  这日下午,如以往一样,王琅到母亲房里问安,却在踏进房门的当口觉得有些不对——铺着方砖的地板上印了一个极浅淡的脚印。

  家里的僮仆进房前都要脱履,不可能把脚印留在地板上,而且脚印的尺寸明显属于成年男子,浅淡的薄灰应是翻墙后不慎蹭在鞋底的石灰,痕迹平整完好,绝非麻、草结成的草鞋所能留下,倒似士人所穿的丝履、皮靴一类。

  往常留在母亲屋内的婢女不知被打发到何处,外室里看不到人,内室又被屏风隔断,一眼望不见底。

  王琅一边在脑海中飞快推断,一边神色如常地迈进屋内,扬着七八岁女童清亮明快的嗓音脆声道:“阿母在房内吗?二表姑新送了条越罗做的方巾呢!”

  越地一带的丝织品轻柔精致,天下闻名,她那二表姑如何会送这样的物什来?以陈氏的头脑,如果被人挟持或遇上其它意外,应该能听明白自己的意思罢。

  “是你听说了越罗的名声,缠着琦儿去坊市购来的吧?”

  在内室的陈氏笑了一声,从屏风后走到外室,点了点女儿额头。

  语气不像是有贼人胁迫的样子。

  王琅心中松了一分,但还没有完全放下疑虑。她此前特意从留有鞋印处走过,悄然擦去痕迹,现在走到窗前卷起竹帘,从袖袋里拿出越罗迎光展开:“阿母快来,这越罗横看侧看的花纹不一样。”

  到了窗边,不仅外界的情况一目了然,可以防止仆婢偷听,大声呼喊、越窗逃走的几率也高,万一事变,她还是有把握护住陈氏的。

  吊着心神待陈氏走近,内室依然没有其它动静,王琅将手中的越罗在陈氏面前转了几个角度,如平时语调兴致勃勃道:“阿母来看,这样是缠枝莲,这样却变成忍冬纹,不知花费越女多少心思才能织成这般小小一块。”

  按平时方式逗趣卖乖一阵,王琅向陈氏告辞,一转身来到开在内室的窗户下,紧靠墙面探听室内动静。她刚才细细回忆过,刘琦的脚印与房中的脚印大小不同,交谈中,陈氏也只说了些日常琐事,果然还是放心不下。

  “山山已经走了。”

  没让王琅等多久,窗后响起陈氏温婉的声音:“夫君为何要我在山山来问安时支开婢女?”

  竟然是刘表!

  虽然心里也很好奇刘表会给出什么答案,但既然确定屋内不是歹人,做女儿的再在窗下探听就很不正当了。王琅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绕开花木,返回自己房间。

  片刻后,一名灰扑扑不起眼的下仆进入房内,向刘表禀告刚才屋外发生的一切。

  刘表看了看外室被擦去的脚印,听闻女儿只在窗下停了一息便返身离开,脸上不由露出一抹欣赏笑容。

  能够注意到外室留下的脚印说明观察敏锐,不着痕迹擦去脚印说明心思周密,用越罗试探妻子语气说明头脑机灵,别说是八岁的女童,成年男子中也没有几人能比她做得更好。

  而最重要也最让他满意的两点,则是她自始至终没在话里泄露出半点口风,又在出屋后悄然绕至窗下探听,以及一听到留在屋内的人是他,立刻返身离开的举动。前者说明性格谨慎,至少不会惹祸;后者说明为人孝顺,可以放心交付。

  这样一来,虽然党锢还没有完全解除,但只要安排妥善,把女儿带在身边教养不会有任何问题。

  刘表放下最后一丝顾虑,与妻子商议一阵,定了个不易为人识破的借口,便将女儿带至身边,亲自教授经学、礼乐、子集。

  中平元年,天下大旱。

  巨鹿人张角号令太平道教众头扎黄巾,揭竿而起,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为口号兴兵反汉。

  张角自称“天公将军”,以弟张宝为“地公将军”、张梁为“人公将军”,共同起事。又率领部众烧毁官府、杀害吏士、四处劫掠,一个之月,全国七州二十八郡都发生战事,黄巾军势如破竹,州郡失守、吏士逃亡,京都震动。

  左中郎将皇甫嵩趁机进谏,请求解除党禁。中常侍吕彊亦上书灵帝:“党锢久积,若与黄巾合谋,悔之无救。”(党锢之祸积怨日久,如果与黄巾合谋,恐怕后悔也无法解救了。)

  汉灵帝接纳提案,于壬子日大赦党人,发还各徙徒。

  此后不久,大将军何进召海内名士荀攸等二十余人,刚刚接触禁锢,结束逃亡生活的刘表也在征召之列,于是携家人同往京都雒阳赴任。

  除了一直跟随在刘表身边,充作男子教养的次女王琅,没有人知道,还有短短六年,这座东汉经营百余年的繁华都城就将在董卓的一炬中化为焦土。

  三国争霸的序幕,即将拉开。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

  ☆、东都雒阳

  刘表的心思性格,王琅自认还算比较了解的——偏安江左的东晋名士很大一部分就是那种类型。

  如何与这类人妥善相处?

  最有效可行的办法莫过于像她昔日那位从兄,丞相王导的长子王悦学习。

  王悦为人谨慎和顺,能够查看父母的脸色行事,侍奉父母神色愉悦,克尽孝道,以至于丞相王导每次看见长子王悦就高兴,看见次子王恬就生气。

  在《世说新语》中,世人对王悦评价的原文是“事亲尽色养之孝”。因为子夏问孝,孔子答曰:“色难”,晋人对王悦事亲的那一句评价,可以说是对子女孝顺父母的至高赞誉。

  王琅虽然不能完全学到王悦的为人处世,但她深受王家优美家风濡染十余年,本性也如浑金璞玉,用来与刘家众人和睦相处却是绰绰有余。

  除此以外,由于对封神榜的修复暂告一段落,渐渐腾出空来的姜尚开始指点王琅玄门异术。按姜尚的判断,想要在现实中施展术法,至少要上溯至春秋、战国时期,才有足以支撑术法的环境,这方面的练习便主要放至梦中进行。用来推测个人吉凶祸福、气数命运的医、卜、星、相则放在平时传授。

  而自从进入雒阳,姜尚又为王琅讲解起阴阳术数、堪舆风水。

  他先就洛阳被东汉人称为雒阳引出邹衍的五德始终说,解释自从五德始终说风行天下,秦始皇以“周得火德,秦取代周,应为水德”,改雒阳为洛阳,换上带水的偏旁;东汉光武帝刘秀以“汉尚火德”,水克火,复改洛阳为雒阳;曹魏时以“魏为土行”,再次把雒阳改回洛阳,因此王琅所习惯的城市名是洛阳而非雒阳。

  接着从五德始终说引出阴阳五行说,解释阴阳五行间的生克利害关系。

  作为中国古代哲学的至高理论,几乎天地间包含的所有内容均被阴阳五行统摄,包括王琅先前在学的医卜星相,全部建立在阴阳五行的体系之上。司马迁之父司马论述诸子百家时,把阴阳家列为第一,并非没有他的道理。

  但这样地位重要的理论,其艰涩玄奥的程度也是可想而知的。

  王琅本自以为数学基础不错,学术数应该不成问题,却在听姜尚讲解春秋、战国年间流传的阴阳五行术时已经眉头紧皱,等到开讲《周易》,则彻底坠入云雾之中,垂着脑袋没脸见人。

  倒是姜尚一脸淡然,半句敦促没有,隔天便将课程从五行换至堪舆,就着雒阳城的营建为王琅指点河洛地貌,山川形势。

  王琅现在的父亲刘表被大将军何进征辟入京后,出任北军中候。

  这是一个很微妙的官职,尤其在以大将军何进为首的外戚势力与以十常侍为首的宦官势力水火不容的中平年间。

  一则,北军中候掌监北军五营,秩六百石,下属的屯骑、越骑、步兵、长水、射声五校尉却秩比二千石。也就是说,这支驻守京师的精锐部队实际由五校尉掌控,北军中候主要起监管作用。

  二则,在二十年前左右,外戚大将军窦武与党人陈蕃定计翦除诸宦官,后来事机泄漏,窦武召集北军五校兵士与宦官曹节、张奂率领的虎贲、羽林和五营士对阵,结果窦武兵败自杀,被枭首于洛阳都亭。殷鉴不远,与窦武处境相似的大将军何进还能不能信任北军力量,不言可知。

  出于以上两点及一些其他缘由,刘表选择静静蛰伏,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掺和到外戚、宦官、世家间的浑水中,等候事情发展。

  刘表向来是个善于处世的人,史书对他的评价是“有长者之风”,仅看同样得到这个评价,小伙伴论麻袋称的刘邦就知道世人是极喜欢和这类人交往的。

  解除党禁,来到洛阳后,每日慕名前来拜访的人不少,出入王侯名士府第也没什么阻碍,刘表迅速积累起一批新的小伙伴。有这些人对自己或明或暗地的帮助,刘表在风雨欲来、一触即发气氛笼罩下的洛阳生活得既滋润又低调。

  王琅与姜尚意见一致,都认为这时候卷入雒阳风波弊大于利,更何况刘表打着韬光养晦的主意,做女儿的自然不能搅局。因此每日读书治经,与刘表或新或旧的小伙伴家的亲眷小辈交游往来,再有就是儒服束发地游遍雒阳城所有能去之处,在姜尚指点下观察雒阳地利,为日后事变做些准备。

  不过这时候的洛阳城内可谓是群英荟萃,名流汇聚。

  在不久后的历史中大放异彩的曹操、袁绍、袁术、荀彧、荀攸、钟繇、司马防等一系列人士,此时都作为汉室储存蓄养的年轻人才,云集在天子脚下的都城雒阳为官。

  王琅四处观察的举动,十分不巧地被一名有心人纳入眼底。

  ◇

  「有人注意到你了。」

  神念中突兀响起这样一句话,王琅不由微微一愣。

  这段时日间,仅因一面之缘就起意与她攀谈的士人并不算少。一来是她在王家培养出的风姿气度卓然出众,衣着、行止、言谈上的习惯也天然昭示了自己的出身与教养;二来是她喜欢向人问东问西,如果想与她结交,插话攀谈的机会很多。

  但这次小望特意拎出来说,显然情况与以往不同。

  「知道是什么人吗?」

  出于谨慎起见,王琅表现得与刚才没有不同,随着人流在街道上走走停停,同时在神念里询问首先发现异常的姜尚。

  「酒垆靠窗处两簪缨士子,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姜尚答得很快。

  听小望的口气,那两名士子现在应该还在注意她,那么她走过去的时候两人一定会转换话题,不可能听到两人关于她的言论。

  如果想听到的话……

  王琅顿住脚步,抬头望向天空,目光自南向北移动,最后停伫在雍门西的一座高层建筑上。等周围人好奇地顺着她目光的方向,也朝雍门远眺时,王琅迅速抽身,混至酒肆窗前两名士子视野死角的一处摊位。

  凡在洛阳这种大城街道上讨生活的商贩都是极有眼色的。

  见王琅直接从摊上拿了一样最贵的物品把玩相看,连价格也不问就放在手边,又拿起另一样相看,知她一不在乎价钱,二懂行识货,吆喝声就停了下来,等着她挑好付钱。

  王琅见他识趣,便都捡贵的拿,一边慢悠悠相看挑选,一边偷听两名士子的谈话。

  几句之后,听到其中一个声音说起曾见她儒冠入客栈,钗裙出客栈,联想小望对两人的特别在意,顿时知道此人应该是猜测她身怀异术,类若刺客、游侠,从而对她起了招揽之心。

  因为这种借刺杀成事的心思在东汉乃至魏晋屡见不鲜,王琅倒也不以为怪。

  比如《三国演义》中曹操刺杀董卓之事虽然纯熟子虚乌有,但是史书上却明确记载曹操早年曾经潜入中常侍张让府中,意图刺杀张让,结果被张让察觉,在庭中挥舞手戟,越墙逃走。

  又挑一会儿,听到那个声音说她四处观察地形、街衢,而非随意游览,王琅暗暗吃惊,心里不由猜测起此人身份。

  好在古人礼节繁多,虽然交谈时一般用你、我、卿、君之类代称,用到表字的情况也很多。王琅付了帐,换了两次摊位挑选物品,总算听到另一道较温润声音的话语中有“公达”字眼。

  如果不是表字雷同,那么此人应该是被称为曹操谋主的颍川人荀攸,而另一人与他交谈时口气亲近,多半是亲朋好友之类。

  好吧,如果是荀攸的话,能看破她貌似四处溜达,实则观察地形也还可以理解,反正形貌上做了修饰,不怕他以后认得出来。

  在心里如是安慰自己一句,王琅从袖袋内拿出钱袋,把在第三个摊贩处挑中的物品也付了帐,准备走人回家。

  路过酒肆前,想着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她也不惧怕被人注意,于是用目光不着痕迹地从窗前轻轻一扫,打算看一眼日后为曹操画奇策十二的荀攸究竟是何模样。

  一看之下,却是不由自主一怔。

  根据刚才听声音的方位,窗前靠左的直裾士子应该是荀攸,一眼倒也看不出太多,问题是荀攸身边那人……那人!

  瞬间,一件数年前的往事如潮水呼啸着涌上王琅脑海。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

  ☆、少年往事

  四年前。

  按照传统风水学的讲究,书院选址时要背靠青山、面朝绿水,这样能够畅适人情,钟灵毓秀。传世至今的四大书院为什么都建立在山水之间?就是这个缘故。

  坐落于阳翟城郊的颍川书院门峙三峰,一水横前,显然也符合着这个规律。

  春日登临,流水泛酒,士女秉兰,杏花满头,正是东风着意,熙然沉醉的好时节。

  颍川书院沿袭春秋旧俗,课业之余,特意选出一日组织士子们登山赋诗,临水宴乐。因为书院本身枕山襟水,风光秀丽,连地方都不用另寻。

  郭嘉虽不喜诗赋,平日里又有些特立独行,这时节却也免不了从俗一把,吟吟诗,饮饮酒,百年后魏晋名士的入骨风流,于此已初现端倪。

  在他身边,一名稍显清瘦的年轻士子临风把盏,容如沈玉: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无怪先贤赞许,此间乐事,实非雅人亲历不能解。畅矣,醉矣。”说到最后,忍不住微阖双目,身心飘摇在醉人的春风中。

  雅人亲历?  

  郭嘉一翘嘴唇,飞起一脚把这个端着酒盏陶醉不已的同窗好友踹入河中,动作之迅疾敏捷,能让教他射御的夫子气竖了头发。

  “噗通——”

  河面溅起好大一朵水花,吸引临岸士子目光无数。

  “咳……咳咳咳……郭奉孝!”

  颍水既清且浅,文士挣扎两下,浮出头来,好好的一张俊脸颜色铁青,不知是因为气的还是冻的:“你又在搞什么!”

  直面他怒火的郭嘉毫无愧意,一双黑眸清亮如水,笑意盈盈:

  “嘉可是好心,长文兄应谢我才是。”

  陈群觉得自己快要被他气疯了,声音颤抖:“好心?你好心?要不要我也对你好心一把!”

  郭嘉叹了口气,一脸好心遭人误解的遗憾:“‘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长文兄自己说要亲历亲为,嘉无能,一时找不到沂水,但颍水也勉强可以凑合。长文兄,你说你是不是应该谢我?”似乎还嫌火烧得不够,他又弯着眉眼添了桶油:“当然,嘉这个人比较大度,谢就不用你谢了,这坛酒送嘉就行。”

  “郭!奉!孝!”

  在同辈中素有沉稳美誉的陈群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坏心围观的士子们哄然大笑,惊起飞鸟无数。

  今天的颍川书院依旧无比和谐,可喜可贺。

  ◇

  郭嘉在山上饮了七八分醉,吆五喝六结伴离山时,说话已有些颠三倒四倾向。到家草草洗漱两下,随后便一头栽倒在自家硬实的床榻上。

  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的他从梦境开端就知道自己在做梦,甚至,与其说是做梦,倒不如说是在入睡的时间里进入了一处奇怪的地方。

  落脚处似是一方院落,外围尚未建成,房间内也是一片空白,然而并没有石灰、松木之类建房常用材料的气味,清雅宜人的花香倒是四处飘溢。走出小院继续探索,却是一个院落接着一个院落,规模之大,堪比宫城。

  东西两都内的皇宫也不过如此了吧?

  他心中感慨,脚下却是不停,将整座建筑走马观花地逛了一遍。大体情形和他落脚的院落类似,只有一东一西两处房间雕梁画栋,陈设精美,符合住人条件。其中一处房间前还栽了一株仙树,枝条是黄金塑成,叶片则由美玉磨制,枝桠纹理,栩栩如生,货真价实的金枝玉叶。

  作为一个谋士,天文地理多少都要懂上一些,风水、营造也是必修科目。郭嘉看的出来,这座建筑就是皇城之象,形制合理大气,称一句历朝典范并不为过。怪就怪在建筑本体与其凭依的地形地貌并不相符,简直像把坐落秦川的长安城平移到位于天下中心的洛阳似的。

  难道是他的风水学得不够精深,没看出其中的门道?

  沉吟片刻,郭嘉抬头望向渐渐黯淡的天空。那一轮炙热的红日比先前更偏移了些,从建筑物坐北朝南的风水学看,日轮偏移的方向正是西方无误。趁着天色尚未完全昏暗,他动身返回那座没有栽种金枝玉叶的仙树,却又修筑完毕可以住人的院落。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夜间观察漫天星斗的排布与运行,白天数着脉搏观察树下阴影的移动速度,得出了这处梦中奇境与现实世界大体相似的结论。

  一边探索建筑,一边思考课业,三个昼夜很快过去。

  第三次醒来的郭嘉发现自己回到了现实之中,梦境里度过的三日也历历在目。

  倒真是华胥一梦。

  阳光洒下,他用手背覆上双眼,靠着枕头莞尔而笑,内心并未过多在意。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相同的事情七天后再一次发生了。

  还是那座宫城,还是那间院落,所不同的是宫城已经建设完备,屋内陈设亦精美可观。

  郭嘉心念微闪,目光里不仅不惧,反倒泛起几分兴致勃勃的神色来。他以前不是没做过隔天续接的梦境,但这次的情况显然和以前不同。

  迈动脚步四下逛了一圈,很快,一些模样奇怪的器具便吸引了他的注意。比如加高许多的床榻,水桶形状的镂空器具,横纵交错的木架,等等等等。还有一些从未见过的材质,比如墙边三角盘上摆放的圆肚长颈瓶,颜色雪白,质地细腻,表面带着一层清光,远观近看皆宜。再比如案几上搁置的一只水壶,通体晶莹剔透,更胜冰雕玉琢,哪怕传说中的隋侯之珠也不过如此吧。

  莫非真的无意间闯入了某座仙家洞府,还是有主的那种?

  眨眨眼睛,想了一会,郭嘉抛开杂念,琢磨着下次要不要先背点兵书战策历书棋谱之类的东西再入睡。既来之则安之,这么好的条件不利用起来真是太浪费了。

  自此以后,郭嘉或半月,或一月便能梦见这处异境,而异境中的景象也每次都在丰富着。

  春夏秋冬,风花雪月自不必说,苑囿里增加了些许生灵却是让郭嘉颇为高兴之事。翩翩起舞的仙鹤,玲珑敏捷的白鹿,尾羽艳丽的孔雀……无一不为这座空荡荡的宫城增添了几许生气。

  除此之外,建筑的范围也一再扩大着。原本只是一座宫城,四周都是无边的旷野,远处还能隐隐看见青山的轮廓。后来建了皇城,接着是外郭城,最后竟然在城外北部六十多里的位置建了一处温泉行宫——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去察看的时候那个位置是没有温泉的。

  好吧,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仙人闲着无聊移个山造个海什么的都是平常事,他要淡定。但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情是他绝对不能淡定的——他居然在这个异境里见到了他的同窗好友荀文若!

  千万别告诉他文若就是这个异境的主人。据他判断,这座异境的主人应该是位女神或者女仙,难道文若不仅是神仙而且是位女神,平时在书院里都是女扮男装?不不不他都在想些什么啊,一定有哪里不对!

  郭嘉用力摇了摇头,荀彧的出现显然不可能是因为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到这个可能,他忍不住打了个抖),那就是这座异境不止对他一个开放?说起来他到现在对这座异境也没什么了解,连自己是怎么进来的都不知道,更别提异境主人是谁这类问题了。

  两位同窗好友坐下来交流一番,没得到任何有用信息,却都非常具有豁达洒脱精神地接受了既成事实——实际上不接受也没有办法,难道能为了不做梦每晚不睡觉吗?

  又过了几个月,应该可以算师兄弟关系的两位同窗好友在异境中遇到了第三人,一名河洛口音的俊美少年。

  因为彼此在言谈举止中都显示出不凡的识见,出于一种少年人特有的风发意气,三个人互通了真实姓名,序了年齿。郭嘉、荀彧对于能在异境中结交到像少年这样的俊杰之士颇感欣喜,自称周瑜的少年一听荀彧之名更是目光闪动。

  大抵少年人心中都有种挥斥方遒,舍我其谁的骄傲,越是聪明慧敏者越是如此。

  颍川荀氏的名声虽然比不上四世三公、三世三公的袁、杨二家,在士人间也是颇为响亮。荀彧作为颍川荀氏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自幼有着“王佐之才”的美誉,周瑜不止一次听说过他的名声,胸中怎能没有争竞之心。

  然而见荀彧雅量高致,谈吐不俗,绝非浪得虚名之辈,周瑜心中也是一阵钦服,很为自己能够结识这样的人物高兴。争竞归争竞,赞赏归赞赏,他从不是一个气量狭小的人。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就这样,两个人的茶话会扩展成了三个人。

  值得一提的是,随着城池落成,“长安”两个大字也出现在了城门上,各座宫殿的牌匾上也都提了名字,据幼年在洛阳住过一段时间的周瑜与了解都城情况的荀彧判断,这座城池与汉朝迁都洛阳前的都城长安并不一致,但在地理上有相似之处。

  除了谈经学、谈见闻、谈局势,三个人最感兴趣也最常谈论的话题自然是这座神妙非常的梦中异境。因为每次在梦中停留的时间都只有三日,适合代步的牛车马匹之类也遍寻不到,三个人能活动的范围相当有限,关注点主要落在了长安城内,这日讨论夏天里为何下起了雪,那日讨论院子里的矮石墩到底有何作用。

  直到某一天,周瑜抬起了头。

  “文若兄,奉孝兄,你们看天上!”

  “一座……悬浮在空中的山?”

  “好壮丽的景色。”

  三个人齐齐仰头,对着长安城正上方一处巨大的悬浮山体移不开眼。

  那是一座葱葱郁郁的浮山,主体周围环绕着相似形状的数个小山体,边缘处垂挂着碧绿的藤蔓与飞溅的瀑布,瀑布源源不断,水流却没有一滴撒到下方,而是直接在半空中蒸成了雪白的流云,奇异得像是神仙家描述的瑶池阆苑。

  虽然都很想上山一看,但三个人都不是拥有翅膀的鸟儿,不能飞上山体。唯一可能的方法是造个梯子爬上去……一听就好蠢的建议。

  此后数日相安无事。

  直到有一天,悬浮在半空中的山体忽然光芒大作,异变惊动了坐在屋内闲谈的三人。

  郭嘉、荀彧、周瑜对视一眼,一起走出门去,仰头观望上方的山体,正看到一副浅金色光芒构成的巨大图纹从山体上浮起,缓缓升了几丈高,将整座山体与下方的长安城一并覆盖。

  有人在!

  处于极度震惊中的三人内心同时浮现了这个想法,接着,便见一道璀璨至极的光芒从上方山体处灿然流出,绕着山体盘旋三圈后,倏然朝着他们的方向靠近。

  两三息之后,远在天边的璀璨流光已经可以看清几分,大约是一条威压慑人的金色巨龙,随着离地面越来越近,原本自如遨游与天际的巨龙也随之缩小,防止离地面太近,无法伸展身躯。

  “何方妖物在此作恶,还不快快报上名来!”

  声裂金石,剑气横空。

  被凛然的剑意激回神志,三人快速交换一下目光,随后由荀彧出面,典雅有礼地作了个揖,百年世家风范尽显:“这位真人想是误会了,我等并非……”

  “还敢狡辩!”站在巨龙头颅顶部,一手虚扶龙角,一手执剑的女子将剑一横,似有薄怒,“尔等气息虚渺,迥异人类,不是妖物又是什么?”

  顿了顿,她把剑尖凌空指向站出半步说话的荀彧,语气肯定:“你是玉兔精吧。”

  “噗!”本是生死攸关的严肃时刻,郭嘉一个没忍住还是笑了出来。玉兔精什么的,实在太形象了哈哈哈!

  “还有你。”她把剑尖一转,指向郭嘉:“陈年佳酿幻化为妖,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郭嘉顿时笑不出来了。

  “至于你……”点着周瑜的剑尖不确定地犹豫片刻,很快坚定起来,“水里的精怪我见得不多,有些特征倒也好认,你一定是赤鱼精没错!”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

  ☆、阴差阳错

  这个不分青红皂白,先给人扣上精怪妖物帽子的自然是王琅。

  彼时她正随姜尚学习法术,进展之艰难缓慢,简直到了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的地步。姜尚几次更换方法,什么手段都用上了,始终收效甚微。合上窗,闭起门,这名昆仑山玉虚宫之主的得意门生极为难得地发了会儿呆,最后,到藏宝阁取出一件青翠欲滴的枝叶样的法器,对着灵枢勾勒阵图。

  直到次日黄昏,神情一如既往的平淡镇定,面容却失了血色,微微有些泛白的姜尚才重新出现在王琅眼前,告诉她下界屏障已撤,会有一些妖魅精怪渐渐现世。

  这却是实践出真知的路子,通过与积年日久,自通灵性的妖魅精怪相处,熟悉法术的应用,而后再慢慢领会其中要义,由经验总结理论。

  王琅听他说到妖魅精怪四个字,手腕上条件反射地一痛,多年前被小萌物恩将仇报反咬一口的糟糕经历瞬间涌上脑海。

  她这次绝不会再被骗了!长得越萌越可爱越不是好东西!

  几乎咬牙切齿地在心里赌咒发誓一番,王琅消消气,启程前往离灵枢最远的荒凉寒冷之地。按小望的说法,那里受到阵法的压制最弱,恢复起来的速度也最快。

  接下来的日子就很顺畅了。

  冰雪覆盖之地,一些上百万年矿石与上千年草木形成的精魄灵性初开,所掌握的天赋无非是冰冻与逃遁。王琅在冰天雪地里做了几回雪人,渐渐有了领悟,再出手便一捉一个准。

  然而姜尚撤去屏障却不仅仅是为了让她熟悉法术应用,更有着教导她如何与异类相处的心意在。见王琅熟悉得差不多了,他便在雪原上掐了个法诀。

  王琅目瞪口呆地看着方圆百里的精魂灵魄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有秩序地以小望为中心围成一圈。又听小望为这些精魄开坛讲道,素白的长发自然散着,无波的眼眸庄严肃穆,正是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确实当得起仙家气象四字。

  王琅抿着嘴唇思考一阵,知道小望是在为这些初开灵窍的精魄制定行为规则,指点修行大道。此后,她遇到其他异类也学着小望的方法处理,当然,让她讲道她是讲不出来的,便只简单约定不许无故害人,但转念一想,虎狼食人,天经地义,于是又将此条废弃,改为不许竭泽而渔等等更符合自然规律的规则,遵守的就指点,违反的就惩处。

  如此一来,随着经历的增加,她对法术的理解与对许多事情的领悟都有了长足进步,积压已久的下阶段课程终于得以开启——建房子。

  那还是误入灵枢前的事了。每晚在梦中游涉的王琅发现世界初步稳定,可以控制一些东西按照自己心思变化,便不知天高地厚地起了兴建一座城池的心思。

  按她原本打算,大学里是要读建筑系或数学系的,现在可以在梦中亲自建设一座城池,当真是十分难得的机会与体验。

  考虑到自己不懂堪舆风水,营造知识也很浅薄,王琅当时选择复原历史上的千年古都作为练手项目。都城的风水总是可信的,长安的图纸也有考古学家复原,最是适合不过。

  谁曾想计划赶不上变化,专心致志盖了个七八分,还心血来潮地在一座院落前立了株金枝玉叶的装饰树,结果一朝踏入灵枢,被某只可恶的小萌物在手腕上咬了一口,生活轨迹彻底改变,更罔论建到一半的城池。

  若非小望提起,王琅几乎忘了有这回事。

  不过,既然小望有意用兴建城池来锻炼她的法术掌控力,而营造又正好是她的兴趣所在,王琅也乐得把城池建完,为昔年旷日持久的浩大工程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自此以后,王琅在梦中的时间被分成两半。一半依旧在偏僻边远的荒凉地带接触妖魅精怪;一半按照小望传授的方法,在远方遥遥控制长安城的兴建。

  而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小望居然带她到南方的渊海里猎了一头兴风作浪的虬龙,用法术拘着训成坐骑,给她代步。甚至,在她随口问了句怎么不是金色后,小望先给出“昔女娲氏乘雷车,服驾应龙,骖青虬”的答案,接着就掐了个法诀,使原本呈青色的虬龙遍布金辉,连头上的一对龙角也璀璨如流金珊瑚。

  王琅本想揣测一下他的用心,后来想起两人智商高下有若云泥之别,再怎么揣测也是浪费时间,便将这件事情抛至脑后,开开心心御风乘龙起来。

  又一月,姜尚炼制了一座浮岛,供控制力提高的王琅学习阵法。自此,王琅每晚的活动地点便从偏僻边缘的雪原移至漂浮在半空中的巨大岛屿,位置也离灵枢及修建完成的长安城越来越近。

  某日下午,浮岛飘至长安城正上方,王琅生平第一次摆布的阵法也大功告成。看着浅金色的光芒从石板上缓缓升起,随后骤然下降,将浮岛连同下方的长安城全部覆盖,心情一片大好的王琅到龙舍里牵出自家小龙,一个箭步跃上龙首,乘着金灿灿的虬龙绕岛盘旋。

  一圈,两圈,三……

  咦,好像有人?

  无意间注意到下方有人朝自己的方向望来,王琅愣了愣,一手扶上龙角,一手招来长剑,迎着风压向下俯冲。

  她先前在浮岛上也见过一些花魂草魄变幻的人形,气息虚无缥缈,下方三人的气息正是此类。想不到她建城池、习阵法的日子里,离灵枢这么近的地方也有妖魅精怪能够化形了。

  “何方妖物在此作恶,还不快快报上名来!”

  竟敢在她的城池里白吃白喝白住,真真是岂有此理。

  王琅故意板起脸,学着小望的严肃表情看向下方三只小妖,却见其中一名着白衣的主动站了出来,典雅有礼地作了个揖:“这位真人想是误会了,我等并非……”

  咦咦咦?

  居然还会骗人!还很有礼貌!

  王琅心中一凛,目光瞬间锐利起来:“还敢狡辩!”

  她一手虚扶龙角,一手将剑一横,面带薄怒:“尔等气息虚渺,迥异人类,不是妖物又是什么?”

  顿了顿,她看向主动站出来的白衣人。

  果然最可恶的妖怪都像小萌物一样有着极具欺骗性的外表,看他那端丽温润的容色,君子守礼的举止,称一句冰清玉洁恰如其分。

  王琅一边在脑海里努力翻找小望给出的妖怪百科,一边感觉自己隐隐闻到了桂花的香气。清雅,香气,就是它了!

  王琅十拿九稳地开口:“你是玉兔精吧。”

  “噗!”

  玉兔精旁边传来扑哧一下的笑声,王琅眉毛一挑,剑尖斜转:“还有你。陈年佳酿日久成妖,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一身的香醇酒气,比玉兔精好认多了。

  这么想着,王琅挑着眉梢觑了对方一眼,被看破原型的妖怪果然笑不出来了。

  “至于你……”因为连续猜中两次,对自己的直觉空前自信的王琅犹豫片刻,很快坚定起来,“水里的精怪我见得不多,有些特征倒也好认,你一定是赤鱼精没错!”

  刚化形的精怪思维简单,自己原本是什么颜色,幻化出来的衣服就是什么颜色。再加上皮肤水水润润,看上去手感比小望还好,基本是生长在水里的精怪,就决定是赤鱼精了!

  王琅自信满满地看向对面,那种难言的寂静让她越发肯定起自己的论断。

  好心情地等了一会儿,还是玉兔精打破沉默:“不知真人凭何认定我等为……为……”

  这是被揭破了所以不好意思吗?

  王琅眨眨眼睛,直接伸手掐诀。

  这时候的她自然不会知道,由于刚刚施展过壮丽恢弘的阵法,她对术力的控制度已然下降许多。更何况这又是自己的梦境,想要改变什么,几乎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虽然想的是将妖物变回原形的法诀,但种种失误叠加之下,法诀所产生的效果早不是原来面目。

  一阵轻烟之后,面前的地面上出现了一只软萌软萌的雪白玉兔,一只盛满清澈酒水的酒坛,以及一条色泽艳丽的红鱼。

  事实摆在眼前!她就知道她都猜中了!

  学着小望的严肃表情好好告诫三只小妖一番做妖的道理,王琅志得意满地驭龙返回,不留下一片云彩。

  作者有话要说:  

  ☆、前因后果

  虽然因为年岁差异,容貌上微有不同,但要认出小窗后荀攸身边那人正是曾经在自己梦中出现过的玉兔精并不困难。

  莫非玉兔精其实不是玉兔精,而是像二兄允之那样进入她梦境的现实中人?

  可是她当年明明亲眼见到他现出原形变玉兔的!总不见得是她的法术出了问题……吧?

  想想自己四年前连小望都默然无语的法术水平,王琅眨眨眼睛,心一瞬间虚了。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后来有一次偶然在梦中的长安城与三只精怪——现在看来很有可能是三个人——再度相遇,玉兔精问她自己是为什么是玉兔精的时候,她可是信誓旦旦回答:“你家一定是兔族里很有名望的家庭,祖辈上混有玉兔的血统。上次和你在一起的赤鱼精也一定出身鱼中名门,血统非常优秀。”

  总……总之正常人应该都不会把这些当真的吧哈哈哈……

  王琅僵硬地扯扯嘴角,觉得还是不要主动告诉玉兔精这个误会的真相比较好。

  不过,现在不应该再叫他玉兔精了……

  用眼角余光神色自若地再瞥窗后两人一眼,王琅收回视线,一边按回家方向如常行走,一边在脑海中思考对方的身份。

  首先,她那日判定对方是玉兔精的理由之一是对方带着月桂般清雅馥郁的香气。虽然《礼记》有言,香囊应该是小孩、术士所佩带,苣兰之香为妇辈所采,大丈夫不用熏香也自会流芳百世,但战国时期的屈原尚且不理会这句话,东汉人更加不当一回事。

  只是汉魏时南海尚未开发,香料大多来自西域,熏香耗资甚费。比如崇尚节俭的曹操生前就禁止家人熏香,馈赠诸葛亮官员上朝时含在舌下的鸡舌香虽然意在笼络,五斤也足以表达心意,临终时更特意在遗嘱中吩咐将自己珍藏的香料分给诸夫人,香料之名贵,可想而知。

  晋人喜爱熏香傅粉,王琅昔日在王家也专门学过调香,所合之甘松香、苏合香、安息香、郁金香等,均奇香无比。能被她误以为是月宫玉兔才会拥有的香气,其主人至少应出自上流社会,则范围可以缩小至长安城里喜爱熏香的世家子弟或王孙贵胄。

  其次,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能用亲朋好友般的亲近语气称呼荀攸,本人应亦是青史留名之辈,而且是与荀家关系亲近的世家中人的可能性更大。

  这么一算,倒正好有位三国名人符合条件——自幼有“王佐之才”美誉,辅佐曹操统一北方的首席谋臣尚书令荀彧。

  传说荀彧雅好熏香,津津乐道于各种八卦与一切美丽事物的晋人言:“荀令君至人家,坐处三日香”。将“留香荀令”与“掷果潘郎”一齐列入美男子名册。[1]

  同样有香癖的西晋镇南将军刘季和在主薄张坦讥他是俗人时甚至振振有词地辩解:“我远不及汉魏时‘坐处三日香’的荀彧,你为什么要责备我呢?”

  另外……

  王琅回忆了一下刚才极短暂的一瞥,虽然因情绪上的震惊而忽视了对方面容,但现在想来,确实当得起陈寿“清秀通雅”之赞语。

  她记得有三国第一狂人之称的名士祢衡至许都,先是挖苦司空掾陈群和司马朗:“我怎么能和杀猪卖酒的人在一起!”又骂荡寇将军赵稚长:“酒囊饭袋,可以让监厨请客。”到了荀彧,却说:“荀彧白长了一幅好相貌,如果要吊丧,借他来主持倒是显得很风光。”(文若可借面吊丧)虽然是在骂荀彧虚有其表,但也从侧面证明荀彧确实相貌极好。

  反正时间还早,证明一下自己的推论好了。

  这么想着,王琅脚步一转,拐入酒肆后的车马房,没多久便找到一辆异香缭绕的牛车,仪制正与荀彧现在的官职相符。

  所以其实是彧兔而不是玉兔吗……

  再次牵了牵嘴角,王琅脚下一转,神态自若地离开车马房,同时在神念中询问:

  「阿兄与我是血缘近亲,荀彧为什么能入长安?」

  她所谓的长安,指的是梦境中的长安城,阿兄自然是指王允之。

  「四年前禁制解除,精神逸发者或可进入。」

  就是她学法术学得一塌糊涂,小望不得已取了一根枝叶样的法器,施术解开屏障的那次?

  想到自己那时不成器的样子,王琅微微发窘,停一下,又问:「什么是精神逸发?」

  神念中的声音带着一如既往的平淡:「国之利器,不可示人;宝剑藏匣,不平方鸣。谓神魂强大却不知韬养,逸发于外者。」

  王琅曾经从小望学过言出法随的法术,玉兔中的“玉”字切中荀彧名中的“彧”便是法术成果的体现。想了想另外两人与荀彧的年龄差,再想想当年自己的断言,郭嘉、周瑜两个名字顿时浮上脑海。

  要是按这么算,郭嘉三十八岁病逝,周瑜三十六岁早卒,两个人还真都是历史上出了名少年得志的短命鬼。荀彧虽然也是年纪轻轻享有盛名,但死的并不算早,这又是怎么回事?

  「荀彧固非寿终正寝,然寿数亦不算短?」

  习惯了有问题找小望,王琅直接在神念中将自己的疑惑问了出来。

  「古玉有灵,荀羡留了你的青玉蟠螭佩贴身温养,一缕神念为封神榜所感。荀彧为荀羡直系六世祖,较旁人更易踏入此境。」

  荀羡怎么会有她的玉佩?

  王琅听了便是一愣,仔细回忆后方才想起荀羡十五岁被赐婚尚寻阳公主,荀羡不愿与皇室结亲,出奔远走,某一次竟混入她的车驾,拿了把利刃抵着她威胁不许声张。

  被一名风仪明朗,言辞容止都昭示着世家出身的俊美少年持刃威胁,王琅的第一反应是奇怪。自忖有把握不被利刃所伤,她按照对方要求没有声张,静候事态发展。不一会儿护卫领队回报有监察官员在寻人,听说是收复西蜀成汉,返京途中的征西将军王琅车驾,已经致歉退避,王琅点点头,便听身边少年极惊讶的声音:“君为王征西?”

  未得答复,抵着她背心的匕首已经郝然收了回去。

  王琅久不闻建康消息,并未听说荀羡逃婚之事。而荀羡也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只是自报名姓,又向她长揖道歉。

  王琅早年听说过他姐姐荀灌十三岁率领数千勇士突围,求得援兵救父的名声,又想自己能够顺利领兵,也得宜于有荀灌的范例在先。[2]因此不仅没说一句怪罪的话,反而吩咐侍从准备酒食,与荀羡在车上交谈起来。

  事后第二天,王琅发现大带上悬挂的青玉蟠螭佩不见踪影,她那时的主要心思都在接下来荆州刺史之位的争夺上,寻回玉佩这类小事自有从人处理,倒也没放在心上。

  现在听小望的意思,那枚玉佩是荀羡拿走,并且一直贴身带着温养,这份心思……

  怔忡一会,王琅收回神思。

  即使想问荀羡什么,现在也都不可能了,多想无益。

  至于荀攸,横竖已经摸清对方注意到她的原因与注意她的意图,先晾个两天再说不迟。

  ◇

  解开竹帘,暖橙色的辉光透过细洁光滑的竹篾投上地面。

  守在屋子一角的仆婢用火镰轻击燧石,如往常一样点燃桦皮裹松脂制成的桦烛,跳动两下,渐渐平稳的光芒照亮半面墙壁。

  王琅昔日所常见的蜡烛在东汉仍是极为珍贵的物品,这时称的“烛”并非指蜡烛,而是指一种手执的小火把。王琅初到东晋时对此颇感惊讶,现在已经习以为常,就着仆婢手中桦烛的光芒展开竹简。

  她白天碰巧遇见荀氏叔侄,心潮颇起,回屋后便取出记述光武帝刘秀生平事迹的《世祖本纪》重读,聊以消遣。

  王琅在东晋时看过曹植的《汉二祖优劣论》与诸葛亮品读曹植文论后的《论光武》,曹植认为光武帝英明天纵,几乎是帝王中的完人,远胜汉高祖刘邦,只是光武帝的将领比不上韩信、周勃,谋臣逊色于张良、陈平。诸葛亮赞同曹植的前一个论点,反对曹植的后一个论点,提出光武麾下的云台二十八将中,无论文臣还是武将都丝毫不逊色于汉高祖麾下的张良、韩信、陈平等人。

  对于光武帝麾下的文臣武将功绩不及张、韩显赫,诸葛亮举出曲突徙薪的例子,认为是因为光武帝高瞻远瞩,防患于未然;刘邦才能粗疏,因此陈平、张良、韩信、周勃才能立功。

  王琅现在重读《世祖本纪》,回味曹植、诸葛亮的论述,不由越发觉得光武帝其人神武不可测。

  就拿始终之事来说。

  历朝历代,但凡权力更替、开国中兴,没有一次不是染满鲜血。

  秦始皇嬴政杀弟长安君,死后次子胡亥篡位,杀长子扶苏、将军蒙恬;汉高祖刘邦初定天下,杀韩信、彭越、英布等异姓诸侯王,死后权归吕后,刘邦与戚姬之子赵王刘如意立刻被诛;隋炀帝杨广缢杀长兄,大肆处死功臣;唐太宗李世民玄武门事变,杀长兄、三弟,奉高祖李渊为太上皇;明太祖朱元璋杀丞相胡惟庸、开国第一功臣李善长等大批元勋宿将,牵连致死者三万余人;明成祖朱棣血腥篡位,对侄儿建文帝旧臣“瓜蔓抄、诛十族”,去世后有十六后妃与数百宫女生殉。

  而光武帝刘秀“推赤心置人腹中”,善待降将,保全功臣——姑且算这是光武帝个人的道德修养太高。

  但在受到极宽仁的对待后,降将们对刘秀“以死相报”,功臣们安然交出兵权——难道是这些人都拥有刘秀一般高绝的道德修养?

  刘秀废郭圣通为中山太后,原太子刘疆自请禅位于阴后长子刘庄,自始至终忠诚谦退;郭圣通心怀不忿,但也只是一个人默默生闷气,没有策划政变;汉明帝刘庄对郭氏态度恭敬,与兄长刘疆终身保持兄友弟恭的佳话;光烈皇后阴丽华友爱天至,厚待本趋失势的郭氏一族——难道刘秀的运气就真的有这么好,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有仁德爱人的崇高品质?

  以王琅的见识来看,刘秀的废后之举,放到任何一个朝代都必然掀起一场惊涛骇浪、腥风血雨的大变。但现在居然消泯于无形,连一丝波浪都没泛动。

  只能说,光武帝刘秀的高明已经到了“运道于至和”的境界,让天下百姓在日常中受到了实惠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行为合乎道义却好像生来就有这种修养。

  握着竹简思考一会,王琅在案几上用食指虚勾了“权谋”、“才略”、“驭人”、“真情”四个词语。

  对于一个有志于拨乱反正的君王而言,通权谋,可以在稳固根基前躲避祸患,抓住机遇,比如司马懿;有才略,可以打下建国的基础,制定闳远的方针,比如杨坚;会驭人,则可以知人善任,人尽其才,比如刘邦。

  至于真情……

  马援回忆光武帝刘秀,说他“开心见诚,无所隐伏”、“恢廓大度,同符高祖”,并由此深深感慨“乃知帝王自有真也。”

  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自己已经见证过后者,或许能在这里见证到前者吧……

  【注一】

  潘岳字安仁,成语“掷果盈车”的主人公,与“才高八斗”的曹植并列为古代形容男子才貌双全的代表人物。

  因杜甫《花底》诗“恐是潘安县,堪留卫玠车”一句,后世遂称其为潘安。

  【注二】

  荀崧小女灌,幼有奇节。崧为襄城太守,为杜曾所围,力弱食尽,欲求救于故吏平南将军石览,计无从出。灌时年十三,乃率勇士数千人,逾城突围夜出。贼追甚急,灌督厉将士,且战且前,得入鲁阳山获免。自诣览乞师,又为崧书与南中郎将周访请援,仍结为兄弟,访即遣子抚率三千人会石览俱救崧。贼闻兵至,散走,灌之力也。(《晋书·列女传》)

  作者有话要说:  

  ☆、君子三变

  素月流天,玉光浮动。

  王琅拥着薄衾沉沉入梦,再有意识时,眼前已换上一片琼林玉树拥簇的冰天雪地。

  抬手碰了碰缀满冰晶的花枝,疏松的白雪扑簌扑簌落了下来,王琅收回手,看一眼指尖上泫然晶莹的水光,又转身望向远方苍茫辽阔的霭霭雪原。往日或苍莽青翠或流丽烂漫的景象已经不见,放眼望去,天地间尽是一片白色,让人直觉自己如宇宙间的一颗尘埃般微不足道。

  眨眨眼睛,抖落睫毛上的雪末,王琅举步踏上冰雪覆盖的昆仑山。蚕丝织成的软履踩在地上,有弦割玉碎之声泠泠盈耳。

  走到宛然冰雪凝成的山门前,一道衣冠胜雪的人影映入眼帘,萧萧肃肃,澹容如玉。

  王琅快步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同行,口上问道:“我现在的法术修为可还能入眼?”

  话语很自矜,语气却谦和,姜尚侧目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

  “三年前初窥门径,而今登堂入室。”

  王琅的眉毛向上扬了扬,黑眼睛里透出些高兴的神色来。

  姜尚虽然从不责备她,这样的赞许却也少,用力压了压嘴唇翘起的弧度,她抬起头,一张干净年青的朝气面容上神彩焕发,亮得会发光:“教我解咒吧,你眉心的那个。”

  姜尚倏然停住脚步,永远澹宁无波的黑眸微微睁大,似是有些惊愕。

  王琅没料到能看见他这个反应,先是一愣,继而一颗心向下重重坠了坠,有一种酸涩情绪悄然蔓延,接着又不知道为什么变得轻快起来,迎着他的目光征询,神情明朗:

  “现在就开始?”

  先秦典籍过于佶屈难懂,王琅一向不太喜欢读,古文功底渐渐扎实后才开始接触。某次在书里读到黥面刑法,陡然想起小望头上曾经被自己贴了张符,朱砂般殷红的符文现在还在眉心鲜艳印着,与他昆仑山巅的冰雪般高洁的眉目极不相符。

  设身处地去想,如果有人敢在她额头上盖红戳,她一定会盖那个人一脸红戳,然后殴打到他跪下来痛哭流涕道歉保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为止。

  而对于曾经生活在殷周交替之际的小望来说,眉心处多了枚朱色符文,何异于在脸上刺字涂墨,留下印记的黥面之刑?

  曾经皎皎如天上月的玉虚弟子,尊宠权贵无以复加的师尚父,经营泱泱之美的齐国君主,眉心处竟然如刑徒奴隶般印了红痕,简直奇耻大辱。

  偏偏他只字未提,仿若没这回事般任由红印留着,从未流露过半点在意。

  王琅抿抿嘴唇,因心意已决而一片宁静的黑眼睛直视对面,目光中寻不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动摇。

  站在她对面的姜尚沉默了很久。

  漫天如席的风雪中,仿佛要提醒什么而未绾起的素白长发凭风纷乱,时不时扫在他的脸颊上、眉睫前,他却一动不动地静静立着,如同亘古伫立在冰风霜雪中的一块石碑。

  “那是我封神后以青灵髓书写的禁符,你现在还解不开。”

  衣袖微拂,将昆仑山猛烈刮骨的罡风分隔至一尺外,姜尚的神情恢复以往平淡,曾经在黑眸中一闪而逝的惊愕早已无迹可寻。

  王琅有些意外地“诶”了一声,回想起当年玉瓶中珍而重之封存的一粒碧绿丹丸,那种奇异得能够沁入灵魂中的香气她至今记忆犹新。

  “那我当初是怎么揭开的?”

  记得她那时只是随便一揭就把符纸揭开,心里还在怀疑符纸是不是年久失效,后来诸事纷纭,渐渐忘了揭符纸时产生的疑问,只留下符文并不难解的印象。也是因此,她才会在学了五六年法术后,产生解咒之事十拿九稳的错觉,向对方一口提出。

  大约是在之前的沉默中已经做了决断,姜尚回的直白且快:

  “你身上有师伯留下的灵识。”

  王琅轻咦一声,有预感沉淀心底多年的问题即将解开,神经不知不觉绷紧:

  “你师伯?”

  交谈之间,两人已走入山门内的大型建筑,边上砌着一片莲池,水波漪漪,冰莲朵朵,景色清静无方。

  便听姜尚道:“一炁化三清,你应已见过师伯两次。”

  王琅大感惊诧,脱口问道:“我怎么不知道?”

  见小望不答,她反应一下,方才领悟小望已经提前回答了她的问题——“一炁化三清”——这么一说,他那师伯的身份也呼之欲出了。

  努力回忆半天,找不出半点端倪,王琅气沮地垂了垂头,又打起精神抬头问:“我每天晚上做梦会梦到这里也是那道灵识?现在还在我身上吗?”

  姜尚先微微颔首,继而答道:“师伯的灵识揭开符纸时已经化去,这一点我可以确定。师伯有意收你为弟子,我之前教你的那些法术,应该算代师伯授业。”

  突兀的,他停住脚步,背后是缀满积雪的苍劲古松,再远处是矫矫不群的皓洁白鹤,孤高不定的千重流云。望一眼山顶群宫,他回转过身,看向王琅:

  “致你踏上此路,原是我一个人的主张。”

  他平生只做过两件愧事,第一件因果缠绕,牵连万千,至今已辨不出是非对错;第二件虽因第一件而起,却实实在在对不起此时此地绷着唇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

  与西伯合谋修德翦商,他用事多兵权奇计,故后世言兵及周之阴权皆宗他为本谋,并不算错。但利用他人善心以成事,这还是第一次。

  他将她带离原本生活,更将她卷入本来与她无关的艰难险事,所作所为,怎一个愧字所能涵括?偏偏身负要务,连补偿也无法着手,即使送她回归的承诺也只能在事成后达成……

  风雪愈胜。

  他在她干净明澈的目光中揽下全部责任,一张脸苍白如纸,血色褪尽。

  “灵识不在就好。”

  王琅松一口气,虽然不知道灵识是什么,但身上附了别人的东西总是奇怪,至于姜尚后半句话,她倒没多少感觉。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可言。倘若运气不好,即便一生仰无愧天,俯不怍地,被误被诬被波及的事情还少吗?上位者移山倒海翻云覆雨的时候,是不会介意一只蝼蚁死活的,蛮不讲理为虎作伥者惹上门前,又怎么能和他分辨道理。即便再怎么拼搏努力,积攒权势,但总有比你位子更高权力更重的人在头上压着。

  相比而言,姜尚一不牵连到她的亲人朋友,二摆明条件告诉她如何脱身,三倾尽心血教她助她,所以如果她足够努力,那么不仅可以回归原本的生活,还增长了许多远超出她原本生活的知识阅历。

  只是强行拉她入局这一点十分可恶而已。

  王琅抿抿嘴唇,甩开杂念,直视对面深不见底的黑眸问:

  “你是要我入殷佐商吗?”

  姜尚怔了怔,语气却稳定:“你猜到了。”

  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告诉她一些内情,因此没有半分回避,直接承认下来。

  王琅本以数理见长,独自思考过很久的事情说起来更是条理分明:

  “你两次为我挑选的时代都大有深意,东晋施行门阀政治,琅琊王氏正是其中冠冕,再没有比王氏更适合诠释“家”这一涵义的了。汉末与东晋千丝万缕,又是英雄辈出的乱世,能让人深刻彻底地领会“国”的涵义。”

  “但你两次为我挑选的家庭都是从尊崇之位逐渐滑落,江河日下的境况,并非借助气运修复封神榜的最佳选择,女子身份在现代以前的社会里也多有不便。”

  “后来读《梁孝王世家》,其中有‘殷道亲亲,周道尊尊’一句。那时我就猜想,你大概是要我入商朝的,具体做什么就不知道了。”

  说完,两人间静了下来,只能听到风雪在天地间喧嚣呼啸,旋回往复的声音。

  姜尚仿佛第一次认识她般重新目视她一遍,片刻,渐渐恢复血色的唇瓣浮上一抹极清浅的笑容:

  “我还是小看了你。”

  他在王琅面前多是不苟言笑的严肃样子,以至于王琅猛然看到他这一笑,当真如见云开雪霁,天光洒落,眼前蓦地一亮。

  “知道师伯见你是哪两次吗?”

  只是眨眼之间,他脸上清浅漂亮的笑容收敛消失,那种给人以平和温暖的感觉却长久萦绕在他指间衣角,疏朗眉目。

  见王琅摇头,他道:“随我来。”

  声音一如既往平淡。

  「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

  王琅一边在他身侧并肩处走着,一边想,子夏这句话说得确实很有他的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  

  挑了两支曲子,一前一后,对应两人的心情变化。

  ☆、荆州来讯

  “禹有益,汤有伊尹,武王有太公望,是三臣者,闻天下之所不闻,知群臣之所不知。禹与汤武倡其机于上,而三臣者和之于下,以成万世之功。下而至于桓、文,有管仲、狐偃为之谋主,阖庐有伍员,勾践有范蠡、大夫种。高祖之起也,大将任韩信、黥布、彭越,裨将任曹参、樊哙、滕公、灌婴,游说诸侯任郦生、陆贾、枞公,至于奇机密谋,君臣所不与者,唯留侯、酂侯二人。唐太宗之臣多奇才,而委之深、任之密者,亦不过曰房、杜。”[1]

  王琅当初读史书的时候还在奇怪,为什么只要有张良在身边,刘邦就过得顺风顺水,春风得意;张良一离开,刘邦就立刻霉星高照起来,抱头鼠窜惨兮兮。现在事情临到自己头上,王琅顿时明白,为什么说像姜尚、张良这样的人物可遇而不可求,又为什么说他们的水平明显高出同领域一流人士一筹。

  用伟大的谋略制定国家的政令,把宏大的计划适时布告天下,将敌人击败在兵形未完全部署前,将祸患斩断在尚未演变前,远见于未萌,避危于无形,这才是姜尚、张良这样超一流人才所独有的能力手段。[2]

  后世之所以对这两人格外高看,称“姜尚兴周八百年,张良开汉四百年”,大概也是源出于此。

  至少就王琅的亲身体验,在姜尚闭关为她炼制法器,任由她行事的一年里,以前那种一帆风顺如有神助的感觉没有了,虽然也能把事情做成,但花费的心力、经历的周折、额外的收益都是不一样的。

  “琳琅,令堂大人遣了一奴婢来寻你,要我传她进来吗?”

  蔡琰听了府上仆人的通报,腰肢微扭,转向新结识不久的好友询问。

  她去年嫁河东安邑人卫宁,夫妇俩新婚燕尔,恩爱非常,然而好景不长,婚后不到一年,卫宁咯血病逝,只留下她一人。卫氏嫌她无子克夫,丧期间便有许多风言风语,难听至极。

  蔡琰心中本就因丈夫早殇悲伤,见卫氏明明有骗婚之嫌,居然颠倒黑白诬自己克夫,一气之下毅然归宁,投奔在洛阳任高官的父亲蔡邕。

  “有劳昭姬。”

  王琅回过神,向蔡琰轻轻颔首致谢。

  现在是初平元年,曾经意气风发,权重一时的大将军何进早已化作一抔黄土,继灵帝位登基的少帝刘辩亦被董卓废为弘农王,朝中一夕数变的局势不仅令外人目不暇接,连元宿重臣也方寸大乱。

  为了巩固权势,收揽民心,董卓大量征召灵帝时期受到禁锢的党人、士子,如受推辞,便以诛族灭门相威胁,因此名士盈门,几乎没有敢拒绝的。蔡邕便在最早被董卓征召的士人之列。

  王琅对蔡邕、蔡琰父女都颇怀好感,又有心向“飞白妙有绝伦,动合神功”的蔡邕请教书法,于是稍微费了些心思,与蔡琰结识交往,现在是蔡府座上客。

  “琰听说孙长沙擅杀荆州刺史、南阳太守,致使荆州寇贼纵横,道路梗塞。令尊大人孤身入荆,豪情胆气,真令人长钦不已。”

  蔡琰口中的孙长沙为长沙太守孙坚。各州郡起兵讨伐董卓,荆州刺史王睿与孙坚共同起兵,被孙坚用“无所知”的借口袭击,吞金自杀。南阳太守张咨不肯为孙坚军提供军粮,也被孙坚诱出斩杀。

  天下本就动乱,何况郡中长官被杀,按使者传回的消息,孙坚走后,荆州遍地盗贼,连道路都被阻断。而刘表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任命为荆州刺史,基本算得上是临危受命了。

  王琅本以为刘表入荆州会携她同去,以备不测。未曾想刘表十分果决,自己带了几个家仆赴荆,又隐匿姓名,孤身入宜城联系蒯良、蒯越兄弟。

  就如当年党锢之祸,刘表安顿好家人后才离家逃亡一样,这份既然身为一家之主,便一力承担养家护家责任的担当让王琅也不得不心生敬意。

  想到这里,她笑了一下,向蔡琰道:“他日见到阿父,我一定传达昭姬的倾慕之情。”

  蔡邕、蔡琰这对父女俩身上都很有些文人的天真清高气,不怎么通人情世故,政治敏感度也不高,仅听蔡琰对刘表入荆的叙述措辞就可见一斑,但要单纯论起做朋友,这两个人倒是一等一真诚交心的好人选。

  正说话间,陈氏派来的奴婢已经到了堂下,王琅远远见她趋步行走,面上带了些掩不住的喜色,心里已猜出是什么事。心念微动,她拿定主意,将人招到近前来,当着蔡琰的面直接问:“阿母唤我何事?”

  “使君单马入宜城,请南郡名士蒯氏兄弟共谋,荆州宗贼帅共五十五人,皆斩之而取其众,遂徙治襄阳,镇抚郡县。如今江南悉平,使君遣邓从事接家人入荆,车马已至府门。主母请娘子回府商议,饬治行装。”

  出于与王琅的友情,蔡琰对刘表以一介文士之身,匹马赴荆州的险举也怀了几分担心,听到这样的好消息竟比王琅还高兴,待堂中话音一落便站起来向王琅贺喜,姣好的面容上昭昭明亮。

  这件事于王琅原本是意料之中,没什么可惊喜的,但受蔡琰好心情感染,她的心情也明亮几分,起身向蔡琰还礼请辞。

  当天晚上,蔡家父女例行的饭后交流中,蔡琰忍不住把好友的快乐与父亲一起分享,最后忽然回过味来,奇道:“琳琅家的这个婢子,颇有康成公家婢之风。”

  康成公即郑玄,当世一等一的大儒,名望尤在蔡邕之上。传说郑玄家的奴婢都读书,某次郑玄使唤婢子做事,感觉不称心意,于是准备惩罚婢子。婢子为自己辩护,不知怎么惹怒郑玄,让人把她拽到院中的泥泞里。不久又有一婢走来,问她:“胡为乎泥中?(你怎么站在泥泞里)”被惩罚的婢子答:“薄言往愬,逢彼之怒。(我本想向他简明地分说清楚,却正好赶在他生气的火头上)”

  《诗经》中的句子信手拈来,恰如其分。

  蔡琰记忆力极好,想起上午来传信的婢女说话有条有理,简洁周到,是以有此叹,随口向父亲蔡邕一字不漏地重复了一遍。蔡邕觉得女儿的评价很对,第二天散朝,向前来做客的荀爽当趣事提起,直把荀爽听得嘴角抽搐。

  他早从陈元方那里知道刘家多是二女儿在管事,陈氏基本放手。那婢女说话得体,条理分明,该交代的全部交代清楚,除此之外的事情半个字也没泄露,显然受到非常严明的约束,他却从没听过刘家有苛待下人的名声。何等高明的御下手段?

  刘景升的这个二女儿显然是明德、和熹之质,和一心扑在学问上,家门内法度放纵的郑康成哪里是一路人!

  ◇

  初平元年正月,崤山以东各州郡起兵讨伐董卓,公推勃海太守袁绍为萌主。

  袁绍自称车骑将军,临时授予诸将官号,与河内太守王匡一同驻军河内。冀州牧韩馥留守后方邺城,供应军粮;豫州刺史孔伷驻军颍川;兖州刺史刘岱、陈留太守张邈、张邈弟徐州广陵太守张超、东郡太守桥瑁、山阳太守袁遗、济北国相鲍信驻军陈留郡酸枣县;被董卓封为后将军的袁术驻军荆州南阳郡鲁阳县。

  此外,日后威名赫赫,统一北方的曹操拒绝董卓授予的官职,更名改姓,潜逃出京,回到家乡陈留。由于是私自出逃,并无官职在身,曹操只能用家财征募乡勇,也聚起五千人马,与兖州诸人共同驻军酸枣,被袁绍封为奋武将军。

  长沙太守孙坚先杀荆州刺史,后杀南阳太守,带着本部人马至鲁阳与袁术汇合,加入讨董联盟。袁术表奏孙坚为破虏将军,兼领豫州刺史。

  以上共计一十三路人马,就是山东军声势浩大的讨董联盟了。

  没料到会引起如此大反抗的董卓决定将京都由洛阳迁至长安,避开山东军的锋芒。

  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荆州刺史、南阳太守均遇害的消息传至洛阳。几月之后,北军中候刘表被任命为荆州刺史,单人匹马入宜城。家属留在洛阳,托付在朝中为高官的友人代为照顾。

  二月十七日,还没有得到献帝谥号的十岁天子刘协在董卓的逼迫下西迁长安。

  董卓逮捕洛阳城中富豪,加以罪名诛杀,没收财物,因此而死者不计其数。驱赶剩下的数百万居民向长安迁徙,以步兵、骑兵在后逼迫,马踏人踩,互相拥挤,加上饥饿和抢掠,百姓不断死去,沿途堆满尸体。

  而为了防止百姓逃回洛阳,董卓命部下纵火焚烧一切宫殿、官府以及百姓住宅,二百里内房屋尽毁,无复鸡犬。又假借搬迁陵墓的名目,命令吕布率兵挖掘历代皇帝陵寝、公卿及以下官员的墓地,搜罗珍宝。董卓曾捉到一批山东兵,命人用十余匹涂上猪油的布裹到这些山东兵身上,然后从脚点火,将士兵活活烧死。

  亲眼见证了洛阳惨状的王琅一方面痛恨董卓将人当成可以随意宰割的羔羊般残忍对待,手段之野蛮血腥触目惊心;另一方面却也不得不承认,董卓能以一偏远豪强起家操控汉室,其权谋手段确实极其高超。

  世家大族得以在历史长河中久存的要义在于谨慎;清流士人能为自己坚信的正义赴汤蹈火,却对任何有可能损害名声的事件避若蛇蝎。因此,在某些情况下,两者不可避免地呈现出优柔寡断,模棱保守的缺陷来。

  董卓却好像丝毫没有顾忌般,不仅得到手下人死心塌地的效忠,而且行事风格极其果断,玩弄权术之纯熟,行动力之强大都是当世罕见。

  可惜这样的权术手段短期内虽然有奇效,从长远看却是百害一利,舍本逐末,即便想要去芜存菁地改良也困难重重,她是不可能使用的。

  撇开局外人居高临下的冷血感慨,初平元年前后,王琅主要做了两件事。

  第一,兵变之日,宦官张让等人携少帝刘辩、陈留王刘协出宫。因为事出突然,皇帝所用的六枚御玺都不在身边。到达黄河边时,一行人被尚书卢植、河南中部掾闵贡追上,张让等宦官投河自尽,次日回宫,其它五玺全部找到,唯独传国御玺不见踪影。

  王琅听说过孙坚攻入洛阳,于城南甄宫井内一自尽宫女颈上小匣中得到传国御玺的故事,知道自己等不到那个时候。但姜尚打算仿照番天印的手法为她炼制法器,材料中的砥厄、结绿、悬黎据说都已由那位她曾经见过而不自知的师伯送来,阵眼却着落在这枚被誉为无上至宝的传国玺上,想方设法也要得到。

  于是,按照似乎永远波澜不惊的姜尚指点,“传国玺这样的传奇宝物只能被天子气掩盖”,赶在董卓废少帝的时候起卦占卜,得到传国玺的具体位置,接下来的事情自不待言。

  第二,必须韬光隐晦的日子基本结束,王琅思量再三,还是无法对即将发生的事情视而不见。因此上下打点,买通关节,又不辞劳苦,一家家亲自上门劝说,组织安排同坊居民西迁的行程。她时常出入公卿府第,与邻里也不乏走动,早树立了名声口碑,费些心神,耗些财帛,倒也取得绝大多数居民同意。

  董卓的手段残暴却有效,落在后方的百姓被西凉士兵用武器逼迫着前进,拥挤踩踏中丧命者不计其数。有这样血淋淋的惨痛案例近在身边,不断从后发传来的哀嚎声血腥气中,同意听王琅安排的居民大感庆幸,从此对王琅彻底心服,不再怀疑她的任何决定。

  而既然已经得到这些人的服从拥护,事情就好办许多。王琅估计一下数量,一批批吸纳组织其余百姓加入调度,整个西迁队伍的中段很快从骚乱不安中恢复秩序。

  王琅原本担心自己展现的组织力会引起一些人注意,从而给自己及家人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令她感到诧异的是,西凉军中似乎有什么人在暗中助她,致使整桩事情无波无澜的被压了下去。王琅知道天子脚下卧虎藏龙,奇人异士数不胜数,小望又已经闭关,帮不了她,因此在暗中调查一阵,没找到什么痕迹后,也只是记在心上,暂时放下。

  摇摇头,把漫长紧促一年的回忆赶出脑海,王琅看向刘表在荆州征辟,负责接家人入襄阳的从事邓羲,心里想着小望闭关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观阴阳之书,使人拘而多忌”。

  真是……又被他料中了。

  【注一】节选自苏洵《远虑》。

  【注二】具体论述参见《孙子·军形篇》及曹操注。

  作者有话要说:  

  ☆、途中偶遇

  “刘表无戡乱之才,所固然也。然谓曹操方挟天子、擅威福,将夺汉室,而表不能兴勤王问罪之师,徒立学校、修礼乐,为不急之务,则又非可以责表也。表虽有荆州,而隔冥阨之塞,未能北向以争权,其约之以共灭曹氏者,袁绍也,绍亦何愈于操哉?”

  “绍与操自灵帝以来,皆有兵戎之任,而表出自党锢,固雍容讽议之士尔。荆土虽安,人不习战,绍之倚表而表不能为绍用,表非戡乱之才,何待杜袭而知之?表亦自知之矣。踌躇四顾于袁、曹之间,义无适从也,势无适胜也,以诗书礼乐之虚文,示间暇无争而消人之忌,表之为表,如此而已矣。中人以下自全之策也。不为祸先而仅保其境,无袁、曹显著之逆,无公孙赞乐杀之愚,故天下纷纭,而荆州自若。迨乎身死,而子琮举土以降操,表非不虑此,而亦无如之何者也。”

  雍容者,温文长厚也。讽议者,婉转议论也。

  王琅虽没听过王夫之的高论,然而经过与刘表多年的生活相处,大概也是这个看法。

  有三国第一毒士之称的贾诩则说得更简洁些:

  “表,平世三公才也。不见事变,多疑无决,无能为也。”

  按王琅自己的感受,刘表的才能在盛世做三公绰绰有余,在动荡不安的乱世也能护佑一方百姓,肃清境内,爱民养士,只不过不是戡乱开国的霸主而已。

  大约也是考虑到这一点,姜尚举重若轻地布下先手,用一个梦境为王琅扫除障碍。

  王琅昔年曾于会稽虞喜处见过刘表与荆州学者共同编著的《荆州星占》,听说是天文星象类的必读书目,王氏藏书中也有刘表撰写的《周易章句》五卷。换句话说,刘表对天文、卦爻、卜筮都有很深入的研究。

  如果换一个人,对于梦境或许会在意,但不会时时刻刻放在心上。

  而刘表不同。他本身是易学大家,赞同古人“占卜是先王用来判定祸福,对疑难的事情作决断,接受神明的暗中保佑,最终知道事情未来变化”的看法,免不了经常思考诸如“未来是否会因现在的行为改变”、“命运是否注定”等等的终极哲学问题,行为上自然而然束手束脚,忌讳良多。

  姜尚之所以将司马迁“观阴阳之书,使人拘而多忌”的话语作为闭关前的最后一句提醒留给王琅,正是看破刘表此种心理。

  而刘表也果然如他所料,对王琅的绝大部分举动都抱着静观其变的心态,很少阻止或插手,似乎是在等待命运的轨迹一步步清晰分明。

  箭袖束发,骑马跟随在陈氏的车厢边,王琅看一眼前方刻意避免让视线触及到自己方向的从事邓羲,心里对小望的判断越发叹服。

  经历党锢、西迁两次大事,她在家中的威信已然超越陈氏,无可动摇。从洛阳迁来的百姓既感激她的活命之恩,也看到她出类拔萃的组织力,对她敬若神明;长安民风豪悍,是她最善于相处的类型,这才营造出她以及笄未嫁之女身份,却能在家中说一不二的“势”。

  邓羲远道而来,固然会受到“势”的影响,但不会像和她相处已久的家人邻里一样感受深刻。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对自己安排所携家资、护卫人员等一系列事项不出言质疑,只能是因为事先得到过刘表模棱两可的特意叮嘱。

  “郎君,前方有一队百二十人的商贾自称在山中遇贼,请求跟随同行。”

  听到护卫回禀,王琅挑了下眉,向身边僮仆道:“去请示阿母。”

  一路上决断各种事务的都是她,这句请示落到最后,一般也就是起到通知的效果,但即使明知多此一举,面上的礼数她也始终不肯落下半点。

  吩咐完僮仆,她又转回脸,面向护卫道:“请那队行商里能说话的过来。”自己则双腿轻轻一夹马腹,到了从事邓羲身边:

  “邓先生入长安时,道路也这般不靖吗?”

  一路上已经遇到两三股剪径盗贼,王琅是以有此问。

  “尚不及此,应是愈演愈烈。”

  亲眼见识过王琅指挥若定,从容退敌的场面,邓羲回话时也不像开始般拘谨别扭,只是控制好说话距离,并错开视线,避免直视王琅面容。

  略略交谈几句,刚才前来禀告的护卫已经带了两人走来,粗看神情衣着,似乎并不十分憔悴。却听邓羲有些不确定道:“伯然?”

  较靠前的一人闻言一愣,抬头看他,微讶道:“邓兄?”

  居然认识。

  王琅眨眨眼,心里回想了一遍汉末有名的文臣武将,字伯然,河洛口音,应该是那个与同县辛毗、许昌陈群、定陵杜袭并称颍川四名士的阳翟人赵俨赵伯然吧。看他不过弱冠模样,年龄也对上了。

  判断已下,王琅目光稍转,却见与被自己认为是赵俨之人同行的另一人一脸见鬼表情地盯着她看。

  这个人……好像有点眼熟,而且为什么要这么看她?

  这样的思绪在脑海里稍稍一过,那边的邓羲赵俨也已寒暄完毕,要介绍时却出了麻烦。

  赵俨既为颍川名士,自然不可能从事商贾之业,只是打着行商的幌子出门而已。而为了防止出意外,王琅这边也是用了经商的名目遮掩,并未打出荆州刺史家眷的名号。

  邓羲看出赵俨的伪装,却不确定是否要向她揭穿,也不能向赵俨明说己方身份。

  赵俨亦知邓羲不可能为商贾做事,犹豫于该如何应对。

  很容易地猜出两人心理,王琅笑了笑,主动开口:“先生不为二郎介绍一下吗?”

  倘若不分男女,则她在家中行二,仅次于长兄刘琦。自称二郎,其实也就是不揭破身份的意思了。

  邓羲听懂她的暗示,心中松了一口气,顺水推舟向赵俨笑道:“伯然何不自己介绍一番?”

  他也见过刘表的长子刘琦,但与这个心思机敏,出类拔萃的妹妹一比,真如云泥之别。

  “杨某在家中行四,如蒙不弃,郎君称一声四郎便是。”

  在已经被知道表字的情况下再用真姓,与直接承认自己是赵俨没有区别。王琅听他自称姓杨倒也不觉得奇怪,微笑颔首,将目光转向让她有点在意的第四人。

  这是一名眼神清亮的少年人,不簪不冠,风神朗畅,嘴角勾着一抹极漂亮的笑容:

  “在下颍川郭嘉,草字奉孝。小郎君是商队主事?当真年少有为。”

  声音也挺好……等等,他刚才说什么,郭嘉!?

  王琅微微睁大眼睛,不掩惊诧地望向自称郭嘉的少年,脑海深处某些不堪回首的记忆瞬间回归——这不是玉……咳咳,荀彧旁边的青衫少年嘛。

  说起来,要不是荀彧害她想起当年反咬自己一口的小萌物,牢牢拉住仇恨,导致她对另外两人印象不深,她早该想起来的!

  思绪停顿一息,王琅想起刚才介绍中对方那句“草字奉孝”,黑眸顿时凝住。

  按照古代风俗,君主、尊长的名讳都要用它字回避,比如东汉人称秀才为茂才,就是为了避光武帝刘秀的讳。一方长官到任之初,属吏通常要先询问长官的家讳,以便在文书及日常会话中避开。

  草字是表字的谦称,东汉士人并不常用,偏偏郭嘉用了,莫非是特意避开她父亲刘表的名讳吗?

  可是,看他刚才活见鬼一样的神情,显然是第一次在现实中遇到她。邓羲与赵俨结识,刚才的对话中却只露了姓,到底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郭兄说笑了。”

  想了想,王琅敛下眉目,转向邓羲道,“既然是邓先生旧识,就由邓先生安排吧。”

  邓羲领了她送出的人情,略一颔首致意,道:“伯然方可有人受伤?”

  赵俨摇摇头道:“贼子只求财,并未伤及人命。”

  说着,忍不住看了郭嘉一眼。若非自己这个同乡友人主动出面与剪径贼交涉,半是动情动理,半是威胁恫吓,那些聚众作乱的盗贼会不会伤人还未可知。

  “那么直接编入中队即可。”邓羲打量一眼已经进入视线的对方队伍,投桃报李地向两人许道,“有二郎在,安全总是无虞。”

  王琅洒然一笑:“运气而已,邓先生莫折杀我。”

  赵俨看邓羲对她如此态度,自然知道绝不可能是一句轻飘飘的运气能够概括,虽然惊讶于王琅的年轻,但他自己也是刚刚及冠的青年人,接受起来并不困难。

  一边的郭嘉更是直接笑出声来,一双黑眸隐含深意地看向王琅,仿佛直直洞彻人心般锋锐清亮:“郎君何必过谦?运之一物,最是难得,不知多少人心中企羡,”他停了停,听上去总是稍嫌轻佻的语气从声音里消失,取而代之是一种不受外物影响的冷静:

  “却企羡不来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一流谋士

  当天晚上,撇去邓羲与赵俨同帐交流叙话不提,梦境中,王琅也与郭嘉再次见面。

  王琅白日里着男子衣饰,箭袖劲装,云锦束发,到了梦中自然撤去顾忌,直接换回在东晋时常着的大袖衫与折裥裙,样式简约,宽松飘逸。

  见她如此装束,郭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漂移了一下,迟疑开口:

  “阁下到底是男是女?”

  ………………………………………………………………………

  “开个顽笑,真人不会同我等凡俗之辈计较吧?”

  见王琅仿佛不敢置信般地望向他,郭嘉哈哈而笑,眉目轻快弯起,态度潇洒随意,奇异地不会让人生厌。

  明知她身怀奇术还这么自若,他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

  王琅有些纳闷地看了他一会,最终还是被他感染,绷紧的唇线不知不觉间缓和,落落坦然地施礼道歉:“上次的事情是我道术未精,错将三位认成妖物精怪,抱歉。我字琳琅,与君等并无不同,真人的说法不必再提。”

  儒家的真人指品行端正之人,道家的真人指存养本性、修真得道的人,泛指“成仙”之人。那日的荀彧、今日的郭嘉显然都是取后一种意思来称呼她。

  郭嘉对她那句“与君等并无不同”半个字也不相信,眼珠转了转,俊颜含笑:

  “我观公子威信颇著,似有济世之志,此去襄阳耶?南阳耶?”

  公子是先秦时期对诸侯之子的称呼,诸侯之女亦可称为公子,最著名的战国四公子更都是广招宾客,呼风唤雨之辈,积极参与并操纵国政,权势尤甚国君。

  王琅说真人的称谓不必再提,郭嘉转眼就换上了“公子”这个词,让王琅无法不怀疑他另有深意。

  沉吟片刻,她泛泛道:“匡时济世,人皆有则,唯其才能大小有别,故肩负责任有别。我既受此方水土养育,安能置身事外,独善其身?”

  见郭嘉只字不语,仍静静注目于她,神情中似乎有种超越年龄的透彻。王琅想了想,把话题摊开:

  “《易》曰:‘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书》亦曰:‘天工人其代之。’有德行者立道本,有理才者研事机,有政才者经制体,有学才者综典文,有武才者御军旅;有农才者教耕稼,有工才者作器用,有商才者兴国利,有辩才者长讽议。以异术乱天下如张角辈者焉足成事?君无复忧也。”

  王琅这番话的言下之意是:

  匡时济世,靠的是君明臣贤,文韬武略。即使拥有一些不合常理的力量也无关大局,你就不要顾虑我是否会用这样的力量影响世人了。

  郭嘉听懂了她的意思,却是大摇其头,很不赞同地望了过来:

  “公子亦言‘上顺天意,下应民心’。两全其美,自是最好,奈何前后更张?”

  郭嘉的意思也很明确:

  明君贤臣固然要有,但如果能够在拥有明君贤臣的基础上还拥有天命护佑,那才是真正的相得益彰。既然你有这样的能力,也明白这样的道理,为什么不使用呢?

  或许他原先并不怎么把天命当回事,但在亲眼见证、亲身体验过神仙方术确实存在后,心思就悄然起了转变。

  “人定者胜天,天定者亦胜人,侧重不同耳。”

  王琅说话还从未有过前后矛盾的错误,条件反射地为自己的逻辑辩护了一句,然后才看向郭嘉,有些诧异地挑起眉梢:“人助信,天助顺,而后吉无不利。先生现在想这些,不觉得太早了吗?”

  尽人事在前,安天命在后,连心目中的明主都还没遇到就跟她提这些,未免有务虚之嫌,不像是郭嘉这样青史留名的谋士会说出来的话。

  郭嘉定定凝着她望了一会儿,唇畔忽然绽放出一个笑容:

  “嘉年少,不营时名,不与俗接。公子超然拔萃之士,嘉所问,尽答之,又以先生相称,嘉虽自视甚高,亦不免诚惶诚恐矣。”

  你看上去可一点也没有诚惶诚恐的样子啊……

  王琅抽抽嘴角,才不相信他是因为这种理由才跟她说了这么多。

  试使尺寸之木立于万仞之巅,自然凌驾芸芸之上,非木之能也,山之能也。她早被小望养高了眼界,对人的才能能达到什么程度一清二楚,挑挑眉,心中十分不以为然:

  “天下名士,眼高于顶者多矣。我这个人别的没有,自知之明还是有一点的,超然拔萃从何说起?先生少哄人了。”

  郭嘉脸上多少显出些乐不可支的神色,居然说自己有自知之明,这可真是……真是太有趣了!

  到底年岁尚青,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笑出声来:“久入兰芷之室,不觉兰香;久居昆仑之山,不以玉贵。公子亦知邓君荆楚名士乎?竟以一少年为先。嘉与伯然相顾愕然,而公子受之若世事本该如此,何待相士言之?”

  早在第一次见面时他就隐隐约约感觉,现在则可以彻底确定,眼前人身上确实有种格外奇怪的特质,将她与周围环境分隔得清清楚楚。

  她能让你觉得,她了解你的能力,明白你的价值,但同时也会让你觉得,你对她的称赞、钦服,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当然,天经地义,是原本就属于她的东西。

  你诋毁她,她不生气,你赞美她,她不悦乐,天地间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动摇她的信念,扰乱她的心志,破坏她的步调。

  这样奇怪而特别的气度,若非天成,便是自出生后一直处于高位,用至高无上的权势潜移默化温养。

  再次由上到下细细打量了王琅一遍,郭嘉往后方斜斜一倚,细碎树阴下的黑眸光泽流动。

  王琅抿着嘴唇听完他的话,片刻,走到河边凝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长久以来,不是没有意识到,自己正不知不觉渐渐养成一种目无余子的坏习惯。类似于“最传奇的就在身边朝夕相处,其余人虽然各有千秋,也并不特别可贵”的心态影响下,得失也好,荣辱也罢,实在很难触动她的心境。

  邓羲固然为荆州名士,但有小望在背后筹划,掌握故楚全地也不过是最坏的一种情况,难道还能指望她为踏出必须做成之事的第一步而高兴吗?

  沉思一会,她收回视线,望向后方的郭嘉:

  “先生到底想说什么?”

  话已说到这个地步,总不能是闲着无聊消遣她,也该进入正题了。

  “秦自对韩用兵至统一天下十年;高皇帝起兵三年入主关中,又四年垓下灭楚,登基建汉,五年之间,海内平定;光武皇帝二十八岁加入绿林起义,三十岁于河北称帝,此后十二年东征西讨,削平天下,从容而已。”

  “今先有黄巾贼作乱,朝廷未能竞平,后有董氏专政乱国,山东诸侯聚兵一年而不能建功。汉失其鼎,已可知矣。”

  “若世有光武皇帝,则汉室尚可复兴,若世无光武,则首待一霸主如齐桓晋文,奉汉室,合诸侯,一匡天下。终不能似幽王致方伯之乱,开四百年大争之世。”

  郭嘉语声铿锵,一双黑眸清如湖水,与他平日总嫌轻佻的姿态大相径庭:“使天命果移,三五年内必见分晓。南阳户口数百万,东依桐柏,西扼秦岭,为南北孔道。留侯说高祖围宛迫降,西进武关以王关中,光武帝率宛、叶之兵喋血昆阳,重整天下。袁公路徒有人望,勇而无断,奢淫放肆;孙文台以勇称世,自恃武力,轻进无备,焉能久居要地?嘉无事,游天下以观时变,朝楚暮赵,择木栖也。公子怎生如此表情?甚趣。”

  最后一句故态复萌,一张极漂亮的俊脸上故意装出惊讶之色,看上去简直可恶至极。

  王琅额角跳了跳,又跳了跳,忍无可忍:

  “朝楚暮赵,择木而栖这样的话让我听到不太好吧?”

  连“汉失其鼎”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无论她有没有移鼎之心,哪怕只为表达心迹,她也不能再放他活着离开荆州了。

  王琅微微蹙眉,等着对面的解释。

  “公子关注的地方总与常人不同。”

  仿佛全然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妥,郭嘉笑了一声,阴影细碎的长睫毛抬起几分,露出流光浮动的黑眸,“嘉平生最得意者,在识人画策。公子性情高傲,律己严苛,自恃‘天下事吾能发之,吾亦能收之’,故不以得失为意,不以去留萦怀,本心坦荡,包容四海,又岂独容不下一郭嘉?”

  猜忌之心的根源,在于对自己能力的不信任。

  郭嘉年方弱冠,若非看破对方自信有能力收拾局面,也不会说出这些诛心之言,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

  停一停,似乎是在整理思绪,他重新抬起头:

  “孙破虏其寿不久乎?”

  这回轮到王琅一脸活见鬼的表情:

  “先生何出此言?”

  历史上孙策伏于刺客之手的事情就被他提前几月料中,这次孙坚的事情居然又被他料中了,到底是专注乌鸦嘴技能三十年,还是孙家父子上辈子欠了他钱没还……?

  郭嘉略微偏头,向着她一笑:

  “是公子适才自己说的。”

  作者有话要说:  祭酒先生故弄玄虚,心里大概在想:“看你还敢不敢小看天下士人(我郭乌鸦)了!”

  ☆、察其大略

  王琅闭上嘴,抿着唇线快速回忆,只转眼便想起自己援引举例时不假思索的那一句“汤武革命”,敢情从那时起他就开始有意套她的话,之所以说到这一步完全是自己被他引着顺了过来。

  表情微凝地沉默一会,王琅叹一口气,心悦诚服:“今日始知士固有明察秋毫之末而见于太山者,向之不逊,还望先生万勿见怪。”

  天下才俊,各有所长。诚如郭嘉自己所说,他善于识人与画策,从蛛丝马迹中发现端倪并加以设计利用不过是牛刀小试罢了。除此之外,他身上有一种近乎天生的奇特气质,能够让人在不知不觉间对他放松警惕,恢复本性。

  明知道他只凭邓羲、赵俨间的微末异常便识破她的身份,她却不仅没有上心,连说话也远不如往日谨慎,这便有些可怕了。

  想到这一层,王琅一改先前散漫,端正容色向郭嘉道:

  “厉幽崩乱,桓灵板荡,天下豪杰遍布州郡,或欲割据一方,拥兵自重,或欲成桓文之业,一匡海内。当是时也,握神器而无能御者辄罪,举干戈而不能平者辄败。诚欲肃清寰宇,平乱至治,必先振英威,后营根基,庙胜计定,方足兴师。夫太阿倒持,四海渊涌,非以雷霆之势涤荡天下,载兴炎运,何以震慑群雄,收归众心?”

  “颍川学风,长于论辩,博通不专,高仕宦,好文法,蔚然有申、韩遗风。先生大才,当显名于后世,辅明主成不世之功。今礼不具,赏无备,不敢留先生。一年后局势初朗,若先生有意入荆,琅愿以师礼相待。”

  因为四年前连荀彧都被误认为玉兔精一事,郭嘉对眼前人仿佛与生俱来的高傲性格早有认识,却没想到她能这么快速地冷静下来,又能在意识到错误后立刻改正,甚至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脸面,摆下如此低的姿态向他道歉。

  更加出乎他意料的是,对方的一番话几乎每一个字都戳中了他的心坎。

  他出身颍川,受申、韩影响极深,认为后汉政治的衰败始于对待世家豪强过于宽纵,必须用刚猛严苛的刑法来矫正,而想要实现这一点,就必须有一个威望卓绝,作风强硬,将一切大权高度集中在手中掌握的明主。而还有什么途径能比征战杀伐更能积累威望呢?

  唯一可虑者,是兵乱一久,人心异变,万一演变成春秋战国那样诸侯林立,竞相争霸的数百年动荡局面,那可真是百死也难辞其咎。因此必须在最适合戡乱的人才与最有条件戡乱的人才之间谨慎取舍,选择对天下最有利的一种加以辅佐,方能成就不世之功。

  而倘若两者特质应在同一人身上,那么连犹豫也不用犹豫,看准机会牢牢抓住就好。

  只不过……

  这位仿佛应天命而生的小公子的想法也太奇怪了吧?越是自认有识人之明的士子,越希望能在主公尚未发迹时雪中送炭,真要等到对方权势已具,胜迹已显,那他们这些人还立什么功?搏什么名?樊、郦、滕、灌之辈鼓刀屠狗卖缯之时,天下间又有几个人知道他们是在攀龙附凤?拼的就是这份眼光!

  唔,暂时先不提醒这位小公子,看她什么时候能发现吧。对士人态度尊重些总不是什么坏事,没有谁会嫌待遇高嘛。

  思绪至此,郭嘉唇畔翘起一个弧度,决定再显露些眼力:

  “昔郭隗说燕昭王曰:‘帝者与师处,王者与友处,霸者与臣处,亡国与厮役处。’公子已有师乎?”

  一个人的性格特点和行事风格往往如出一辙,这一位却给人大相径庭之感。四年前规制怪异的长安城与今日深得风水之妙、气象恢弘的雄城之间到底经过了什么,想一想并不难猜。

  见王琅神色微变,沉默不语,他嘴角的弧度上扬一分,轻佻笑道:

  “嘉也无须公子以师礼相待,有美酒就行,嗯,最好是公子的流霞。”

  送上门的好意不收白不收,既然说了一年后,他也有意见识四方豪杰,尤其是出身累世台司的袁氏一族,本人折节下士,知名当世的袁绍。从已有的形势看,这一位才是目前最得众心,最有可能快速戡乱匡义之人。即使最终不投奔,只是接触一下,亲自感受一下他的性格也是好的。

  流霞是屡见典籍的仙酒,以这位公子的神通手段,或许有机会一尝?

  郭嘉正自畅想,却见王琅愣了一愣,断然拒绝:

  “不行,你不能饮酒。”

  ………………………………………………………………………………

  为什么啦?

  王琅可不管他瞬间僵住的表情,她刚才忽然想起小望当年说过,能进入她梦中的都是不懂韬养神魂的短命鬼。虽然史书上只说郭嘉病逝,没说他身体不好,但联想白天看郭嘉气色并不明朗,她思索片刻便道:

  “天妒英才,并非虚言,先生宁不知霍骠骑事耶?宝剑藏匣,不平方鸣,以其锋锐外发,需善加韬养也。涅阳张仲景,博通群书,潜乐道术,后当为医圣。若张圣许君饮酒,我自无二话。”

  头脑中迅速闪过一大长串英年早逝者的名单,郭嘉吓了一跳,犹带侥幸地确定:

  “果真如此?”

  两汉风气,刚劲雄健,习练击剑骑射的士子不在少数。郭嘉早年病过一场,对病中那种糟糕感觉记忆犹新,深恶痛绝,因此颇有些忌讳生死病死之事,此刻听说医圣就在涅阳,他既想去听听医圣的说法,又怕听到坏消息,心里天人交战半天,简直想哀叹一声。

  怨不得蔡桓公不信扁鹊,讳疾忌医确实是人之常情。

  王琅不通岐黄,怕现在对郭嘉信口开河,转回头就被医圣戳破,想了想,她道:

  “虚不受补,我知道的养生法子先生现在都用不了,待见过张圣,调理好身体,我再告诉先生如何去疾远病。”

  早说嘛!

  郭嘉大松一口气,决定趁还没离开南阳郡,先折去涅阳一趟,拜访那位传说中的医圣。病痛这种讨厌的东西缠着董卓就好,趁早离他远点。

  眼珠转了转,他不死心地偏头问:“那流霞呢?”

  一双黑眸亮晶晶的,带着无限期冀望了过来。

  还想着酒!

  王琅被他气得笑了:“流霞暂时没有,铜鉴倒是有一面,先生要吗?”

  “这点小事哪敢劳烦公子。唔,嘉突然想起伯然兄晚间总要蹬被子,嘉先去看看。这么大的人了,还是这么不让人省心,唉。”

  你胡扯前敢思考一下吗!

  王琅额角跳跳,忽然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

  德行高妙,客止可法,是谓清节。延陵、晏婴是也。

  建法立制,强国富人,是谓法孚。管仲、商鞅是也。

  思通道化,策谋奇妙,是为术家。范蠡、张良是也。

  其德足以厉风俗,其法足以正天下,其术足以谋庙胜,是谓国体。伊尹、吕望是也。

  其德足以率一国,其法足以正乡邑,其术足以权事宜,是谓器能。子产、西门豹是也。

  清节之流,不能弘恕,好尚讥河,分别是非,是谓臧否。子夏之徒是也。

  法家之流,不能创思图远,而能受一官之任,错意施巧,是为伎俩。张敞、赵广汉是也。

  术家之流,不能创制垂则,而能遭变用权。权智有余,公正不足,是谓智意。陈平、韩安国是也。

  能文著述,是谓文章。司马迂、班固是也。

  能传圣人之业,而不能干事施政,是谓儒学。毛公、贯公是也。

  辩不入道,而应对给资,是谓口辩。乐毅、曹丘生是也。

  胆力绝众,才略过人,是谓骁雄。白起、韩信是也。

  ——《反经》

  由于特定的历史条件与环境,导致姜尚的经历非常特殊。

  他辅佐过周文王修德振武,筹备翦商;也辅佐过周武王兴师伐纣,灭商盛周;最后自己被封为齐国君主,“脩政,因其俗,简其礼,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因此“人民多归齐”,司马迁称赞齐为“洋洋哉,固大国之风也”。

  换句话说,他是周之兴邦、开国,两个不同历史阶段的主要参与者,这一点似乎只有辅佐始皇强秦灭六国的李斯可以相提并论;也是身兼文武,出则将入则相的全才;还是治国有术,泽被后世的国君。

  翻遍中国历史,只有被称为“功高无二,略不世出”,王侯将相一人全任的韩信转变过这么多身份。但韩信真正称名于世的是他的军事才能,最后更是落得身死族灭下场,与做什么都做到最好,善始善终的姜尚相距不可以道里计。

  王琅在东晋时,先被安排到琅琊王氏领会“家”的内涵,后被要求二十岁前拿下荆州刺史之位;现在到汉末,被安排为家宅不宁的刘表的女儿,刘表的治下又正好是荆州,姜尚原先的两个布置都用上了。

  另外,考究刘表在汉末地图错误地开启了种田模式的原因,一方面固然是性格使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没有像张良那样善于勾画宏观战略的臣子辅佐,以及缺乏军事上值得信赖的有力臂助。

  优秀的宏观战略能让人在无形中避开纷争,壮大力量,奠定霸业。其后形成鼎立势态的三个国家,魏有荀彧三谏,蜀有诸葛亮隆中对,吴有鲁肃榻上策,都是很好的例子。

  其中,能力最全面的诸葛亮今年也不知满十岁了没,被何顒誉为王佐之才的荀彧携家人北上投奔冀州,鲁肃按虚岁算也不过刚刚弱冠,怎么看也不是刘表欣赏的类型,只能由她设法劝谏刘表。

  而以前有姜尚在背后画策,她是一点也不用担心战略上的问题,现在姜尚闭关,画策的任务落到她自己头上,难免有些举棋不定。

  按历史进程,初平二年四月,占据荆州第一大郡南阳的袁术会派孙坚征讨荆州,攻打刘表。刘表派阳夏太守黄祖在樊城、邓县之间迎战,黄祖不敌,退入岘山,孙坚乘胜追击,结果黄祖士兵在岘山竹林间埋伏,恃勇轻进的孙坚被流矢所杀。

  刘表自此稳住局势,并于初平三年被李傕郭汜以朝廷命诏拜镇南将军、荆州牧,封成武侯,假节。又于初平四年切断袁术粮道,使其无法盘踞南阳,向兖豫方向出走,间接促成其与曹操间的匡亭之战。

  方其时也,北方诸侯混战不休,袁绍、曹操都未站稳跟脚,荆州却在刘表的治理下分外安定,形成赵歧口中“今海内分崩,唯有荆州境广地胜,西通巴蜀,南当交趾,年谷独登,兵人差全”的形势,是成就齐桓公、晋文公之霸业的最佳时机。

  她是该依循历史的脚步,走图谋巴蜀、关中,奉天子以令诸侯的路线;还是该先据扬州、再夺巴蜀,领昔日东晋全境,然后兵出宛、叶,北上争霸呢?

  作者有话要说:  

  日本人做的三国题材游戏,虽然融入了大量欧洲元素,但是人设确实美,尤其周瑜郭嘉陆逊QUQ

  ☆、初抵襄阳

  荆州承袭楚国故地,风俗与北方中原一带并不相同。

  早在春秋时期,楚国史官即在史书上用非常明确的字眼记载:“庄王之霸,樊姬之力也。”将春秋五霸之一楚庄王的霸业直接归功于庄王夫人樊姬,这种承认在别国史书上是见不到的。到了战国时期,秦国最负盛名,或执掌,或影响朝政的几位太后也都来自楚国。

  有汉一朝,因汉高祖刘邦为楚人,汉风遂受楚风影响,女子可有爵位,可有封邑,地位不同于中原旧俗中的弱势。建立东汉政权的光武帝刘秀为荆州南阳人,从龙功臣中南阳系所占比重也不小,对女子执政并不反感,因此才有后来同样出身南阳的和熹皇后邓绥临朝称制近二十年事迹,开启东汉“外立者四帝,临朝者六后”历史。

  考虑到这一点,王琅没有恢复女子钗裙,与陈氏等人一同坐在车厢内,而仍做士子装束,与从事邓羲并辔齐驱入城。

  邓羲是南阳郡章陵县人,对性别本无太多偏见。临行前得刺史刘表“京城诸事,可询仲女琳琅”嘱托,邓羲不免在心中预先勾画了淮南王女刘陵的形象。刘陵聪慧有口辩,为父亲淮南王在长安刺探朝中内情,结交汉武帝亲近的臣子。那位女公子或许也是这类人?若果真如此,以长安城中的混乱局势,倒是大有可为。

  怀着这样先入为主的观念,抵长安后,邓羲隔着一道屏风听对方讲述这一两月内长安城内变幻纷纭的局势,西凉军中各将领的禀性能力,心里已定下敬而远之的想法。

  他是外臣,对方是深得父母爱幸的女儿,权术手段,样样不凡。他自认是正人君子,不屑于使用这些旁门左道伎俩晋身,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些伎俩往往很有效。

  从这位女公子能够出入公卿之门,才名远扬如蔡文姬也将她奉为上宾即可看出,这位公子必然拥有极出众的风仪,谈吐才学也绝不会差。而与此同时,她还能对西凉军中的动向洞若观火,了解大小将领的性格习惯、才能多寡,这份手段就绝不能轻慢视之了。

  他的性格固然刚直,却并不迂腐,如果没必要,自然不想惹上这等可怕的人物。更何况直到目前为止,对方的行为都对主公有利,保持尊敬也是应当的。

  只是,从本心上来说,他还是更欣赏“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慷慨豪迈、浩然正气,与婉转萦回的类型不太投契。

  随后的一个月,渐渐从他人口中听说这位公子在乡里、在西迁、在长安的事迹义举,又亲眼目睹对方一路上临危不乱,从容指挥护卫击退数股盗匪,甚至还收服了一小股宗贼为己用,邓羲忽然意识到这位公子对荆州的重要意义。

  通过半年多的接触,邓羲已经有所感觉,身为党锢清流,长于爱民养士的荆州刺史刘表对理兵用武似乎并不见长,每每论及兵事,总有些闭城自守倾向,这样如何能成得了大事?

  世称楚庄王能称霸中原,问鼎周室,是朝有贤良之宰辅,内有樊姬之贤助。若这位公子果真擅长军略,那么向父亲谏言也好,独自领兵也好,都是极其珍贵的助力,地位之重要关键,丝毫不亚于他与蒯越这样的外臣。

  “邓先生,刺史府到了。我送阿母入内宅,就此与先生别过,先生慢走。”

  听到这句话,邓羲回过神,向对面风神俊秀,昳丽如朗日入怀的少年公子拱手一礼。待对方微笑还礼,引母亲从东门进入刺史官署后方的内宅,他定定心神,敛衽拾阶,抬头自正门大步迈入官署,向刺史刘表复命。

  ◇

  屋子里的陈设一应俱全,是仆人早得吩咐收拾好,以便主家可以直接入住的。

  王琅心知陈氏与刘表的叙话一时半会结束不了,便从陈氏手中接管过家务,片刻将一切安顿得井井有条。

  所谓舟马劳顿,近一个月的路程终于到达终点,心理上的放松与身体上的懈怠都是免不了的。赶在向刘表问安前,王琅让僮仆烧了几壶热水,分别送到嫡兄刘琦、庶弟刘琮与庶妹房间,让他们略略洗去风尘之色,整饬得精神些再与刘表见面。

  她自己常年修习养生练气之法,倒没有这个需求,只是为了表示对分别重聚的重视,也拿开水烫过的热毛巾揾了揾脸,就如雅人操琴前必先焚香沐浴一般,借助外在的形式表现自己的心意。

  用过飧食,夫妻间也交流的差不多了,刘表在堂屋依次考校几个孩子的功课。

  刘表早年师从王畅,及冠不久就被清流士人誉为“八及”之一。及者,言其能导人追宗者也,即可以引导他人学习三君等榜样。第二次党锢前,刘表未满三十,名次却得到提升,从“八及”变为“八顾”。顾者,言能以德行引人者也,即道德可以为他人榜样,比“八及”又上了一个档次。

  古人以四十为壮年,刘表能在三十岁以前名满天下,经学上的天赋自然极好。刘琦、刘琮为了得他赞赏,经学上也都下了一番苦工,可惜两个人的天赋都是平平,与刘表年轻时的出色不可相提并论。

  好在这么多年下来,刘表也知道两个儿子是什么水平,抽些章句考校一下,只要儿子们在长安没有荒废课业就算过关。对庶女的要求更低一些,简单问问最近学了什么,让女儿拿出功课里最得意的篇目点评一番。其它自有陈氏照管,不需要他多话。

  从党锢末期便得特殊待遇的王琅照例落到最后,被询问的问题也不是经史课业,而是随车队同归的数车货物。

  “前人有明训,食禄之家,不得与百姓争利。我以礼文传家,阿琅何效商贾为利?”

  “官不与民争利”是董仲舒明确提出的论点。董仲舒认为享受朝廷俸禄的官员如果从事农业、工业、商业等活动,可以很方便地凭借权位优势与百姓争利,其结果是贫者越贫,富者越富,致使百姓穷急愁苦,引发社会动乱。

  虽然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官员们有的是方法绕开这条限制,攫取民间财富,但毫无疑问,这是一条非常好的政策。刘表不支持家人广置田产、商铺,也是非常值得肯定的想法。

  不过王琅自有她的道理:

  “阿父教诲的是,这样的事情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先端正态度,老实认错。

  “然盛世重财,乱世重人。阿琅非为金、玉之利,实欲致护卫南下耳。”

  这个时代,士卒的来源除了流民、州郡兵、豪族部曲,便是常年南来北往的商人蓄养的护卫。训练或是招募护卫都要花费大量金银米粮,以商人众所周知的逐利性格,自然是因为确实有用,才舍得投下这笔本钱。

  王琅借着行商的名头南下,一来是防止刘表家眷的名目可能会招惹麻烦,二来是名正言顺地把自洛阳起挂在亲戚名下的三百护卫带到荆州。

  “再者,是阿琅私心,想要了解一下商贾辈如何治生产,摸摸这里面的门道。”

  袁绍只是渤海太守,但州郡蜂拥而起的部队,没有不打着袁氏旗号的。冀州刺史韩馥手下的谋士也都心向袁绍,骗韩馥将冀州让给袁绍。刘表是朝廷任命的荆州刺史,又是人心所向的党锢名士,希望投靠依附他的世家豪强在他单骑入宜城的时候就有不少,以后几年只会越来越多。

  换句话说,只要你名望足够,兵源、物产、人才,治理地方所需要的各种资源都会自发聚拢到你的旗下——这就是汉末的现状。

  王琅对经商没什么兴趣,但她有意识地在寻找能够为她所用,善于聚敛财物的商贾。挑了些货物从长安带到荆州,只不过是试一试荆州商业的水有多深,考验一下自己的眼力而已。

  刘表端坐在主位滴水不漏地听完,沉吟片刻,摇头:

  “于你名声不利。”

  这却是实打实地为她考虑了。

  王琅心中微暖,面上的笑容也亮了些:“若只是送呢?”

  她的最终目的是试探荆州商人对商机的灵敏程度与门路手段,了解适合征重税的产业与荆州豪族间千丝万缕的关系,与其明码标价,不如走更巧妙一些的路子。

  刘表只回了她一个字:

  “可。”

  作者有话要说:  

  ☆、吴郡孙氏

  初平二年二月,孙坚率军移驻梁县以东,被董卓部将徐荣打败,又收集残部进驻阳人。董卓派遣东郡太守胡轸统率步兵、骑兵五千人攻打孙坚,任命义子吕布为骑督。胡轸与吕布不和,孙坚挥师出击,大破胡轸,斩杀胡轸部下的都督华雄。

  得到袁术的军粮,孙坚继续进军,抵达距离洛阳九十里的大谷。董卓亲自率兵出击,与孙坚在汉家诸陵园之间交战,被孙坚击败,退守渑池,在陕县集结兵力。

  孙坚进入洛阳,攻击吕布,胜,吕布退走。孙坚打扫历代汉帝宗庙,用三牲祭祀,又分兵到新安、渑池,以逼迫董卓。

  董卓对长史刘艾说:“孙坚确实是可用之才,只是他无缘无故跟随袁家的那些小子,最终还是会送命的。”于是派东中郎将董越驻守渑池,中郎将段煨驻守华阴,中郎将牛辅驻守安邑,其余的将领分布各县,以抵御山东联军的进攻,自己引兵返回长安。

  三月,孙坚修复好历代汉帝的陵墓,率军返回鲁阳。

  十月,函谷关以东各州郡长官相互吞并,扩充自己的势力,袁绍、袁术兄弟也离心离德。袁术表奏孙坚为豫州刺史,派他攻打董卓。孙坚尚未返回,袁绍就任命会稽人周昂为豫州刺史,偷袭并攻占孙坚的根据地阳城。孙坚率军还击周昂,周昂败退。

  以上消息汇总起来,可以很容易地得出一个结论——孙坚攻击襄阳之日在即。

  “袁本初、袁公路生隙离贰,自相图谋,豪杰多附于本初公;而阿父受诏为荆州刺史,名正言顺,此大义也。南阳户口数百万,袁公路得之,而骄奢肆欲,征敛无度,百姓苦之,日渐离散;阿父恩威并着,招诱有方,万里肃清,群民悦服,此民心也。上合大义,下应民心,事定矣。”

  王琅说着,心里不免微微有些慨叹。

  古代的人口统计不甚精确,但大体量级总是差不离的。西汉末年的人口约有六千万,经王莽之乱下降至三千五百万,东汉休养生息励精图治,终于在永寿三年左右重新突破六千万。然而从黄巾起义爆发到三国鼎立形成,人口损失约达六成之高,仅存约两千三百万。

  东晋在籍人口不过三百余万,算上门阀世族隐匿不报的人口,至多也就是五百万,堪堪抵得上这时一个南阳郡。

  都说三国英雄豪杰数不胜数,但哪个盛世会有如此多的英雄豪杰?此类人越多,无疑意味着世道越乱,其中才华杰出者自是青史留名无限风流,但那些升斗小民累累白骨堆砌的悲哀伤痛又岂能随意漠视?东晋之所以奉行“清静无为”的道家理念,极力维持稳定,避免各种冲突矛盾,或许也正是因为十不存一的生民再也经不起大的伤害,必须立刻休养生息罢。

  坐在尊位的刘表没发现女儿的走神,思考一阵,他传召襄阳城内的几名核心属官入府,名目是议论南阳之事。

  这话并没有瞒着王琅,因此王琅从坐席上起身,向刘表请辞:

  “儿告退。”

  不曾想刘表摇了摇头,一张温厚长者脸上的神色甚是平常:

  “不忙,为父这几名属官都是荆州人杰,阿琅可以见一见。”

  王琅小名山山,以往刘表、陈氏、刘琦以及她的一些玩伴都这么唤。党锢结束以后,刘表就把称呼换成了阿琅,直到去年为她取了表字琳琅之后也没有改变,听上去比山山的称法正式,又比琳琅要来的亲昵一些。

  既然父亲刘表都这么说了,王琅想了想,没有坐回原位,而让侍从把席子移到刘表后方左侧,端端正正跽坐。

  这日并非休沐,刘表传唤的属官都在官署办公,不一会儿便陆续到来。

  王琅略略一看,因来者都可以算刘表心腹,经常出入刺史府,她也远远见过几次,能认出蒯良、蒯越兄弟,蔡瑁以及比较相熟的邓羲。前三者看到她时,脸上都出现了意外不解的神色,邓羲却只是眉梢微动,随后向她轻轻颔首。

  他是知道王琅身份的,对王琅出现在议事场合能有如此平和的反应,可算是承认了王琅的能力。投桃报李,王琅微微欠身,作为回礼,同时将堂中所有人的反应收入眼底。

  蒯越的观察力最敏锐,这大概是与生俱来的机变能力,难怪能单骑说降据守襄阳的江夏贼张虎、陈生。蔡瑁察言观色的本事也不差,可见其人后来能得到刘表信任,并非全靠二姊蔡夫人的枕边风。

  “此为我仲子琳琅,阿琅,向诸君见礼。”

  在这种介绍中,子一般专指儿子,但古代称子兼男女,刘表显然取了后一种含义。

  王琅从前以荆州刺史为目标努力了近十年,很注意收集荆州方面的情报信息,并最终在二十岁之前成功赴任荆州,亲自打理州务。可以说,她对荆州的熟悉程度不仅远在刘表之上,甚至超过很多荆州本土士人。

  借此先知,入襄阳后的几月,王琅在安顿流民、襄阳布防等一系列事务上都有谏言,也亲身参与了一部分。因为对城中情况的了如指掌,制定了不少因地制宜、切实可行的治理方法,一些见她初来乍到、欲以虚词相欺的楚人大为震慑,行事收敛许多。

  这其实是五年前南阳太守羊续用过的招数了,五年之后用到襄阳依然收效良好。[1]

  蒯良、蒯越兄弟对视一眼,在弟弟别生事的目光暗示下,蒯良半侧身受了王琅的礼,顺着邓羲“公子见外了”寒暄中的称呼,也称王琅为公子。

  荆襄世家的几名核心决策人物早打听过这位女公子于乱军中整编百姓,于回程中击退群盗的事迹,研究过她设计的襄阳城防设施及戍卫方法,因此知道她具有极为出色的军事才华——这正好是作为荆州刺史的刘表所欠缺,但一个乱世中的诸侯却绝对不能欠缺的才能。现在看到刘表确实如传言中一般重视宠爱这个女儿,蒯良心中倒也觉得是一件好事。

  蒯越、蔡瑁两人处事上更灵活些,默契地无视了性别问题,仿佛面对主公年少有为的次子般说了些漂亮的场面话,夸奖王琅风神俊朗,才具秀拔。

  王琅因为颍川名士辛评之女,被赞为“聪明有才鉴”、“誉流邦国”的辛宪英事迹,对自己能够得到这种待遇早有预料。毕竟颍川与南阳距离极近,彼此影响,观念差距不会太大。而且越是教养良好,见识高明的家庭,越是通达开明。蒯氏、蔡氏都是荆州世家,这方面的素质还是很可信的。

  刘表旁观一众属下态度,反倒颇有些惊讶几人毫无波折接受了自己女儿在场的事实,但这种情况正合他意,因此暗暗颔首,开口把话题引向当前形势:

  “袁公路欲兴兵进犯,袭取荆州,表虽不才,乃为天子牧荆州,职责所在,不敢予人。彼与孙文台合从,而孙文台自击破周喁,还囤鲁阳,至今已旬日。兵祸在即,如之奈何?”

  “自古秋收冬藏,今年秋粮皆已收割入库,彼若发兵,当在本月之内,否则天寒日冻,利守不利攻。汉水六月已退,水战不易,当以步骑迎敌于邓、樊之间,襄阳则多备守城器械及檑木飞石之类,以便坚守。”

  “守城之要,一修城隍,二具器械,三备粮秣,四上下相亲,五严刑重赏。襄阳荆楚坚城,固守经年绰绰有余。”

  ……

  王琅坐在刘表后方的位置津津有味听几人各抒己见。蒯越在刘表麾下第一谋士的地位似乎已经确立,一条条列举敌我优劣,应对之策等等,眼光相当精准,说得也最多最细;蒯良、邓羲汇报城中物资储备、军械数量、民生情况;蔡瑁参与治军,汇报的是军队情况,后方各郡县援兵之类。你一言我一语中,王琅比对几月来自己的所观所闻,脑海中渐渐汇成一完整的密网。

  “阿琅,以你之见,襄阳能守几日?”

  忽听刘表问到自己,王琅脸上露出微微讶异的神情,随后端正容色,略一欠身道:“在座诸君俱高士,儿安妄言,贻笑大方之家。”

  蔡瑁一笑:“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公子太自谦了。”

  刘表虽然欣赏她的谦逊,但顾虑她少年得志,被盛名宠坏,也不愿过多表扬,只接道:“便是有所不及,几位先生又怎会笑你?直言无妨。”

  见邓羲向她轻轻颔首,蒯良、蒯越也都摆出倾听之态,王琅收回视线,再次欠身,道:“琅试论之,请阿父与诸先生斧正。”

  “适才异度先生言,襄阳可固守经年有余,诚斯言也。然阿琅以为,至多坚守一冬,孙军必退。”

  历史上对襄阳之战的记载只有寥寥数语,称初平三年,袁术派孙坚征荆州,击刘表。刘表遣部将江夏太守黄祖在樊城、邓城之间迎敌,被孙坚击破,孙坚追蹑着渡过汉水,围困襄阳。刘表于是在夜间遣黄祖突围,到其它郡县调集援兵,返回时遇上孙坚,黄祖败走,窜入岘山。孙坚单马追击,被黄祖部下的士兵在竹木间射杀。也有说法称孙坚是被吕公的士兵投石集中头部而亡。

  虽然三国第一乌鸦嘴郭嘉也预言孙坚寿命不长,但王琅不打算把胜利赌在这等小概率事件上。

  按常理说,孙坚自己作战经验丰富,连善战的西凉军也被他击败,又带走了荆州大部分强兵;相反的,占据荆州总人口近四分之三、荆州最膏腴的南阳郡被袁术割走,剩下的士兵又多是战斗力不强的新兵弱兵,长沙、零陵、桂阳名义上顺从刘表,实际也不怎么听话,襄阳方面的胜算确实不大。

  而当此劣势下,王琅之所以断定“只要守住一冬,孙坚必然退兵”,主要源于一条从北方传到襄阳的消息。

  【注1】羊续

  “中平三年,江夏兵赵慈反叛,杀南阳太守秦颉,攻没六县,拜续为南阳太守。当入郡界,乃羸服间行,侍童子一人,观历县邑,采问风谣,然后乃进。其令长贪挈,吏民良猾,悉逆知其状,郡内惊竦,莫不震慑。乃发兵与荆州刺史王敏共击慈,斩之,获首五千余级,属县余贼并诣续降,续为上言,宥其枝附。贼既清平,乃班宣政令,候民病利,百姓欢服。”(《后汉书·羊续传》)

  作者有话要说:  

  ☆、兵临城下

  孙坚看看身边英俊骁勇的长子,再看看与长子同来投军,英隽儒雅的周瑜,心里的得意之情藏不住地溢到脸庞上。

  想那山东诸侯组成的讨董联军浩浩荡荡,豪杰并至,只有他孙坚孤军深入,破吕布,斩华雄,大败董卓,忠烈之名响彻天下,武勇之威震慑群雄,正是他三十余年生命中最辉煌的时刻。现在连儿子也这么出色,束发年纪便有了同样出色的少年俊彦相辅佐,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当浮一大白!

  “阿策,能满爵否?”

  想到就做,孙坚当即命人抄起酒袋往青铜爵里哗哗倒满,看向五个儿子中最像自己的长子孙策。

  荆州的精兵强将大部分被他带走讨伐董卓,现任刺史刘表是清流党人,德行学识确实很让人敬重,领兵作战就差的远了。袁术要求他征伐荆州,孙坚纯粹是当出来郊游,带领部下在风景如画的南方地带跑跑马,舒展一下筋骨,放松一下心情的。

  横竖刘表麾下唯一一个可堪一用的部将黄祖昨天刚被他在樊城、邓城之间击败,州治襄阳也被他围了个严严实实,孙坚干脆命人摆酒设宴,在襄阳城下招待部众。

  “阿父休要小瞧人!儿去年就能饮十升而不醉了,不信你问公瑾。”

  孙策毫不犹豫地从父亲手中接过青铜爵,仰起脖子咕嘟咕嘟灌了几口,一边拿袖子随意抹了抹嘴角,咂了声“好酒!”,一边将青铜爵高高翻倒过来,示意滴酒不剩。

  周围士卒被他豪迈的气魄与风姿折服倾倒,喝彩声如雷涌动,哄然叫好。

  “伯符好客善饮,江东名士皆知之。”

  周瑜微笑着为自己的骨肉至交说好话,明明孙策问的是酒量,他却提到了声望,随后抬手向孙坚敬了一杯酒。他饮酒的样子也很有特点,袖子一掩,半杯入腹,青铜爵稳稳地握在手里,显出一种江南士人特有的风流气度。

  这两个人俱是耀眼夺目的英雄少年,站在一起相得益彰,简直像太阳一样光芒灿烂,闪闪发亮。

  孙坚哈哈大笑,拍了拍周瑜的肩膀,指着自己的长子孙策道:“伯符轻佻急躁,两三岁就能上房揭瓦,把周围一片整得鸡犬不宁,连隔壁家勤勤恳恳的老黄牛都嫌他烦。幸亏交了公瑾你这么个好朋友,我也就放心了。”

  被提到黑历史的孙策差点跳了起来,急急道:“阿父!”

  众人哄笑,程普、韩当等老将更是毫不厚道地落井下石,要求孙策给大家讲讲他童年的丰功伟绩,甚至开玩笑地给他封了个曲阿小霸王的称号。

  起哄打趣的人太多,孙策这时候倒也不恼了,一双熠熠星目环视一圈,俊颜如日生辉:“诸君今日拿孙郎取笑,焉知孙郎日后不能为真霸王耶?”

  一番话说得豪情万丈,自有一种舍我其谁的英雄风姿,较之陈涉“燕雀焉知鸿鹄之志!”的慨叹更多了几分明亮坦荡。周瑜第一个拍手喝彩,周围士卒也都是欢呼一片,打从心底爱戴拥护这位小主公。

  “报告将军,巢车已建好,随时可以登乘。”

  巢车就是楼车,用来登高观察敌情的车辆,因车上高悬望楼如鸟之巢,故名。

  听说巢车已组装好,孙坚放下酒爵,有意指点两个小辈城防知识:

  “走,看看去。”

  孙策、周瑜对视一眼,彼此目光中都有兴奋的火光跳跃,齐齐抱拳应道:

  “诺!”

  除去最膏腴的南阳郡,荆州境内可称得上要地的大城就只剩下襄阳、江陵。

  讨董之前,若非袁术横插了一杠子,孙坚是打算占据荆州,成就一番功业的,作为荆州要城的襄阳自然也在孙坚的观察范围之列。登上巢车,远眺襄阳城墙,孙坚心里不由升起几分讶异之情——这还是他一年前见过的襄阳城吗?

  原有的城墙被修缮加固,城门前约五六丈处横筑一道高墙,使外人不得见城门启闭。护城的壕堑自城东开掘至南门外吊桥,使攻城器械难以靠近城池。又分段数做限隔守卫,排兵极有章法,一眼望去,寻不出任何破绽,真真恍如铁桶一般。

  “刘景升手下也有能人啊!”

  孙坚越望越是赞叹,指点于巢车上可见的数处布置向孙策、周瑜点评精到效用,末了又拊掌道,“破城后定要查明是谁布的城防,将人招揽到我军才好。”

  周瑜笑了笑:“伯父真可谓见才则喜。”

  他心中想道:还没攻城就惦记上敌方的将领,这份自信也非常人所及了。

  孙策听父亲夸奖敌方城防,目光里流露出跃跃欲试的神色:“大人,儿请做先锋攻城。”

  在东汉,大人就是父亲的意思,语气上比阿父更正式些。

  “急什么。”

  孙坚并没有立刻答应,他挥挥手,让士兵将三人从巢车上降到地面,跨上战马,来到阵前。孙策、周瑜各骑一马,跟在后方。

  “城下可是乌程侯孙破虏孙将军?”

  城楼上传来喊话声。

  孙坚轻夹马腹,向前一步,扬声道:

  “正是孙坚。汝是何人?”

  “某为南郡太守蔡瑁。刘使君使某问将军,使君领荆州,将军领豫州,风马牛不相及,今何无故犯荆也?”

  孙坚浓眉一挑,高声道:“某亦为长沙太守,欲从襄阳借道还长沙,还请刘使君打开城门,行个方便。”

  孙坚诈逼王睿,诱杀张咨的斑斑劣迹此刻早已传遍天下,就是宋襄公也不会相信他是真要借道,蔡瑁自然更不会,站在城楼上彬彬有礼地问:

  “将军非为袁公路所遣攻襄阳乎?”

  周瑜在后方听了几句,心中生疑,右脚轻轻一磕,催马向前,到孙坚身边低语:

  “伯父,文人善逞口舌之利,与之纠缠无异。”

  孙坚回看他一眼,赞赏地点点头。他是武人,不宜在言语上与文人多做纠缠,蔡瑁的问题似有后着埋伏,不如不答。

  “使君自知之,何故多问?”在阵前反问一句,孙坚举高手臂,充满金戈铁马之势地向下一压,“前军听令,攻城。”

  隆隆的擂鼓声在城下响起,看上去有些散漫的士卒们一瞬间变换模样,有条不紊地安置抛石机,搬云梯,组织攻城。

  孙坚引马返回中军,观察襄阳军的反应。无论智取还是硬攻,先进行一次试探性的攻城总是有必要的,借此判断城中守备的水平,士卒作战的意志等等情况,制定下一步计划。

  日头渐渐西斜,洒下独属黄昏时分的暖橙色辉光。

  站在巢车上远眺襄阳军的守卫,开弓的开弓,推檑木的推檑木,如上午一般,保持着那种天塌下来也不变的稳定节奏,既机械又有序,让参与攻城的士卒与将领不知不觉产生心冷之感。孙坚眉峰聚拢,没想到昨天刚在他手下一败涂地的虾兵蟹将能做到这种程度。

  “鸣金。”

  看一眼略显昏黄的天色,孙坚下令收兵,让参与攻城的将士渡过汉水,回到刚扎好的营寨休息用饭。

  不知道刘表从哪里挖出了这么个会守城的人才,导致襄阳城比他想象中要难攻一点。不过这也没什么,还能有什么城池比洛阳更难攻吗?更何况攻克襄阳,荆州就只剩下江陵勉强可守,防卫森严点也是应该。怕只怕驻扎在南阳郡的袁术那边又出变故,断他粮草还是轻的,出兵袭取就麻烦了。他要尽量想办法把守军诱出城,在城外决战,以便保存兵力,留待不时之需。

  ◇

  听到城外的鸣金声,城墙上响起许多人送气庆贺的声音,王琅神色不变,传令负责炊事的伙夫将刚煮好的饭食搬上城墙,分给众人就食。

  “难怪公子两刻前吩咐城内开灶,原来是料准了敌军会在黄昏退兵,现在用饭,正是热乎乎好下肚,连越等也沾了光。”

  汉人正常用饭的时间已过去许久,因刘表坚持要在城楼瞭望孙坚军攻城,蒯良、蒯越、邓羲、蔡瑁等人自然也陪他一起在城楼上饿着。半刻之前,王琅遣人送了热腾腾的银耳枸杞羹、胡饼,又烫了一壶当归酒附上,都是口味清淡,温补养神之物。刘表虽然没看出孙坚要收兵,但热羹晶莹,酒香醇厚,刘表被血腥气影响的食欲也恢复过来,收下女儿的心意与诸人分食。

  蒯越这时候刚用好晚饭,孙坚又已经收兵,遂来到城墙上与王琅说话。

  “异度先生说笑了。第一轮攻城多是试探,探一探守将风格也就罢了,就算要摸黑攻城,也是后半夜才会发生的事情。以异度先生之能,岂会看不出敌军欲于黄昏收兵。”

  听到蒯越的声音,王琅缓下脸色,一边含笑回话,一边与蒯越在城墙上散步。后续的一些安排,则交给自己从行伍间提拔上来的校尉文聘。此人乃是经过历史考验的名将,尤其擅长守城,把城防交给他,王琅倒也放心。

  “公子何必过谦?识破谋定是一回事,当机立断又是另外一回事。”蒯越摇了摇头,一举一动,均给人以智珠在握之感,“使君有意坚守不攻,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孙破虏麾下的士兵都是足以与西凉军抗衡的百战精锐,正面迎战多半是不行的。”

  王琅不愿说刘表的坏话,因此避开问题,给了一个很含蓄的回答。两人这时已走到西墙,向外能看到孙坚的部下在汉水边洗马。

  蒯越顺着她的视线也望到了那批马,观察一阵,道:“孙将军似乎从董卓手中抢了不少西凉战马,看起来比寻常马匹高了不少,好生神骏。”

  “是西凉马。”王琅点点头,扶着城墙向孙坚君洗马处看了一阵,忽然转头向蒯越问道,“异度先生喜欢哪匹?”

  蒯越愣了愣,心里不由冒出一个想法——这位公子这么问,莫非是想从虎口里夺马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  

  ☆、成王败寇

  天高日晶,万里无云,孙坚麾下专门负责照管马匹的士卒在汉水边洗刷马匹。孙坚部众中骑兵的比例在南方位居第一,击破洛阳后更收拢了不少膘肥体键的西凉战马,军中上下爱惜非常,马倌们护理时也格外上心,洗刷完马身马蹄,又用木柄梳为马儿梳理鬃毛。

  “老四你看,城门开了。”

  一名马倌眼尖,有些惊奇地捅了捅身边同伴。襄阳兵的野战能力如何,孙坚军早在数日前樊、邓之间的交锋就已摸清,这马倌看到城门大开也不害怕,反倒是惊讶好奇的心情居多。

  “那帮软脚兵还敢出城?”

  那名被称为老四的小卒懒洋洋眺望一眼,和他的同伴一样疑惑起来,“咦,软脚兵把马都赶出来了,莫非是要给咱们送马?”

  大约是受善笑语的少将军孙策影响,他还神态轻松地向同伴开了个玩笑。

  “快牵住马!”

  一名从军多年,经验丰富的老什长也在看城门处的异常景象,忽听被赶出城的马匹嘶鸣不已,且都是牝马的嘶鸣声,这名老什长猛地反应过来,厉声喝令站在汉水边看热闹的士卒,“快牵马!牵马!”

  可惜,他喊的晚了一些。

  牡马慕牝,天性使然。

  听到城门处数百匹牝马齐齐嘶鸣的声音,本在汉水边悠闲清洗的牡马纷纷躁动起来,浮过枯水期才能没过马膝的河水,撒开四蹄向城门处奔去。同群中的牝马由于恋群也随即追赶而来,全部浮渡过河,被守候在城门口的军士与之前赶到门口嘶鸣的牝马一齐驱入城中。

  王琅站在二丈高的城墙上看着一匹匹神骏的西凉马被己方军士驱赶入城,再看一眼反应奇快,几乎奔驰到城门下的孙坚军步卒,眉目微微一蹙,随即恢复平静:“一排弩手,放箭。”

  密集的箭矢如雨落下,追兵稍阻,当先的一员将领却只是用佩刀拨开箭矢,如同一道燃烧的火焰,速度分毫不减。身后的二十余兵士大约是他的亲卫,个个身手矫健,紧随其后冲锋,使堵在城门处尚未收拢完毕的马匹受到惊扰,有掉头离开的趋势。

  王琅眼也不眨,摘下背后长弓,挽弓向一马当先的敌将发了一箭,又道:“二排。”

  踏着从民户中借来的木箱高案排列在第二层的弩手应声放箭,城下孙坚军士卒中箭哀嚎声不绝于耳。王琅神情不变,继续向布列在城墙上的三层弩手下达命令:“齐放。”说话同时手中不停,革袋里的羽箭一支接着一支瞄准城下冲在最前的敌将,弓弦震动与羽箭破空的嗖嗖声接连响起。

  孙坚军反应速度出乎她的意料,引兵追击的这员小将也不知是什么人,领着二三十亲卫冲在最前,眼看着要被他突入城内。王琅不敢再有保留,果断下令早先训练布置的三层弩手齐齐施放,狙击进入强弩射程的敌军,为城门处接收马匹争取时间。自己则控弦瞄准那名敌将,连珠所发三箭,两箭被避开,一箭被劈断,这样的情况还从未有过。王琅暗暗吃惊,正准备不惜代价,在城门前解决这员将领。没想到对方见城楼上有神弓手,居然毫不恋战,十分果断地下达撤退命令,拨马就走。

  “城下何人?”

  她一手按住城墙,身体略微前倾,向城下扬声问道。

  回答她的是一声弦响。

  下意识闪身避至墙垛后,羽箭破空声却落在稍远处,王琅循声而望,愕然发现帅旗旗杆从中折断,被看管帅旗的兵士手忙脚乱接住。

  这距离已经接近两百步了,还是从下向上发箭,什么臂力!?

  “吾乃吴郡孙策,汝又为何人?”

  收起手中三石强弓,挂回背后,孙策扬头望向城墙处只披轻甲的人影,年轻英俊的脸上写满飞扬自信,如日初升。

  王琅回看一眼从中折断的帅旗,抿抿唇,迎上孙策视线:

  “山阳刘琅。”

  ◇

  牝马护驹。

  王琅下令收集城中所有牝马、马驹,待孙坚军在河边洗马,扣下小马驹在城内,赶牝马至城外。被迫与马驹分离的牝马守在城门口嘶鸣不已,将孙坚军的战马尽数吸引着渡过汉水,向牝马奔来。若非匆匆赶至的孙策搅局,诱来五百匹战马绰绰有余,现在只得到一半,另一半则被孙策领兵收拢回去。

  不过,被孙策收回的战马都是落在后方,原属淮泗兵的战马,精壮神骏的西凉马跑在前方,尽数被襄阳军驱赶入城。这些战马多是孙坚军在洛阳之战中赢得的战利品,特意留了下来,准备来年配种,现在为他人做嫁衣,白白便宜了王琅。

  “袁、孙非铁板一块,久必生隙,况敌乘胜而来,锋芒正锐。若遽战而不利,则众心离散,我陷被动。故利在按兵,不利速战。”

  这是敌军压境后,王琅提出的第一条建议。由于黄祖坚决请战,众人也欲探查孙坚军的实力,刘表于是没有听从,而派遣黄祖出战,结果被孙坚击败在樊城、邓城之间,城中士气为之一沮。

  “兵法云,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故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我坚壁以待之,彼必以为怯,疏于戒备,乃可为我所破。”

  这是王琅提出的第二条建议,刘表听从,并将城防事宜交付至女儿肩上,使其白衣领千人备襄阳。王琅守城二十四日,连挫敌军三轮强攻,两次夜袭,未让一人登上襄阳城头,民心稍安,军心亦定。

  “百战之师,败而不馁。观孙坚败于徐荣,旬能收复散兵,击溃胡、吕,斩杀华雄,可知其人性情坚韧,越挫越勇。冀一战破敌,诚不能也,故宜多运计以老其师。”

  这是王琅提出的第三条建议,自巧夺战马开始,由于每料皆中敌情,每计皆有所得,虽然都是小胜,并未真正动摇敌军主力,襄阳城中的士气依然日渐高昂起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孙坚麾下精锐募自淮泗,自黄巾为祸以来随孙坚征战南北,今已七年。且岁末将至,游子思归,可使人于四面歌《采薇》,乱其军心。”

  这是王琅提出的第四条建议,刘表以为“虽是故计,仍可一用”,遂令乐工于墙头吹清商之曲,又使军士和之。少顷,城下响起隆隆击鼓声,曲调慷慨激昂,振奋人心,盖过城头箫曲。只是不知,这样的热血在襄阳城外滴水成冰的严寒中能持续多久。

  “南阳细作箭书来报,因孙坚围城一月,屡战不利,袁术已生疑窦,发书遣使,催促孙坚攻城。决战之日,当在眼前。”

  站在宽敞明亮的议事厅中,王琅简要分析了一下形势,做出结论。

  目前最受刘表倚重的襄阳人蒯越点了点头,也出列道:“越赞同公子看法。几日后进入小寒,天气越发寒冷,只能退兵,孙坚必做最后一搏,抢在入寒前强攻夺城。越以为,与其让孙坚破坏城防,发动硬攻,不如把战场推到城外,减少损失。”

  “此话怎讲?”

  “孙坚作战悍猛,往往身先士卒,置生死于度外。越闻中平年间,孙坚与黄巾作战,某次乘胜追敌,单骑深入,被黄巾贼所创。若非所骑骢马还营呼鸣,引将士跟随寻回,恐怕难以生还。又,宛城之战,为激励部众,孙坚亲冒箭矢,率先登上城墙,性可知也。”

  “公子连日运计,皆避敌锋芒,一触旋走,坚未以为能。若令黄将军回援襄阳,置偏师于岘山,伺机引孙坚入伏,坚恃勇轻进,则一弩手足以济事,大局定矣,无劳三军。”

  蒯越说孙坚“恃勇轻进”、“一弩手足以济事”;郭嘉说孙策“轻而无备”、“必死于匹夫之手”,症结都落在一个“轻”字上。

  袁盎语光武帝曰:“臣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今陛下骋六騑,驰下峻山,如有马惊车败,陛下纵自轻,奈高庙、太后何?”仍是一个“轻”字。

  王琅回忆在东晋翻阅《吴志》时看到的《孙破虏传》,天有异象的出生,崭露头角的少年时代,跌宕雄健的戎马生涯,皆是精彩无比,如颂传奇。至死亡,只一句“单马行岘山,为祖军士所射杀。”夏然而止,令人恍然生出不真实感。

  不过,即便孙坚像历史上一样被黄祖部下射杀,军中还有颇得军心的孙策在,难保他不会为报父仇而强行攻城。自古哀兵必胜,把兵力折损在淮泗精锐的强攻下未免太过不值。

  王琅在心里计算一阵得失,离席出列,自请领兵接应。刘表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她的请求。

  “贵体不可自轻,吾子无复言。”

  王琅抽抽嘴角,没想到刘表这么就从蒯越那里活学活用,而且还用到自己身上。无奈,她退一步道:“如此,儿请荐黄中郎领兵,接应黄太守回城。”

  黄中郎就是黄忠,南阳人,刘表入襄阳后表奏其为中郎将。陈寿载此人“常先登陷阵,勇毅冠三军”,有他接应黄祖,应该可以放心。

  刘表才拒绝过女儿一次,自觉可能打击了女儿的积极性,这一次遂答应得爽快:

  “可。”

  想想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美周郎也在军中,王琅蹙蹙眉头,决定找件事把他绊住,防止横生枝节:“袁、孙嫌隙已生,前计可发,扰其心志。”

  开战之前的庙算中,王琅曾经断言,“只要守住一冬,孙坚必然退兵”,所用的理由是“雒阳传言,孙坚入雒不久,有兵士于城南甄宫上方见五彩云气,未几,孙坚引兵还鲁阳。”

  这是史书上记载的孙坚得到传国玺的过程,听起来各种不靠谱,但王琅确实从洛阳收到了这样的传言。问题是不管历史如何,这个时空的传国玺已被她拿走,为什么还会有兵士于甄宫上方望见五彩云气?

  王琅思前想后,似乎只有一种答案,那就是所谓的“五彩云气”实为人造,故意将“传国玺”送入孙坚手中,又将消息散了出去。汉末方士极多,有人掌握棱镜折射原理也不奇怪,从司马迁《鸿门宴》的记载看,甚至可能是秦汉方士的老手段。

  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孙坚在洛阳毫无根基,却能得到数年前宫变中失散的传国玺,真正的传国玺已被她取走,甄宫井上方还是出现了五彩云气。

  至于那些方士为什么要这么做,时机到了,自然会有人来与她接触,不需要现在考虑。

  想通这一点,王琅便在庙算上建议,“见机”将消息送至袁术耳中,挑拨袁、孙关系。算算时间,现在就是抛出这条消息的最好机会,一方面绊住周瑜心思,让他去头疼如何劝说袁术,没工夫关注襄阳战场,另一方面给即将继承孙坚遗产的孙策制造麻烦,将他推到袁术对面,进退两难。

  如此一来,至少两三年内,这一对风华绝代的江东双璧是不足为虑了。

  “最好有一二口辩之士从旁说之,袁本初与我军结盟,此事不如交给袁本初的人来办。”

  蒯越沉吟片刻,为王琅的计划做了进一步补充。袁家兄弟的矛盾愈演愈烈,已经成为人人皆知的秘密,相互埋钉子这种事肯定做了不少,由这种人开口,比由南阳系的人开口更好。

  计议既定,各自领命。

  蒯越通知南阳细作在袁术军中散布孙坚私藏传国玺的消息,蔡瑁联络袁绍手下在袁术耳边敲边鼓,文聘巡逻守城,黄忠整兵备战,身为主要定计者的王琅反倒清闲下来。

  在书案前静静临了三天蔡邕的飞白帖,琢磨着怎么把蔡琰从长安接到襄阳,战争如期而至。王琅放下管身光润的墨笔,来到城墙上眺望城外局势。

  被派出调集援兵的黄祖在襄阳城外被孙坚堵了个正着,憋屈月余的孙坚军气势如虹,一个照面就击溃黄祖军前锋。喜爱头裹赤帻的孙坚有如猛虎出笼般冲在最前,摧枯拉朽,所向披靡,以至于制定计策的蒯越都被动摇信心,以为这次弄巧成拙,反要倒赔进两支精兵。

  压住城楼上两次敦促黄忠出兵的询问,直至黄祖溃兵逃入的岘山方向传来重重欢呼声,“孙坚已死,速速投降”的嘈杂声音传过整片战场,被六感远超常人的王琅敏锐捕捉到。

  望一眼城下,孙坚军距离更近,自是听得清楚,而阵中只是微微骚动,似未置信。

  机不可失,王琅挥手下令,襄阳城内最后一支精兵投向战场,直奔被孙坚甩在后方的步卒而去,以上驷对下驷地冲击阵脚。

  与此同时,一名荆州骑士用矛尖挑着一片赤色巾帻自岘山驰出,一边高声大呼:“孙坚已死,投降不杀”,一边纵马驰骋,以便让更多人看到矛尖上的赤帻。

  孙坚军大震,原本整齐划一的方阵被黄忠抓住时机,以高速机动的骑兵为尖刀,切割得四分五裂,支离破碎。原本四散溃逃的黄祖军见情势大好,掉过头来追杀孙坚军步卒,将场面搅得更乱。

  王琅眉头微蹙,用目光在战场上搜寻孙策身影,忽听一声悲痛欲绝的大吼:

  “阿父!”

  不用找了,她直接看向燃烧在战场上红色火焰。或许是不相信父亲会死,急着赶去援救的缘故,他驰马的速度比王琅那日所见快了近一倍,染血的刀光几乎化成一片虚影,沾上边就会化为亡魂。

  只是几息之间,再没有一个人敢挡在他的马前,阻拦他的去路。

  受他所感的孙坚亲兵紧紧跟随在他身后,在他劈开的道路中不要命地抽着马鞭,尽力驰马,援救自己的主帅。

  黄忠见势不好,连忙拍马迎上,两柄神兵相交,各崩出一道缺口,孙策的马头也缓了一缓,消解这一碰撞产生的巨大冲击。

  没心思顾惜爱刀的命运,两人从身边各抢一刀,交锋起来。

  黄忠正值壮年,体力武艺,都是人生中的巅峰时刻。孙策急于救父,超常发挥之下,竟也和黄忠打了个平手。

  “给我滚开!”

  十几招缠斗下来,孙策大喝一声,奋马扬蹄,借重力下冲之势劈出有生以来最惊艳的一刀,砍上黄忠肩膀,又借这一刀反冲之力跃回马背,继续向岘山驰马:“阿父,策儿来了,撑住!撑住啊!”

  连他自己也没有发觉,两行热泪已从他眼中溢出,与敌人喷溅在他脸上的血水一起在极速驰骋中风干。

  本欲亲眼见证结局的刘表叹了口气,返回城楼,不忍再看。

  王琅面无表情地站立城墙上,看着黄祖部下的士卒用战马伏着孙坚的尸体兴高采烈出了岘山,被五内俱焚豁命赶到的孙策转眼抢回,还没反应过来就做了刀下亡魂。

  红了眼的孙策连杀十余人,血污满身,把其余黄祖兵士全部吓离数丈外,这才抱起孙坚尸体,如孩童般摇了摇他肩膀:“阿父,你看看我,我是策儿啊,策儿来了!”

  回答他的只有天地间猛烈呼啸的西风声。

  跟随孙策冲阵的兵卒默然泪下,军职最高之人强忍悲痛,跪下来重重叩了一次首:“少将军,请接将军回营。”额头青紫,血迹斑驳。

  “接将军回营。”

  “接将军回营。”

  “接将军回营。”

  本来只是一个人的声音,很快越扩越大,连仍在城墙下交战的孙坚军士兵也流着泪嘶声高喊起来。

  “回营……对,我们回营。”

  仿佛突然回魂,孙策站起来快速环视一圈,见四周都是慢慢聚拢,结成军阵的荆州兵,他一个纵身跃上马背,左手抱着父亲孙坚的尸体,右手握住缰绳,用双腿在马腹处狠狠一夹:“传我将令,回营。”

  一道红色的洪流开始在战场上移动,不断有散落在战场上的孙坚军士卒融汇进洪流之中,在孤独飘扬的孙字旗下冲击荆州军的军阵,奔向扎驻在汉水后的营寨。

  王琅看一眼等在身后,脸庞上隐隐有喜悦之色的传令官,再回望城中听说孙坚阵亡,已经开始欢腾庆祝的襄阳百姓们,平稳的声音与以往无所不同:“鸣金。”

  “咚——”

  负责掌管钲铙的士卒重重敲击起铜制钲铙,清脆的鸣金声和他的心情一样轻快。

  失去主帅的孙坚军当然有理由悲伤,无故被伐的荆州军自然也有足够的理由为胜利高兴。只是区区一墙之隔,流着相同血液、有着相似长相的双方间的情绪却如此矛盾,又都如此正当,这就是她脚下所站立的世界,即将进入三国乱世的汉末。

  作者有话要说:  

  ☆、深根固本

  兵败襄阳后,孙策统领亡父孙坚部众,扶送孙坚灵柩返回曲阿老家处理后事,又上表长安,请求将父亲乌程侯的爵位推让给四弟孙匡承袭。

  磨难使人成长。经历丧父之痛,这名眼眸中仿佛有火焰跳跃的俊朗少年明显成熟起来,不仅能对程普、黄盖、韩当、祖茂等父亲的旧将加以敬重厚遇,对四个弟弟、一个妹妹的督促管束也越发上心,用十六岁的肩膀承担起“长兄如父”的责任。

  周瑜于决战前离开营寨,与孙坚兄长孙羌之子孙贲一起北上鲁阳,向袁术澄清传国玺事。待孙坚阵亡的消息传至鲁阳,周瑜惊愕之下细细追问战事本末,怀疑自开战起一连串不顺并非全由偶然,而是有人精心设计下的结果。然传国玺一事本非南阳系抖搂,周瑜在袁术军也毫无根基,查不出更深层的东西,只能暂时放弃,随孙策一起前往曲阿,帮衬一二。

  既建战功,又树威望的王琅乘胜挥师北上,于樊、邓两城百姓的夹道欢迎中不费一兵一卒地占领两城,赶在袁术对孙坚之败有所反应前将行政上归属南阳郡,地理上却与襄阳唇齿相依的樊、邓二城牢牢握入掌心,为接下来收回南阳的行动中做准备。

  南阳郡占据荆州四分之三人口,三十年后曹丕称帝,魏国全境总人口数尚不及此,刘表早在接任荆州刺史之日就有心收回,只是迫于形势,不得不加以隐忍而已。

  王琅记得历史上的袁术于孙坚阵亡不久即离开南阳,与朝廷任命的正统兖州刺史金尚并向兖州。袁术屯陈留封丘,得黑山贼余部及匈奴于扶罗等助战,与东郡太守曹操战匡亭,大败,退保雍丘,南回寿春,杀扬州刺史陈温而自领扬州牧,又兼称徐州伯。

  换句话说,即使什么都不做,袁术在南阳也待不了几日,但这显然不是王琅能接受的结果。

  二十载当轴士族经历,十余岁南征北战生涯,倘若还让袁术征敛无度地刮地三尺,带走南阳过半资源人丁,别说没脸见小望,就连自己这关也过不去。

  王琅握着竹简思索一阵,渐渐有了思路。

  “不知诸位先生可曾听说过「金陵王气」?”

  “二公子说的是楚威王取故吴地,以其地有王气,因埋金以镇之,号曰金陵之旧事?父老言始皇厌东南王气,改金陵为秣陵,故今皆以秣陵称之。”

  “子孝先生真博学之士。钟山龙蟠,石头虎踞,诚帝王之宅,历代风水士望此兴叹者史不绝书。袁术拒立新帝在前,谋夺传国玺在后,岂为汉室忠臣?若遣术士说以金陵之事,必有得也。”

  王琅从府吏手中接过绘制在绢布上的简易地图,挂至一人高的四扇屏风上,用手指沿南阳、兖州、扬州画了一条折线,又沿荆州东北部边界切了一条长线,用最清晰简要的方式展示自己新一年中的战略意图。

  战术水平不逊三国一流谋士,战略眼光却差了一筹的蒯越自从有王琅画定方向,使起谋略越发运转自如,补得一手好刀:

  “此计可行。袁术天性骄肆,尊己陵物,南阳户口数十百万,竟不修法度,而以抄掠为资,竭泽而渔,焉能长久?以越观之,袁术心中未尝没有离意,只心意未坚耳。此时若遣一术士从旁说之,能有七八分把握成功。”

  见刘表微微颔首,面露赞许之意,蒯越心中一定,思维更是流畅:

  “袁术在南阳横加征敛,本就不得人心。若欲移治扬州,必定唆使手下兵士加大征敛力度,尽取民间膏脂以自肥,不再有丝毫顾惜。如此一来,则百姓亦必愈加怨恨袁术,而归心于主公,南阳可翻掌得也。”

  在座诸人,除了家在南阳的治中邓羲略微皱眉,未作言语,其余纷纷互视点头,附议赞同蒯越之策。刘表扫视一圈,将目光落在邓羲身上:

  “子孝以为如何?”

  若非相信刘表有治理之才,邓羲也不会从南阳来到襄阳。听到刘表询问自己态度,或者说询问南阳世家态度,他低下头,略整理一下思绪,抬起头向刘表拱手道:“长痛不如短痛,主公早一日收回南阳,南阳百姓便可少受一日苦难,最好能赶在春耕之前,让百姓不至于错过播种。”

  看一眼端坐主位,态度未明的刘表,王琅洒然一笑,端起食案上的酒爵向邓羲遥遥举祝:

  “这一点子孝先生大可放心,何时开战,已经不由袁术决定了。”

  自信铿锵,昭如日月。

  ◇

  《三国志·魏书·武帝纪》中有一段非常发人深省的记载,说的是曹操斩粮官一事,原文如下:

  “常讨贼,廪谷不足,私谓主者曰:‘如何?’主者曰:‘可以小斛以足之。’太祖曰:‘善。’后军中言太祖欺觽,太祖谓主者曰:‘特当借君死以厌觽,不然事不解。’乃斩之,取首题徇曰:‘行小斛,盗官谷,斩之军门。’ ”

  因为粮草不足,曹操同意粮官的建议,用小斛向士卒发放粮草。当军中因受欺诈而感到不平时,曹操斩杀无罪的粮官以取悦士卒,稳定军心,并借此获得战争的胜利。

  “杀一人千人惧者,杀之;杀二人而万人惧者,杀之;杀三人三军振者,杀之。”

  ——这就是乱世的残酷之处。

  立春前,王琅策反郡中大姓与袁术手下两名南阳将领,里应外合打了一场大胜仗。除却实现将袁术赶出南阳这一战略目标,王琅还劫下一大笔财货辎重,收编万余反水兵卒,合计保存住南阳郡十之六七元气。另外,王琅曾在上次会议结束后私下里对刘表进言:“亲我者赏,逆我者抄,威信既立,资粮亦具,可放手施为以谋大治也。”于是以附逆罪为名,抄了一户死心塌地跟随袁术的当地豪族,杀鸡儆猴。

  此后的发展与曹操杀粮官事件没什么不同。

  把坏账全记到袁术头上的南阳百姓因袁术败退而被取悦,兴高采烈迎接王琅军入城,根本没产生过追回财物的念头。而被王琅麾下强兵猛将与王琅本人雷霆作风所震慑,南阳郡的世家望族们也纷纷收起轻视之心,一边配合刺史府官员接管南阳事务,一边观察事态变化。

  又五日,王琅从扩充至三万的部队中挑出三千精锐,一千候补,在宛县驻兵。其余兵卒暂时停止操练,加入春耕农忙的队伍中,开展军屯。剩下的事情倒不需要她多操心,毕竟刘表乃是三国第一蘑菇党,人称种田小能手,只要替他解决外患问题,画好方针策略,在诸葛亮还没出山的汉末,内政上很难找到足以和他匹敌的对手。

  翻翻案几上新送来的情报,王琅提起墨笔,在铺平的蔡侯纸上快速勾勒了一副郡县简图,又在图边空旷处提笔做注:

  【初平二年七月】

  “袁绍据有冀州,带甲百万,谷支十年。”

  “曹操引兵入东郡,击破黄巾白绕,绍表其为东郡太守,治东武阳。”

  “荀彧弃袁投曹。”

  【初平二年十月】

  “公孙瓒大破青州黄巾,斩首三万,俘虏七万。”

  “刘备往依公孙瓒,任平原相,以关羽、张飞为别部司马,分统部曲。”

  “赵云从刘备至平原,为备主骑兵。”

  “孙坚阵亡,孙策扶棺曲阿,周瑜随之。”

  “刘焉杀汉中太守苏固、州中豪强十余人、犍为太守任岐、校尉贾龙,阴图异计。”

  【初平三年正月】

  “董卓部将李傕、郭汜、张济击破朱俊,掠陈留、颍川诸县,所过杀虏无遗。”

  “袁绍与公孙瓒战于界桥南,大破之,斩其所置冀州刺史严纲,获首级千余,再战,复大破之。”

  “曹操击眭固、匈奴于夫罗于内黄,皆大破之。”

  “荀攸与尚书郑泰、侍中种辑谋诛董卓,事垂就而觉,荀攸下狱,郑泰奔袁术。”

  “袁术驻兖州。”

  搁下笔,盯着密密麻麻做满批注的蔡侯纸看了一会,王琅的手指依次抚上冀州、兖州、司隶,最终停在益州。

  作者有话要说:  

  ☆、厚德载物

  一年之计在于春。

  赶走袁术、缴获大笔辎重人丁的王琅在南阳极力劝课农桑,恢复因黄巾之乱与袁术征敛而受扰乱的经济民生。除此之外,为了尽快收归南阳人心,王琅遣使持玉帛访取郡中贤才,亲自接待前来拜谒的名士,论经史,咨时政,宠以尊礼。

  南阳韩暨,年少知名,举孝廉,司空辟,皆不就,变名姓隐居避乱鲁阳山中。山民聚众合党,欲行寇掠,韩暨散家财,供牛酒,请其渠帅,陈说安危利害。山民被他感化解散,最终没有当贼作乱。后为躲避袁术征召,迁居山都山。

  王琅曾向邓羲打听南阳郡贤才,邓羲推荐的第一位便是这位韩暨。既然在郡中享有盛名,即便为了收获千金买马骨之效也该征召此人出仕,况且王琅回忆魏书,想起韩暨最后做了魏国三公,被陈寿评价为“处以静居行化,出以任职流称”,是位以积德履行、直亮不亏著称的延陵、晏婴般的人才,还改良过冶炼手工业,将传统使用的马排改为水排,效率是马排的三倍。

  安排好春耕事务,王琅带上玉圭谒帖,亲自前往山都山聘请韩暨出仕,被应门的五尺童子以“家主出门访友”为由拒之门外。

  春种秋收,皆是忙季,如韩暨这般的大才早一日出山也是好的。王琅虽然没想过能一次成功,但事到临头,总免不了生出几分黯然。维持住彬彬风度向童子道别,言明五日后再来,王琅怅惘不减,情之所致,信手拾了一根竹枝在微润的野径上题了一首五言短诗: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

  主人何所适,云深未可知。

  嗟咏一遍,抛枝离去。

  负责应门的小童被她那种坦荡率真的做派与翩然潇洒的风致所折,不敢随意抹去径上痕迹,反而将这片地方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待到次日晨时,韩暨的旧友听说王琅寻人不遇,担心这名雷霆手段的少年公子被惹恼,特地上门打探情况,无意间发现了这首短诗,当即便挪不动脚步。

  王氏以书传家,王琅的书法先后经过王廙、王羲之、卫夫人等大家指点,自己又肯下苦功,早在东晋时就已经入流。到汉末临摹张芝书帖,又于长安得蔡邕点拨,书法大有进益,尤其行、楷二体,堪称独步一时。

  以竹枝题字虽是破天荒头一遭,但她的根底摆在那里,对各处运力的掌握度又高,书写时反倒增出几分跌宕奇崛之美,再加上情动于中,得心应手,竟成了一张令人极为惊艳的好贴。

  字是好字,诗自然也是好诗。

  明明通篇的主题是寻隐者不遇,着墨却全落在了欲寻的隐者韩暨身上。前两句借“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典故歌咏韩暨身为处士,而能惠及一方的德操;后两句以白云喻人,取云之高洁,喻士之行能,合起来描绘出一个志节高絜,积德履行的儒者形象。

  按这位公子如今的地位,遣使来聘已经算得上礼贤下士,此番亲自拜访延请,连主人的面都没见到,还能写诗赞叹对方的德行操守,这份心胸气度委实令人心折。

  更妙的地方则在于,全诗虽无一字言及自己,但那种钦慕敬仰的情绪却很好地传达到了诗外,使一个思贤敬士,求才若渴的明主形象无比生动地呈现在人眼前。

  此事一旦传出,莫说南阳,就是颍川士人也会忍不住动心投效吧?

  韩暨的这名友人在短诗前感慨良久,忽然灵机一动,命随从将整方土取出,带回家中烤干烧硬,制成泥碑,以供拓印。因原诗由竹枝在地上写出,遂将其命名为竹枝帖。

  不出所料,听闻此事的南阳士人争相前来观赏真迹,拓印碑文,一时南阳纸贵。

  而作为这场佳话中的主角,韩暨再躲避也没有意义,于是在王琅第二次来访时招待交谈,只推辞了武陵太守的任命,请求治理鲁阳。

  如愿请出韩暨又收归人心的王琅略略腾出手来,一边关注驻扎宛城的四千精卒操练,一边着意结纳新投奔的士子,其中有个勉强能算熟人的大名士,让王琅颇为惊喜。

  “伯然先生?”

  正是上次从长安前往襄阳的半途中遇到的颍川阳翟人赵俨赵伯然。

  赵俨今年二十有二,与同郡辛毗、陈群、杜袭一同知名于世,典型的青年才俊。若按原本历史,大约自五年后的建安二年起,赵俨北上投奔曹操,从此由郎陵县长一路升到曹魏三公,胆识过人又多谋善断,刚毅有度而圆通和睦,军事、内政上的表现都相当出色,从无一步行差踏错,是位能让人彻底放心的干臣。

  热情设宴,为这位已经名满天下的年轻俊彦接风洗尘,王琅不无好奇地问到赵俨投效自己的原因,得到了完全出乎自己意料的答案:

  “公子闻过辄改,只此一点,已凌驾众人之上。”

  赵俨执杯微笑,对自己早早投注、不啻于一场豪赌的判断坚信无疑。

  他与郭嘉同乡同岁,知道对方之所以声名不显,主要是缘于弱冠匿名迹,不与俗接的原因,而密结交英隽,识达者皆奇之。那日同行荆州,见郭嘉一反常态,对这位少年公子交浅言深,屡次试探,赵俨也多留了一份心,收集关注起这位公子的动向来。

  刺史刘表是经受党锢之祸的清流士人,不通军事,平时结交来往的人也多是文臣清流一类,膝下这名公子却具有极高明的军事素养,练兵、用兵的才华皆如天授,找不到任何师承痕迹。

  在颍川旁观一阵,耳闻对方破孙坚、逐袁术、治南阳,一路走来,辉煌灿烂,赵俨虽然佩服郭嘉的眼光,但仍然没有动心。等到三月里听说对方折节下士,请得韩暨出山,赵俨立刻变卖产业,举家迁移荆州,自己则前往宛城投效。

  才华天授、少年得志如斯,产生看轻天下士人的心态也是理所当然的,赵俨并不觉得有多意外。然而在郭嘉指出之后,这位公子居然一改先前高傲,折得下身段礼敬士人,称得上求才若渴,这种闻过辄改的素质却比自身才华更为可贵,更何况二者兼得?

  自然是越早投效越好。

  ◇

  “初,司徒王允与吕布合谋董卓,共秉朝政,不能收群下之心。卓故将校李傕等惧为允所害,乃从讨虏校尉武威贾诩之言,相率攻长安,聚众十余万。吕布军有叟兵内反,六月戊午,引傕众入城,布与战城中,不胜,将数百骑以卓头系马鞍出走,驻马青琐门外,招王允同去。允不听,卒为李傕所杀,布自武关奔南阳。荆州刺史刘表以布骁猛兵强,兼有诛卓之功,遂与之合,许屯穰城。

  布自恃功臣,恣兵抄掠,民深苦之,弃家奔琅。时琅为南阳都尉,掌全郡兵事,闻之怫然怒,投袂起曰:“南都帝乡,竟致贼患!”整兵顿马,欲诛布以绝患。

  荆人素不习战,而琅为女子,布意大不屑,部下众军士亦颇轻之。

  七月,琅遣将邀战,而以义阳魏延领三千精卒设伏待之,胜,追蹑至汉水。布军士不识水性,溺死者数百,余众为琅俘虏收编,约合千人。襄阳亦出水师策应,示决裂之意。

  布不自安,去从张杨于河内。李傕等购求布急,布又逃归袁绍。”

  ——《初平年间大事记》

  七月逐走吕布,八月就是农忙,因为初春已做好全年计划,倒不至于有手忙脚乱的现象,起用了一批经过历史检验的能臣干吏分担郡务的王琅在南阳郡挨个巡视,了解各县秋收情况,其余时间大多花在维系与襄阳之间的关系、训练士卒、招募贤才良将上。

  东汉裁撤执掌全郡军事的郡都尉一职,除了边郡仍做保留,其余只在用兵时设置,事毕即省,王琅先前担任的南阳都尉便是这么一个临时设置的官职。逐走吕布后,都尉一职随之取消,王琅升任南阳太守,有权掌军、治民、进贤、决讼、检奸,还可以自行任免所属掾史,不需要再请示襄阳。

  话虽如此,王琅还是亲自书写了非常详细的文书,大小事全部上报刘表,又约束郡中官吏,令称呼自己为“公子”而非“府君”,以示初心未改。

  从汉水里打捞俘获来的一千并州兵无愧天下强兵之称,整体素质还在王琅从长安带回的私兵之上,本就少经战阵的荆州兵更是不能相比,这让王琅不知是该高兴自己能够凭借一群虾兵蟹将取胜好,还是该忧虑日后如何以不善步战的荆州兵攻略关中好。

  好在俘获的并州兵里有一名吕布军中的校尉,懂得一些练兵之法。王琅遂用他训练士卒,又将历史上以“善养士卒”出名的义阳人魏延从行伍间简拔上来,另领千人操练。

  而荆州兵也不是让人全然绝望,至少水战能力足以与扬州抗衡,弓弩手的水平亦是天下一流。王琅便单独成立一营,专门操练弓弩,又秘密制作了一批东晋时通行的强弩,督令士卒操练。

  南阳这个地方自光武帝时期起便盛产科学家,堪称中国历史上第一科学家的科圣张衡、传说中发明木牛流马,改造连弩的诸葛亮、创造水排冶铁的杜诗要么是南阳人,要么在南阳生活过一段时间。改进造纸术,监作秘剑及诸器械的蔡伦也是为了讨好出身南阳,重视新技术的邓太后邓绥才屈尊兼任尚方令,研究造纸术等工艺。

  有此基础,王琅招募擅长机关器械类人才的工作完成得十分顺利,按照自己的记忆画了几张农耕、军事器械的草图,剩下的工作全交给这批人研究,目前进展可喜。

  最后是招募贤才良将。

  关中兵祸肆虐,中原战火纷飞,地理上与雍州、司隶、豫州毗邻,内部又一片安定的荆州成为三州百姓与士子们避难的首选之地。

  虽然这些人中的绝大多数都选择先往襄阳,作为南北孔道的南阳郡却是这些人南下襄阳的必经之路。本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指导思想,王琅在南阳购置大笔房产,又租下不少客舍,接待其中远道而来的士子,愿意留在南阳的就提供住处,愿意去襄阳的就派人护送到襄阳,做足礼敬姿态。

  古人的乡土情结极其严重,若非情势危急到了极点,一般不会选择离乡远走。

  这些士子为避难奔赴荆州,绝大多数毫无门路可言,正方便王琅雪中送炭,趁虚而入……咳咳,总之先留个好印象!

  至于这个好印象最终能起到多少作用,王琅并不十分担心。横竖荆州人爱排外的毛病天下知名,襄阳也称得上名士荟萃,外地士子想要在那里出人头地,简直难如登天。

  等这些人在襄阳受够冷遇,磨平棱角,她再从南阳加以招揽,则可收到事半功倍之效,何乐而不为?

  不过,没等王琅的新投资获得回报,襄阳方面先传来了一条让王琅无语良久的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贤才归心

  事情要从刘表的老师王畅说起。

  王畅字叔茂,山阳郡高平县人,家中世代为豪族,父亲王龚为汉顺帝时期太尉,官声极好,王畅自己亦年少成名,不以高门自居,而以清实著称,先后出任齐王相、司隶校尉、南阳太守之职,四次征拜尚书令,建宁元年升迁司空。任职期间均以守正严明为称,又与李膺、陈蕃齐名,学中语曰:“天下楷模李元礼,不畏强御陈仲举,天下俊秀王叔茂。”

  少年时期的刘表拜王畅为师,连王畅赴任南阳太守期间亦相跟随,可谓是王畅的入室弟子,得意门生。党锢解除后,王畅之子王谦为大将军何进长史,与同受何进征辟的刘表有同僚之情。王谦之子王粲十三岁随献帝西徙长安,往见左中郎将蔡邕,蔡邕见而奇之,倒屣相迎,并对满座宾客介绍说:“这是王公的孙子,有特殊的才能,我是不如他的。我家的书籍文章都应该送给他,才算物归其主。”

  若按原本的历史进程,王粲本该在十七岁那年被朝廷征召为黄门侍郎,随后以长安混乱为由不应征召,前往荆州投奔刘表,进入刘表幕府工作。

  但王琅于机缘巧合下与蔡琰成了好闺蜜,不忍心看闺蜜先丧夫又丧父,还被匈奴人掳走的王琅便使了一些手段,派人劝说当时主政的司徒王允,不要立即处斩蔡邕,而将时限改为处斩一般囚徒的秋季。等到六月李傕攻陷长安,杀司徒王允,蔡邕也就被朝中的好友从牢里捞了出来,无罪释放。

  赏识自己又逼迫自己出仕的董卓已经败亡,紧接着经历了一场险些丧命的牢狱之灾,蔡邕对长安是一刻也不想多留,再加上爱女昭姬从旁劝说,蔡邕决定先搬到相对安稳的荆州,等老家陈留平定后就回老家续写汉史,把这部凝集自己毕生心血的史书完成。

  这时候的蔡邕也没有忘记自己赏识推崇、引为忘年交的小友王粲,问他愿不愿意与自己同行。王粲眼看着长安越来越乱,心中早就萌生去意,想想荆州刺史刘表与自己祖父有师生之谊,投奔他应该能得到重用,于是欣然答应,比历史上提前两三年来到荆州。

  接下来就是见证杯具的时刻。

  一开始,听说王粲从长安来投奔自己,刘表心里是很重视的。

  毕竟王粲虽然才十五岁,已然名动长安,本人是自己的同乡,父亲是自己的同僚,祖父是自己的恩师,无论那一层关系都足以让刘表格外优待。况且王家世为豪族,四代内出了两位三公,声望相当显赫。

  因此,刘表不仅打算任用王粲,而且打算把自己的小女儿嫁给王粲,结二姓之好。

  主意既定,再挑一个好日子,刘表遣人邀请王粲来府上做客,准备当场把女儿许给王粲,成就一段佳话。

  然而,在亲眼见到人之后,刘表立刻反悔了。

  按王琅收到的消息,是刘表嫌王粲“貌寝”、“体弱”、“通侻”。说得通俗一点,就是刘表嫌他长相不好、气质柔弱、性格简慢不拘小节。

  刘表喜欢以貌取人的毛病王琅是早知道的,只不过没想到严重到这种地步。

  话又说回来,刘表这个毛病在襄阳也不是什么大秘密,偏偏王粲不知是没听说还是没上心,自己赴宴也就算了,还坑爹地带着同宗中一名相貌非常英俊的族兄王凯一起去赴宴!就算本来只有一分不好,被这位风貌过人的从兄一衬也成了十分,想什么呢!

  更奇葩的事情还在后面。

  本来对王粲大失所望,深感见面不如闻名的刘表看到王粲身边的族兄王凯,眼前顿时一亮,居然当场拍板,把原本准备许给王粲的女儿许给了王凯。

  这个神一般的剧情发展让王琅彻底无语,有种槽点太多,不知该从何吐起的淡淡忧伤。

  要知道历史上的王粲为建安七子之首,文学成就仅次于三曹中的曹植,强记默识,有过目不忘之能,且精擅算术。王粲在刘表手下郁郁不得志,但在刘表病故,归附曹操后,王粲于短短三五年间连升数级,先辟丞相掾,又迁军谋祭酒,最后与和洽、卫觊、杜袭同拜侍中。若非讳疾忌医,不肯听医圣张仲景的话乖乖吃药,导致四十一岁就离开人世,成就应该还会更高。

  相比之下,王凯的名字王琅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两者孰高孰低,不问可知。

  握着竹简默默走了会儿神,王琅假惺惺叹息一声,心里则在为又能挖墙角大肆欢呼。

  汉末士人都喜欢抱团,挖来一个往往就会提溜着带上一串,如果她没记错的话,王粲在荆州结交的两个密友裴潜、司马芝也都是青史留名的贤才。

  裴潜是河东闻喜人,精明干练,富有恒心,尤其擅长处理边事。其名言:“我对百姓虽然宽宏,但对胡人却很严厉”,让深刻感受过五胡乱华的切肤之痛的王琅非常赞赏。而且,按照王琅的计划,攻略完益州之后的目标就要落在关中,如有擅长边事的裴潜辅佐,必是如虎添翼。

  司马芝是河内温人,与司马懿同宗,性格亮直,不矜廉隅,能依法办事,不徇私情,善于断案,历任大理正、甘陵等郡太守、大司农、河南尹等,为曹魏历任河南尹中最杰出的清正官员。

  除此之外,这两个的子嗣也很出色,裴潜之子裴秀官至西晋三公,司马芝之子司马岐与父相若,如果能招揽到这两个人,等同于买二送二,白赚了未来的三公、廷尉,想想真是做梦也能笑出来。

  用中指在案几上轻轻叩击两下,王琅抽出一张蔡侯纸,提笔列表格:

  【司隶】王粲(高平)、裴潜(河东)、司马芝(河内);

  【豫州】赵俨(颍川)、杜袭(颍川)、繁钦(颍川);徐庶(颍川)、石韬(颍川);邯郸淳(颍川);和洽(汝南);孟建(汝南);

  这是一张不完全统计表,记录了途经南阳前往襄阳,且王琅有些印象的士子。

  司隶方向的士子多从帝都长安来,本身的籍贯倒不见得是司隶,比如王粲是兖州人,因为父亲在朝中做官而随献帝西迁长安。

  豫州方向的士子多是颍川人,一来颍川本就是豫州精华之地,二来颍川离南阳最近。

  由于人生地不熟等种种原因,这些士子习惯于先寻找自己的同乡,扎堆居住,抱团取暖。

  比如主动投奔她的赵俨,跑到襄阳公干一趟,就和客居襄阳的同郡人杜袭、繁钦成了莫逆之交,连财产都拿出来共同计算,三家人合为一家人,随后力劝两人投奔南阳。

  杜袭与赵俨齐名,曾祖、祖父皆海内知名;繁钦以文才机辩得名于汝颍间,长于书记,尤善诗赋,两个人都是刘表刻意笼络的名士,在襄阳受到上宾之礼的接待,每隔十天半月就会被刘表请去饮酒娱乐,王琅本是没想过能招揽的。

  结果赵俨走了一趟襄阳,短短几天之后,杜袭就留了一封信给刘表,感谢他的关照,说自己有朋友邀请,要暂时告假几天,接着带上家人渡过汉水,来宛城定居。对王琅这边的说法是,自己应友人邀请来宛城游玩,不会出仕。

  王琅对杜袭的印象主要来源于应在几年后发生的西鄂之战,杜袭领不足两千人守城,抵抗蔡瑁率领的一万步骑。虽然最终弃城离去,但整场战事中,西鄂的官吏百姓始终对杜袭又敬又慕,乐意效死,没有一人在强敌围攻下叛变。

  西鄂之后结束,杜袭在朝野间声名大振,先后受命统领汉中军事、驻守关中,皆称职尽责。魏文帝曹丕即位后,诸葛亮出兵秦川,杜袭被负责抵御诸葛亮进攻的大将军曹真拜为军师,曹真死后,杜袭又被后来的晋宣王司马懿拜为军师,才能可想而知。

  想到这里,王琅招来被自己征辟为掾属的颍川人赵俨,请他替自己邀请杜袭来府上做客。放下公文赶来的赵俨摇摇头,拒绝了她的要求,并替杜袭解释道:“子绪兄并非不愿为公子效力,只是担心引起刘使君误会,致使公子与使君父女生隙,反而不美。子绪兄曾对俨言,若公子出兵汉中,他必投军往依公子。”

  王琅愣了一下,笑道:“子绪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事情也没有这么麻烦。这样吧,我给阿父写一封书信,就说我羡慕阿父手下群贤毕至,人才云集,正好子绪先生在宛城访友,请阿父把先生借我几日。”

  然后就不还了是吗……

  赵俨抽了抽嘴角,拱手应诺。

  王琅意犹未尽,站起来走了几步,回身向赵俨道:“沧海遗珠,令人惋惜。来荆州避难的外地士子不下数百,只有极少数能为荆人所知,其余多淹没乡野。我意以掾史之位试策募士,伯然以为可行否?”

  东汉官吏的选拔制大致沿袭西汉,主要由地方及中央各部门的长官负责考察和举荐人才,标准一般是德行优良。但德行的考察难度较大,难免名不副实,于是到了东汉中期,朝廷会对各地荐举上来的人员进行复试,儒生考经学,文吏考公文写作。

  除此之外,皇帝有时会开设特科,由皇帝亲自策问各地荐举的士人,让他们对灾异或一些需要探讨的重大问题进行分析,发表对策。如果对策中皇帝的意,马上就可以做官或者升官。

  换句话说,东汉士人对考试并不陌生,只不过想取得参加考试的资格需要高官推荐罢了。

  “公子打算试多少?怎么试?”

  赵俨略一思考,问出了最核心的两个问题。太守有权自己任命掾史,通过考试选拔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关键是哪些人有资格参加考试,考试的内容又是什么。

  王琅的想法也没有完全成熟,一边思索一边道:

  “本地士子仍走正常察举,这次聘掾史的考试仅限来荆州避难的外地士子参加,我会设几道简单的参试资格题,只需验过户籍又答对题目即可取得参试资格。考察内容和贤良方正科差不多,只不过除了问天灾,还要加上人祸,这就有两题,最后一题开放,想写什么写什么,挑自己最擅长一面的展示就好。”

  “公子评卷?”

  “全部的答卷我都会看,诗、赋一类的答卷可能会交给阿父或者伯喈先生评定。头十名或五名的答卷张贴公开,以示公平。”停一下,王琅转向赵俨,“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她应该想办法让手下的官员都竭尽智力,发挥才能,而不是自己亲自操刀,谋划细物。

  赵俨闻言一怔,随后感到胸中有一股热血上涌,肃容拜道:

  “公子诚能常怀今日内省,事皆可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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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章有两只重量级萌物和他们的小伙伴,内政能力足以与萧何比肩,差不多并列三国第一;下下章是久违的军师组,军师们别来无恙=33333333333333=

  ☆、试策取士

  “孔明,你听说了吗?二公子欲于下月初五在南阳试士,只要核实身份,所有外地士子均可参加,取头两名为掾史,这是邓县贴出的公示。”

  徐庶拿着一卷手抄公文走进同窗房间,眉宇间神彩奕奕。

  他是颍川籍的寒门士子,本名徐福,年少时好任侠击剑,为替人鸣不平而犯杀人罪,改名徐庶外逃,从此遍访名师,潜心读书。初平年间,为躲避战乱,徐庶与在学馆认识的好友同郡石韬一起,举家南迁到荆州地区。

  相对战火肆虐的颍川,荆州境内可谓一片和平,殷实富足。初平三年冬,被朝廷升为镇南将军、荆州牧,封成武侯的原荆州刺史刘表在襄阳城南二里建立官学,号学业堂,徐庶便与友人石韬一起,拜入学业堂进学。眼前的十三岁少年正是他在学业堂结识的同窗。

  “之前有所耳闻,没想到这么快就确定下来,二公子的行事风格确实与刘公不同。”

  见好友来访,诸葛亮放下手中竹简,起身招待徐庶到席上坐下。他是徐州琅琊人,早年失去双亲,与两个姊姊及幼弟诸葛均一起依附叔父诸葛玄,初平年间随与荆州牧刘表有旧的叔父一起前往荆州,依附刘表,定居襄阳城西二十里的隆中卧龙岗。[1]

  刘表用优厚的待遇招待了前来依附自己的旧识诸葛玄,再一打听,得知诸葛亮的两个姊姊都到了适嫁的年龄,便为诸葛家牵线,将诸葛亮的长姊诸葛英嫁给襄阳望族蒯氏蒯祺,次姊嫁给襄阳名士庞德公之子庞山民。

  有了这么三层关系在,诸葛家也就被素来喜欢排外的襄阳士人所接纳,诸葛亮亦因此得以经常接触襄阳上层人士,获悉荆州高层军政动向,了解天下大事。

  “哦?孔明是什么时候听到风声的?”

  徐庶从来没有因年龄而轻视过这个比自己小了八、九岁的少年,知道他还没看过正式公文,便将自己在邓县的公示栏前亲手抄写的公文递了过去,与他交流信息。

  “两天前。”

  诸葛亮一边回答,一边一目十行扫过友人递来的竹简。这是一篇文辞优美,流畅晓达的公文,不知出自谁的手笔,大致意思是说南阳太守刘府君发现从各州郡前来荆州定居的士人很多,其中不乏学识出众、德行高尚的贤才,却因为背井离乡,名声还没有传到荆州来。刘府君惋惜贤才就此埋没,因此决定对所有外地籍贯的士子举行一场考试,只要验明身份,答对一道非常简单的题目即可报名参加。考试内容总共分为三题,一题与荒政有关,一题与时政有关,最后一题暂不公开。考试结束五日后公布名次,前两名会被刘府君聘为掾史,前十五名可以进入官学进学。希望各位外地士子踊跃参加,特此公示。

  “听上去和贤良方正科很像,只是参试资格放宽许多。仅就公示内容来看,这位公子似乎有些重才不重德的倾向。”快速扫完全部内容,诸葛亮看向徐庶,“元直兄打算参试?”

  “二公子虽为女子,却是位有道之主,推心下士,知人善任,治才不下吕、邓,更难得军略出众,长于用兵。值此乱世,定能有所作为。”

  徐庶踌躇满志,有心依附明主,在乱世中做一番大事业。

  诸葛亮端起杯盏,浅浅饮了一口,淡笑道:“不是因为二公子的生母是颍川人,所亲近如赵伯然、杜子绪等亦为颍川人吗?”

  面容虽稚嫩,神情中已显出超越年龄的睿智与成熟。

  “瞒不过孔明。”徐庶爽朗一笑,点头承认,“是有这个原因,但二公子亲近颍川士子,也就是偏重法家,正为我等所习。学以致用,不亦乐乎?”

  又问:“孔明可见过二公子?”这问题徐庶只是随口一问,并未指望得到肯定的回答。没想到诸葛亮微微颔首,答:“有过一面之缘。”

  “诶?”

  诸葛亮神色平淡:“只是那次刘牧次女昏礼上远远见过,不值一提。”

  徐庶这才明白过来,边摇头边笑叹:“孔明啊孔明,你这心气……”

  虽然相识不久,但他知道诸葛亮向来以管仲、乐毅自诩,对自己的要求固然高,目标也牢牢锁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个位置,这样的一面之缘若非自己问到,大约是不屑提起的。

  诸葛亮微微垂下睫毛,对这个话题避而不谈。

  管仲原先没有治理国家的经历,被齐桓公任命为相后,即能辅佐齐桓公尊王攘夷,创立霸业。乐毅早年事不见史籍,得燕昭王重用后能以弱燕之兵,破强齐之雠,屠七十城。他自认怀有管仲、乐毅的大才,虽然目前年龄尚少,学问未精,不足以出师,但若干年后,如能得遇明主,必能辅佐其成就王霸之业,不输昔日之齐桓、晋文,没必要现在着急。

  心里极快地转过这般思绪,诸葛亮重新抬起头,向徐庶道:

  “楚谚谓二公子‘岩岩清峙,居然不可犯’,亮于昏礼见其与王仲宣相谈甚欢,蒯异度等亦相亲近。”

  荆州民谚称王琅“就像耸峙千仞的巍峨高山,显然不能冒犯。”

  一方面惧怕王琅剪除异己的冷酷手段,对任何敢于轻慢或抵制自己的力量斩草除根,彻底摧毁;一方面爱重她外拒强敌,内修民生的智力才能,不到两年就让南阳恢复元气,一片繁荣。

  但这句民谚最早是从南阳豪强大族中传出,与底层百姓及上层士人对王琅的看法并不完全相同,诸葛亮因此特意拎出来提了一句。

  “自己心里打着冒犯的主意,怎么能怪二公子严峻?”

  徐庶出身寒门单家,早先时候就是看不惯豪强仗势欺人才愤而杀人,所学法家也是宣扬君主集权的学说,虽然已经领悟到方法手段的重要性,对摧抑豪强之事还是拍手称快。想了想,又笑道,“王仲宣因形貌为刘牧所轻,因才学在二公子处见重,世事当真难料。”

  徐庶说的是襄阳、南阳间的一个奇特现象。

  从外地到荆州避难的士子大多是听说荆州牧刘表具有长者之风、爱惜人才、乐于结交士人,因此携家带口,不远千里赶来襄阳投奔刘表,对刘表在南阳郡任太守的长女则并未放在眼里。

  结果到了襄阳以后,随着时间推移,了解深入,这些士子中真正有宏才远志的贤才往往对刘表大失所望,反而对原先轻视的南阳渐渐倾心,举家搬迁到宛城。比如颍川杜袭,刘表养之而不用,到南阳以后受任西鄂长,做得有声有色,政绩优异,极受百姓敬爱。

  王粲来荆州本是投奔刘表,却因貌寝体弱、性格通脱被刘表轻视,而与本未放在眼里的王琅相谈甚欢,引为知音,这哪里是他入襄阳前能想到的呢?

  良才还待明主识,诸葛亮心中对此也颇怀感慨,沉吟片刻,以友人的身份做了最后一句提醒:“南阳人对性别之分不以为意,中原人可不是,元直宜三思。”

  诸葛亮的意思不是劝他放弃,而是劝他考虑清楚其中的困难,尽早做好心理准备,以便事情到来时不失方寸,从容应对。

  “若待龙游于渊,凤翔于天,则人人皆知彼龙凤也,要我辈何用?”

  ◇

  王琅出的第一道题与荒政有关,问的是朝廷与地方应该如何应对各类自然灾害。

  东汉时期正值太阳活动低迷,太阳黑子数量稀少,也就是所谓的太阳极小期,气候状况恶化,各种自然灾害频繁发生。到了东汉晚期,气候急剧转至极冷,各类灾害集中爆发,以士人“叹息痛恨”的汉桓帝为例,桓帝在位三十三年,只有中平元年、中平三年没发生自然灾害,其余则夏旱秋涝、蝗灾地震不断。

  黄巾起义的口号为什么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把矛头对准百姓深深敬畏的“天”?

  就是因为当时连年发生天灾,政府又加倍压榨百姓,以至于百姓纷纷相信头顶上的“天”生了病,是不好的“天”,必须要用一个全新的“黄天”来代替原来生病的“苍天”,是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王琅记得初平三年,也就是今年十月,长安又会发生地震。次年夏,再震。六月大蝗,“百姓相食”,七月大旱,“人相食啖,白骨委积”。第三年四月大旱,“大饥,人相食”,“蝗虫大起,岁早无谷,后宫食枣菜。”第四年又是大旱大蝗,第五年蝗、水、旱,“士民冻馁,江、淮间相食殆尽。”

  也就是说,接下来的四年里,地震、蝗灾、旱灾、水灾或轮番、或同时爆发,司隶、兖州、扬州三地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到了百姓相食乃至“殆尽”的可怕地步。

  王琅以荒政作为第一题,一来是因为有心从政的士子一定思考过这个困扰东汉的大问题,二来是集思广益,为应对来年灾情做些准备。

  第二题人祸,问的是士子们在家乡与沿路的所见所闻,或总结致乱根源,或阐述各地时弊,或谏言南阳不足,文体不限。

  这其实也是特科中常见的题目,王琅给的范围又很宽泛,可以写诗赋言见闻感想,写策论表达观点,刚来南阳不久的就写写家乡事,在南阳住过一段时间的就写写对南阳的观感,找不足、提建议,儒生、文吏都能有所发挥。

  值得一提的是,已被刘表引入幕府的王粲虽然没参加这次考试,但听说了这道题目。回忆自己从长安到荆州所见的种种惨象,王粲大为伤怀,赋《七哀诗》一首,悲凉沉痛,真切动人,被公推为此题上难以逾越的杰作。

  王琅私下里算了算曹植的年龄,似乎刚满一岁。既然这位「才高八斗」的大诗人还在学说话,其他人想在文才上盖过王粲基本是白日做梦,难怪眼高于顶的荆州士子也心悦诚服,甘拜下风。

  第三题考前秘而不宣,其实是一道彻底的开放题,可以录下平生的得意之作,也可以用文章介绍自己,总之是尽量展示自己的才华,说明自己的价值,等于是给出一个推销自己的机会。以王琅今日之身份地位,这样的机会是难得可贵的,尤其对没有门路的贫寒士子而言。

  考试结束的当天,王琅把郡务交给赵俨暂代,自己带着一共七十三份答卷回府审阅。

  她定下的阅卷期是四天,平均一天看二十五份,三天看完有余,最后一天留出来复审检查,防止有什么疏漏错判。

  结果到了第二天上午,审阅一份答卷时,连续三题都王琅赞叹有加,书法也高妙可观,王琅恨不得立刻将人找来细细交谈,翻开名字一看,京兆杜畿,当场愣住。

  这位可是被曹操誉为萧何、寇恂的真国士,史载其镇河东十六年,政绩“常为天下最”,居然也避难到荆州来了!?

  王琅连忙让府吏调来杜畿的档案,看到“杜畿,京兆杜陵人。年二十为郡功曹,守郑县令,后举孝廉,除汉中府丞”,确认此杜畿即彼杜畿,又看他曾经担任过汉中太守的府丞,顿时有种被幸福砸中的眩晕感。

  历史上的杜畿一直到建安中才前往当时的京都许都,结交侍中耿纪,每晚到耿纪家聊天谈论时事,经常谈论到天亮,而且谈论时声音洪亮,连隔壁人家都能听见。

  耿纪的隔壁住着曹操的心腹谋臣,被曹操比之张良的尚书令荀彧。杜畿一谈论,荀彧就在隔壁支着耳朵听。听了几次了解到杜畿的才能,就派人找到耿纪,质问他:“有国士而不进,何以居位?”此后荀彧将杜畿推荐给曹操,曹操任命杜畿为司空司直,秩比二千石,辅佐担任司空的自己,做监察工作,检举违法乱纪的官员。

  曹操当时在与袁绍争锋,双方都想得到关西马腾韩遂的支持。如果袁绍想要接触关西,就必须争夺尚在曹操手下河东郡,而深受河东百姓爱戴的河东太守王邑却偏偏不是曹操的亲信,一心向着献帝。当此艰难之际,荀彧再次举荐杜畿,说他“勇足以当大难,智能应变”,于是本来被任命为西平太守的杜畿被曹操派使者快马追回,改道河东就任太守。

  河东太守王邑的部下卫固派数千兵卒断绝陕津,让杜畿无法渡过黄河,到河东赴任。曹操派夏侯惇带兵讨伐河东,为杜畿上任扫清障碍。荀彧亦对杜畿说“宜须大兵”,被杜畿以“战事一起,胜败皆大伤河东元气”为由否决,不等大军到来,自己一个人绕道黄河郖津渡进入河东境内,单车上任。

  刘表单骑入宜城,当地豪强望族领袖蔡瑁、蒯越都是刘表在洛阳的同僚旧友,关系很好。杜畿单车入河东,握有郡中兵权的范先却一心杀害杜畿。杜畿就是在这样危险的局面下艰难上任,先向卫固、范先示弱,降低两人的戒备,继而出了很多听上去很对的歪主意,把卫固、范先身边的将校支开,利用高干军入侵的机会借曹操大军杀灭卫固、范先,又建议曹操赦免卫固、范先的党羽,使河东郡没有经历太严重的战乱,早早安定下来。

  关西的韩遂、马超作乱,附近的弘农、冯翊各郡县都有归附行为,而河东与关西相邻,百姓们却没有丝毫异心,仍然安居乐业。曹操西征至蒲坂,军粮全赖河东供给,等到贼破乱平,河东积蓄的粮食还剩下二十多万斛。激动万分的曹操下令表彰杜畿:“河东太守杜畿,孔子所谓‘禹,吾无间然矣’。增秩中二千石。”

  曹操征汉中,从河东调发五千民夫运粮,民夫们在路上自相劝勉:“人生有一死,不可负我府君!”在千里运粮,艰苦转战中,五千民夫没有一人逃亡,杜畿得人心就到了这种地步。

  魏国建立以后,任命杜畿为尚书。事定后,朝廷又下令说:“过去萧何平定关中,寇恂平定河内,您也有他们那样的功劳,即将授予您纳言的职位。但是又考虑到河东郡是我的股肱要地、充实储备的所在,占据那里就足能控制全国,所以还要麻烦您去那里坐镇。”

  往后的十六年,杜畿一直在曹操的股肱郡河东担任太守,政绩“常为天下最”。若非因与反对曹操称魏公的荀彧、耿纪关系密切,不受曹操信任,早就应该封侯入朝。

  魏文帝曹丕即位,召拜杜畿为尚书,最终因在陶河适航,船只遇到大风沉没,杜畿也不幸身亡,被曹丕哭泣着下诏,追赠太仆,谥号戴侯。

  由于门阀政治,王琅在东晋很注重谱系研究,知道杜畿除了自己出色,儿子杜恕、杜宽也都颇具亮点,杜恕之子杜预更是西晋名臣,三次上书请求平吴,使晋武帝终于下定决心攻打孙吴,是灭吴统一战争的主帅之一,功绩突出。后领荆州刺史,政绩昭著,是明朝之前唯一一个同时进入文庙、武庙的历史人物。杜家在东晋也人才倍出,家风极美。

  王琅心情激荡了好一阵,忽然发现有点不对劲,招赵俨来询问:

  “杜畿弱冠举孝廉,除汉中府丞,自有官职在身,并非一般寒门士子,怎么不在襄阳出仕,反而跑到南阳参加考试?”

  按说杜畿有孝名有官声,应该早被刘表召入幕府才对,怎么漏到她手上了?

  赵俨看她一眼,斟酌一下词语,终是有些无力地道:

  “据襄阳传言,刘牧嫌其简傲少文,故不见用。”

  王琅呆住,良久才慢慢反应过来,若无其事把话题转移到其它方向。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有刘表这样的父亲,其实也挺好的……嗯。

  【注1】

  《三国志》诸葛亮本传中记载:亮早孤,從父玄為袁術所署豫章太守,玄將亮及亮弟均之官。會漢朝更選朱皓代玄。玄素與荊州牧劉表有舊,往依之。

  裴松之做注引《献帝春秋》曰:初,豫章太守周術病卒,劉表上諸葛玄為豫章太守,治南昌。漢朝聞周術死,遣朱皓代玄。皓從揚州太守劉繇求兵擊玄,玄退屯西城,皓入南昌。建安二年正月,西城民反,殺玄,送首詣繇。

  两处记载不同,文中按前者处理。

  作者有话要说:  

  ☆、天下怪事

  《孙子》全书分十三篇,《计》篇为全书之首,先说明“兵者,国之大事”,继而阐述处理国之大事的方法“庙算”;《用间》篇为全书之尾,篇名的意义是运用情报。

  庙算必须以用间为基础,即计划必须以情报为基础,将整套战略体系构建于情报之上。

  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生活在春秋末期的军事家孙武举了两个上古时期的例子:“昔者殷之兴也,伊挚在夏,周之兴也,吕牙在殷。故明君贤将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此兵之要,三军之所恃而动也。”

  意思是说,从前殷商的兴起,在于重用了曾在夏朝为臣的伊尹;周朝的兴起,在于重用了了解商朝情况的姜尚。所以明智的国君、贤能的将帅能用智慧高超的人充当间谍,就一定能建树大功。这是用兵的关键,整个军队都要依靠间谍提供的敌情来决定军事行动。

  王琅回忆了一下汉末各诸侯的起家,袁绍从冀州牧韩馥手中兵不血刃地得到冀州,靠的是韩馥亲信重用的谋士辛评、荀谌、郭图都尽力为之游说韩馥让位;刘表在宜城就任荆州刺史并平定寇贼相扇,处处糜沸的荆州,靠的是宗族强盛、民众信任的襄阳名士蒯良、蒯越兄弟与蔡瑁;曹操在兖州取得立足之地,靠的是在兖州极有威望,交际广阔的兖州人鲍信、陈宫,所以曹操杀害兖州名士,出兵徐州后,大感信错人的陈宫转手就能与张邈一起把兖州送给吕布,兖州郡县几乎全部响应陈宫;杀害幽州牧刘虞,割据幽州的公孙瓒是幽州辽西人;后来脱离袁术,割据江东的孙策是扬州吴郡人。

  再回想三国时代的几家,曹丕、孙权是继承父兄基业,并非白手起家;建立蜀国的刘备却是因为得到对荆州、益州情况了如指掌的诸葛亮、庞统、法正、张松取得地盘;篡夺曹魏政权的司马氏父子干脆就是魏国重臣,当然对魏国底细一清二楚。

  如此一想,这些人无一例外,全部符合春秋人孙武在七百年前所做的分析,王琅不能不引以为鉴。

  考虑到在东晋时曾经领兵收复蜀地,了解巴蜀地理,王琅命令在益州境内的细作把活动重心放在益州豪族与实权派将校上,自己则根据这些情报制定出一套速战计划,亲赴襄阳说服父亲刘表,陈平蜀策。

  ◇

  英豪纵横的汉末,坐拥荆楚之地的荆州牧刘表经常让人产生一心自守、不思进取的错觉。然而,在真实的历史上,刘表曾经分别向益州、交州、扬州三地用兵,更在建安六年出动步骑万人,主动北伐曹操,这决不是一个一心自守的诸侯会有的作为。

  平心而论,刘表前几次出兵的时机都很正确,败就败在无人可用,或者,说的更本质一点,是不能识人,不会用人。

  王琅当年读史书的时候曾经很惊讶地发现,兴平元年,也就是明年,刘表会趁益州牧刘焉病故,益州内部忧患之际,派遣别驾刘阖策反刘焉之子刘璋麾下部将沈弥、娄发、甘宁,试图西征益州。

  可惜沈弥、娄发、甘宁在益州战败,东入荆州,决心不甚坚定的刘表随即放弃。对于反叛刘璋投奔自己的益州人甘宁,刘表则因为他在益州的败绩而没有予以重视,随随便便将人打发到南阳。刘表自然想不到这个从巴蜀被自己策反的败将日后投奔孙权,能立下破黄祖据楚关、攻曹仁取夷陵、镇益阳拒关羽、守西陵获朱光、率骑袭曹营的赫赫战功。

  所以,曾经前来依附刘表的贤臣良将不在少数,刘表并非无人可用,而是缺乏一双识人的慧眼,也缺乏驾驭这些英雄豪杰的能力才华,即所谓戡乱之才。

  是以历代史家一般对刘表颇多惋惜,认为他应该生活在太平盛世中,才干智力做一个三公绰绰有余,可惜偏偏生在了军阀混战的汉末乱世,白白浪费了荆州的帝王之资。

  当然,现在有了王琅,事情就完全不同了。

  把策反蜀人、传递消息之类的情报工作通通让给对此极有心得的刘表负责,从旁策应、助威壮势之类的事情交给只会打顺风仗的荆州兵,自己揽下益州战场的硬仗,利用益州叛将偷偷放开的关口,以最擅长速战强攻的义阳人魏延为将,带领在南阳训练两年的七千精兵直奔益州州治绵竹,擒贼擒王,大军在后方跟上接收照应,一战定益州。

  王琅两年内连挫孙坚、吕布,都是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漂亮仗,自始至终给人以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的印象,不仅从小见证王琅处处不凡的刘家人对王琅深信不疑,荆州各郡县的百姓也都对王琅产生了某种毫无逻辑的迷信,把她当成神仙中人看待,既相信她会取得胜利,也愿意为她效死。

  王琅建议开辟益州战场,揽下主攻任务,战术水平一流的蒯越直接相信了她的战略,提出夏季水涨,不妨以水军辅攻的建议,补刀补得无比熟练。

  刘表这时候还是很有雄心壮志的,见麾下最靠谱的两人取得一致,他也不再犹豫,下令由长女担任主帅,全权负责西征事宜;在襄阳训练水军的镇南将军军师蔡瑁指挥水军辅攻;黄祖守卫江夏,提防扬州入寇;从子刘磐与中郎将黄忠镇守长沙。王琅这边南阳郡的防务交由以善守闻名的大将文聘,赵俨、杜袭皆留守南阳,替王琅处理郡务,督送粮草。

  大事计议妥当,任命也全部要到手,王琅动身返回南阳,在宛城组织战前动员,第一批与会者除了已跟随她一两年的赵俨、杜袭、韩暨、魏延等人,通过考试征召到的两名掾史杜畿徐庶,还有两个王琅本没想到的人。

  ◇

  初平三年十月,荆州刺史刘表遣使贡献。汉帝刘协遣黄门侍郎钟繇拜刘表为镇南将军,赐鼓吹、大车以示隆宠,又谓刘表为伯父,加荆州牧,置长史、司马、从事中郎,许开府辟召,仪同三公。[1]

  荀攸此前因谋划刺杀董卓之事走漏而被董卓下狱,恰好碰上董卓被司徒王允与吕布合谋杀害,于是从监狱中无罪释放,弃官反归,又被官府征召,在儒生试中名列优等,升迁任城相,但没有赴任。

  荀攸与钟繇的交情早在两人同被察举时已经建立,钟繇走了一趟荆州,返回长安不久便怀着奇葩共欣赏之心向荀攸提起此事,感慨道:“刘景升似有西伯之志,其女竟怀武王之姿,真乃天下怪事。”

  西伯就是周文王姬昌,商代末年西方诸侯之长,故又称西伯昌。相传西伯在位五十年,已为翦商大业做好充分准备,改革内政,发展生产,励精图治,礼贤下士,拜姜尚为军师,问以军国大计,使“天下三分,其二归周”。

  武王即周武王姬发,西伯侯姬昌之子。姬发继承父亲遗志,继续以姜尚为师,尊称师尚父,以兄弟周公旦及召公为助手,积极筹划灭商事宜。牧野之战后,商朝统治被推翻,姬发建都镐京,改国号为周,成为西周王朝的开国之君。

  “怎么说?”

  荀攸不愿到四战之地的兖州做官,因此无视任城相的任命,拒不赴任。想想蜀汉地险城坚,百姓生活殷实,他上书请求担任蜀郡太守,得到朝廷许可,于是准备收拾行装前往。

  汉中张鲁杀害汉使,断绝道路,荆州成为从长安赴蜀郡的必经之路,境内情况究竟如何,刚从荆州返回的钟繇最有发言权,荀攸必然要听听他的建议。

  “方今用武之世,刘景升乃欲效周之文王大修德政。我到襄阳的时候,刘景升正筹备在襄阳城外兴建学业堂,规模不逊昔日洛阳官学,襄阳城内之政令亦不甚修明。”话音一转,钟繇又道,“但刘景升那个任南阳太守的女儿却与乃父大相径庭,在南阳重用赵伯然、杜子绪等人,内修文德,外治武备,政令颇合吴子之旨,南阳百姓敬之若神。”

  南阳郡为东汉第一人口大郡,虽经黄巾、袁术相继为祸,但境内平定之后,四方流民纷纷涌入南阳,因此人口不减反增,抵得上战火肆虐的青、兖、豫三州各自的全州之民。

  钟繇之所以将南阳单独拎出来说,就是因为南阳一郡的实力已经可以比拟中原一州,需要单独计算的缘故。

  荀攸的表情神态常常给人以迟钝愚笨的错觉,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是大智若愚。就见他木着表情默默听钟繇说完,沉默一会,道:“南阳素以难治闻名于天下,朝阳君能以女子之身居位,非幸所能致,亦必有不世之才。”

  男子封侯,女子封君。十月里刘表遣使贡献,表奏女儿抗孙拒吕之功,控制朝政的李傕、郭汜二人对吕布深恶痛绝,天子刘协也有心拉拢身为汉室宗亲的刘表,王琅遂得以受封朝阳县君。

  荆州之外的士人当然不会称呼王琅为公子,称呼她封号朝阳君就成了很合适的选择。

  “天下诸侯,以袁本初、袁公路与刘景升之势最盛。倘若益州道路不通,公达不如就留在荆州。如此友若在冀州、文若在兖州、公达在荆州,荀氏无忧也。”

  钟繇口中的友若就是荀谌,荀彧的亲四兄,早先被冀州牧韩馥征辟,后劝说韩馥让冀州于袁绍,现在是袁绍手下的谋士。

  世家喜欢分篮子放鸡蛋,历史上荀谌投袁绍、荀彧投曹操、荀攸留荆州、荀悦近献帝的局面就是荀氏有意识布置的。钟繇自己是颍川世家子,对世家的这一套行事风格自然再熟悉不过,再加上和荀攸交情深厚,说出这种话一点也不担心产生芥蒂。

  “我记下了。今李、郭于内窃居神器,韩、马在外眈眈窥伺,此僚皆短视无道之辈,西京变数实多,元常宜审慎行事,珍重。”

  “珍重。”

  告别钟繇,荀攸带上收拾好的行装细软,与家人、僮仆一起启程赴任,准备取道毗邻司隶的南阳郡,由荆州入蜀。

  “家主,前方有名士子称认识家主,请家主一见。”

  刚出长安不久,走在前方的僮仆叩响马车壁,通报了这样的消息。

  荀攸以让人忍不住替他捉急的迟缓反应打开车门,正打算看一眼这位据说认识他的士子,就听一道熟悉的声音无比欢跃地向他传来:“公达公达,捎我一程~~~~~~~~~~~~~~”

  荀攸本欲探出的身体立刻收了回来,伸手去阖车门,被来人眼明手快一把抵住,随即言笑晏晏地跳上车,动作之轻捷迅疾,直让车外已经认出他的荀氏近仆瞠目结舌:

  “郭郎君?”

  郭嘉笑吟吟从车里探出半个头,眉眼弯弯:“小六儿可要记住,到南阳万万不能再提郎君二字,否则是要倒大霉的。去拿壶酒来,快,算你谢过本先生的大恩。”

  关门失败的荀攸恢复木头脸,动作迟缓地坐回原位,默认既成事实。

  待听到这句话,他的眉毛动了动,看向车厢里的不速之客:

  “朝阳君讳郞?”

  郭嘉收回脑袋,笑眯眯看他:“你猜。”

  【注1】

  《全三国文·刘镇南碑》:“遣御史中丞锺繇即拜镇南将军,锡鼓吹大车,策命褒崇,谓之伯父;置长史司马从事中郎,开府辟召,仪如三公。上复遣左中郎将祝耽授节,以增威重,并督交、扬、益三州,委以东南,惟君所裁。”

  此时钟繇为黄门侍郎,碑文误作御史中丞。

  作者有话要说:  

  ☆、南阳见闻

  出了武关就是南阳,明显嘈杂起来的人声与安定热闹的气氛让坐在车厢内的两人不由撩开竹帘,望向外界街道。

  路宽而平,两边栽种着苍翠的槐树,行人们脚步匆匆,身上洋溢着一种蓬勃生气,形貌衣着都显得精神十足。继续前行,人流越发稠密,能看到南北各地的商旅,集市上遍布着来自西方巴蜀、北方司隶、南方江淮的货物,种类之繁盛丰富,远胜天子脚下的西都长安。不仅荀攸、郭嘉弃车步行,与田垄间的农夫、集市上的商贩及各色人等相交谈,久未见过如此热闹场面的荀攸家眷也揭开车帘贪看不停。

  南阳楚地,本就对女子约束甚少,近两年更是如此。荀攸见城中颇有良家女相携出游,行动不避,其余人对此也都一脸习以为常,便让夫人与幼子一道下车,带着两人在城中热闹处游玩。

  荀氏是颍川大族,宗亲之间的贫富差距却很大。比如荀彧手中就很宽裕,名贵无比的西域香料天天使用也无妨,荀悦是他的亲堂兄,两人的父亲是兄弟,但荀悦之父早卒,家贫无书又聪慧好学的荀悦不得已,每到人家遇书即读,逼着自己形成了过目成诵的能力。

  荀攸的祖父荀昙是清流党人,被禁锢在家,不得做官,父母也都早早离世,家里的经济状况并不好。好在荀攸为官数年,颇攒下一些积蓄,小日子过得还算可以,但也只是还可以。

  见妻子与商贩交谈问价,最终只为他和儿子买了几匹产自吴越的布帛,兴致盎然地说南方湿热,要为两人用越罗裁制新衣,胭脂首饰则问了一次价就没有再看,荀攸心里有些难受。

  长安本为繁华富丽之地,被董卓手下残暴骄横的西凉兵一闹,商业近乎摧毁,家中平日的开销也就是谷、帛之类。南阳商业繁华,汇聚四方奇珍,便连他也有看花眼之感,但要说买,确实买不起。

  “乖缉儿,来尝尝这个。那小贩说是刘牧府上流传出来的做法,用竹签贯以山里红、海棠果、葡萄之类果子,外裹冰糖,号糖葫芦,在荆州很风行呢。”怀里抱满东西的郭嘉从街道另一头穿了过来,笑眯眯蹲下,将串着各种果子的竹签递给荀攸幼子荀缉。

  荀攸看着他怀里的大包小包,心中有些奇怪:“你哪来的钱?”

  郭嘉微一歪头,用下巴指了个方向,笑吟吟道:“我到东市走了一圈,好几个小娘子送我东西,喏,都在这里。”说着,他向东面翘首望了望,似乎是看到什么人,用空出来的左手扬了扬,露出一个大大的迷人笑容。

  荀攸顺着他的视线往东面望,见一名靓妆丽人向这边嫣然一笑,似与郭嘉致意,嘴角不由抽搐起来。

  回过头,郭嘉也正依依不舍收回视线,向着他一脸感慨道:“南阳人真是热情好客啊。”

  热情好客个鬼!!!

  不止荀攸心里瞬间闪过弹幕无数,连吃着糖葫芦的荀缉都停下动作,囧囧有神地看看郭嘉,又看回自家爹爹,征询道:“阿父,这就是传说中的吃软饭么?”

  这个短语来自长安,源头已不可考,出现时间大约就在这几年,荀缉无意间听说过一次。

  看着郭嘉瞬间僵硬的脸,荀攸摸了摸儿子的头。

  才七岁就这么聪明,不愧是我荀家的孩子。

  “缉儿,你也太小看奉孝叔叔了。”轻咳一声,郭嘉义正词严,“就算是吃软饭,也要住有房出有车才勉强够得上你奉孝叔叔的底线,区区一串糖葫芦算的了什么。”

  “所以还是吃软饭?”

  “……我只是举个例子!例子!”

  不管郭嘉怎么解释,荀缉似乎是认定了自己的判断,荀攸也不理他,牵着自家儿子没拿糖葫芦的左手往前走。郭嘉被气坏了,眼珠一转,道:“公达,西市都是各地奇珍,东市才是百姓日常家用的货物,不去看看吗?”

  他方才不过开个顽笑,没想到居然被缉儿当真了,最可恨的是公达还在旁边推波助澜,他得赶紧把自己的形象扭转过来才行。

  荀攸也发现摆在西市贩售的商品以奢侈品为主,大抵是豪富人家炫耀财富所用,真要了解南阳状况,应该去郭嘉口中的东市。想了想,他转过脚步,一家三口向东市缓步踱去。

  郭嘉对他这种好像比其他人慢半拍的反应习以为常,一边神情随意地看着街道两旁,一边与荀攸说话:“我三年前来南阳的时候,南阳的人流还没有现在稠密,集市也萧条得多。谁想到走了一趟冀州,再回来时颍川已不堪睹,南阳竟是蒸蒸日上,如在世外了。”

  去年初董卓部将劫掠陈留、颍川诸县,过处杀掳无遗,袁术被逐出南阳,也是经豫州冬往扬州,更不用提从青州南下的黄巾与外族,荀攸虽然没回过颍川老家,也能想象那种残破凋敝的景象,闻言心下恻然,面上倒还是那副迟钝表情,与郭嘉道:“我昔年来南阳游学,繁华尤甚今日,而气象不及。”

  颍川与南阳毗邻,两地士子经常走动交流,荀攸被何进聘为掾属前曾在南阳游学过,那时所见的景象要比眼下更为繁华,但那时的南阳人脸上却缺少今日之满足自信。

  想想也很好理解,全天下都陷入纷飞战火,连帝都洛阳都被付之一炬,焦土千里。而紧邻洛阳的南阳则因为有刘景升父女遮蔽,在乱世中独立于战火之外,并取代洛阳地位,成为事实上的天下中心。无论是南阳本土百姓还是从外地流民,只要人在南阳地界,想不满足也难。

  “公达可知南阳谷价几何?”

  走到一处粮商的商铺前,郭嘉停下脚步,对着迎上来的伙计问:“这是新谷陈谷?一石几钱?”

  那伙计一听他的话就笑了:“两位先生都是外地人吧?”

  荀攸奇怪道:“何以见得?”

  “州里连着两年大丰收,谁家还吃陈谷。两位先生若要卖粮,米价一石两百,谷价一石百钱,只万万记住一条,一次不能多买,不然要被府君带走调查呢。”

  “一石百钱!?”

  荀攸与妻子相顾失色,都没想到在长安谷价一石两千钱的情况下,南阳的谷价竟然会低到区区百钱。

  其实有汉以来,粮价一直波动不断,比如文景时期休养生息,一斛粟只需要十至二十钱,武帝时期丰年粮价维持在每斛粟三十钱至八十钱之间,宣帝时丰年粮价跌到每石五钱,王莽时期粮价暴涨,一斛粟能卖到数万钱。

  东汉粮价正常年景在百钱至千钱左右,明帝时期每石粟三十钱,此后逐日上涨,到了桓帝时期灾害频发,一石谷值千钱以上已经成为常态,南阳这个一石百钱的价格简直低到骇人听闻。[1]

  “是啊,一石百钱。”大约是见多了外地人询问粮价以后的震惊表情,粮铺伙计一脸见怪不怪,笑得团团和气,“这还是公子嫌谷贱伤农,让官府用每石百钱收购之后的价格呢。要按原本的市价,每石谷五十钱也就够了。”

  官府收购?

  荀攸与郭嘉对视一眼,各自心里雪亮。

  谷贱伤农只是其一,趁机屯粮才是主要目的。这时候天下各地都在闹饥荒,只有幽州、荆州、益州三地格外幸运。

  其中幽州本为穷州,需要青、冀两州补贴官务开支,但是汉朝宗室刘虞就任幽州刺史后追求宽政,劝导百姓种田,开通上谷胡市,发展渔阳盐铁,百姓安乐并积累了大量粮食,青州、徐州的士族百姓为了躲避黄巾之乱,来投奔刘虞的有一百多万,都被收留并安排工作。刘虞在任期间,幽州谷价一石三十钱,使偏僻寒冷的幽州被中原士人称为“神仙土”。

  不过幽州的好日子也到此为止了。刘虞本人固然勤政,部下统率强兵的公孙瓒却与刘虞不和,屡屡违抗刘虞命令。在荀攸看来,要不了一年,公孙瓒就会杀害刘虞,夺取幽州刺史之位,到时候的幽州别说神仙土,化为焦土都有可能。

  益州天府之国,凭借天然的险阻隔断外界,虽然有米贼、黄巾之患,但州内相对中原来说还算安定,多年累积的富足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消耗干净,百姓的日子还能过得下去。

  最后是占据南北要冲的荆州。

  同时得到州牧刘表的宽厚政策蓄养民众与其女朝阳君的军事能力抵御外敌,荆州这块本为兵家必争之地的土地竟得到了难得的发展期,庇佑在这对父女羽翼下的荆州士民生活之安乐,远非中原百姓所能想象,至少荀攸来南阳前就没想到。

  但满足于现状也是不行的。

  被动防御永远不是长久之道,凭借这份得天独厚的优势条件趁早出兵,平定天下才是乱世中的唯一活路。一方面由官府出面大肆收粮,把粮价提高;一方面限制粮商贩卖额度,防止粮食流出本州,而同时得到农民殷富、官粮充足与爱民名声三条好处……

  陆续问了布价、盐价乃至牛价,荀攸与郭嘉在不知不觉中走完整条长街,感触最深的,除了便宜得可怕的物价,就是各家商铺伙计郑重其事的反复告诫——不许走私粟米、不许走私布匹、不许走私食盐。如果不是他和郭嘉都长了一张一看就是走私贩的脸——郭嘉或许有可能,但他显然一身正气诸邪退散,绝不会像走私贩——就只能说明南阳郡曾经出现过严重的走私情况,然后被官府施加以极其严厉的处罚,以至于百姓们印象深刻,像知道火性灼烈,犯之即死一样不敢随意触犯禁条。

  听到最多的三个词分别是公子、使君、赵府君,那种带着深深骄傲、仿佛提起的是自家人一样的口气,让荀攸心中渐渐藏起的热血一点点重新燃起。

  “公实长者,子亦人杰,在州三年,民富且康。”

  一颗槐树下,几名童子拍着手唱童谣的清脆歌声打断了荀攸的思绪。包括荀攸的夫人与幼子荀缉,一行四人同时看向槐树下的几名小童。

  荀缉看一眼父亲,主动走过去向童子搭话道:“你们在唱什么?可以教教我吗?”

  听他谈吐有礼,几名童子中的领头人欣然答道:“我们唱的是《使君谣》,据说公子喜欢听,你要是想学,我们就教你,不过我们更喜欢另一首。”

  荀缉好奇问道:“哪一首?”

  几名童子相顾而笑,拍着手一起唱道:

  “豺狼犯我,公子破之,仓廪空匮,公子经之。天授公子,公子爱我。雷霆雨露,皆是春风。”

  “雷霆雨露,皆是春风……”

  低声在口中重复一遍,荀攸与郭嘉对视一眼,两人都看到对方眼中的触动。

  待到走出东市良久,街口童子们清脆的歌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郭嘉终是驻足,喟然叹道:

  “由轻而惧,由惧而敬,由敬而爱。公子经营南阳三年,诚古之遗爱也。”[2]

  【注1】

  两汉物价历代研究者很多,结论各有不同,但大体在此区间上下浮动,差距不超过百钱。

  【注2】

  原句为孔子感慨郑国执政子产“他的仁爱.是古代贤明政治的遗风啊!”

  郭嘉在此引用,取的是“能得到公子为政,确实是南阳前人积累的福德(指出身南阳的光武帝中兴汉朝)”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