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星河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像是给这方狭窄的空间里按下了静音键,就连那扇窗子之外摇曳的灯影似乎也停滞了,不再有人影闪过,也不再有明暗变化。

  池在水神情恍惚一瞬,整个人似乎被巨大的喜悦击中了。

  毕竟从确定关系起池在水便一直惶恐着生怕因为这段关系公之于众而影响叶星河的事业,因而一直小心再小心,生怕露出些什么破绽叫外人知晓。于是前些日子叶星河说被发现也可以用“只是关系好的朋友”一类说辞解释时池在水心底虽然失落,也明了那是最快捷有效的方法,说不出什么其他的话来。

  然而此时骤然听到叶星河在外人面前坦荡地承认她们的关系,即便听到这话的人也只有殷锦一个,池在水心底还是难以抑制住地升起几分喜悦来。只不过这喜悦中也夹杂着些错愕,要知道几分钟前她们同殷锦还是个微妙的敌对关系。这时候当着殷锦承认这事,无异于自己亲手把把柄递到她手上。

  任凭池在水平时惯能信口雌黄,面对这事时也是断然升不起一分一毫否认的心思的。因而即便在她的预料里能看见承认之后的疾风骤雨,此时此刻也只是坦然点头。

  当然池在水脑子也一刻没停地转着,极速推演着可能会遇到的麻烦,一遍一遍地想着不同的对策。

  然而对于此时此刻坐在她们对面的殷锦来说,便只能感受到震惊了。殷锦起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还是后来瞧着池在水和叶星河两个人的神态才确认了自己方才听到的几个字的真实性。

  只看到殷锦的视线从叶星河和池在水两个人身上来回扫过,而后故作轻松笑道:“原来如此,看来这个墙角我是撬不到了。”

  只是殷锦脸上那笑容里明显有几分尴尬,好似撞破了旁人的秘密一样慌乱。

  叶星河这会儿却完全记不起什么伸手不打笑脸人一类的社交潜规则了,因为生病而苍白的脸上含着几分愠意,直直盯着殷锦。

  不过就在这么一会儿时间里,池在水心里也算出了计较。

  她知道此时此刻在殷锦面前她和叶星河两个人是妥妥地要捆绑在一起了,咄咄逼人也只能叫叶星河在剧组的处境更为艰难,于是便敛起自己语气里的随意,连音调也放缓,明显对殷锦多了几分尊重。

  “不好意思,”池在水开口了,“不管你开出什么价格,这件事我是肯定不能答应你的。”

  说着把面前的合约朝殷锦那一侧推过去,纸张和桌面摩擦发出轻响,好似蹭在人心上。

  叶星河也开口了,大抵是受了病气影响,她这时候说话远没有平时严谨:“我信你刚才说的话都是真的,只是这故事我们不白听,所以也告诉你我们的秘密算作交换。可其它事你也趁早别想,她不会从我身边离开。”

  叶星河此刻也明了自己方才有些冲动,那话几乎脱口而出。只是方才的景象她简直太过熟悉,熟悉到能猜出两方人下一步的动静。即便叶星河一向对自己有信心的很,也难免有几分慌乱。于是嘴巴比脑子转得快,抢在谁都没开口的时候宣誓主权。

  不过池在水是想不到这些的,她只知道自己要和叶星河站到一边,叶星河态度强硬她便也要强硬,叶星河态度缓和她也没必要咄咄逼人。于是听着叶星河方才那几句话很是有坦诚交流的意思,池在水也坦诚起来。

  池在水看向殷锦,缓缓说道:“你只说阿叶之前的境遇和沈无思脱不开干系,可是我调查出来,从并肩向前开始她受到的一切舆论攻击起初都有润耀的影子。而润耀唯一于阿叶有竞争关系的只有沈无思一个,所以也可以说,从很久之前开始,她遭受的苦难都源自于沈无思。

  如今她们两个人的境遇确实是调换了个位置,可若是境况还和从前一样,沈无思或者是润耀,也不会放过她吧。更何况虽说事情已经过去,可对她造成的伤害也是真真切切存在的。你也知道网暴对人的影响有多大,这些东西哪里能是你一句轻飘飘的道歉能解决的呢?

  所以至少我没有办法去帮助曾经伤害过她的人,甚至说句难听的,我恨不得她一直沉浸在痛苦里才好。”

  然而池在水大抵是不擅长说温和的话的。即便她这时候很努力且认真地缓和了自己的语气,甚至调整了措辞,可这些句子落在殷锦耳朵里,却成了阴阳怪气的挑衅。

  于是殷锦面色冷了下来,一双眼睛只盯着池在水,面上虽是笑着,可语气里尽是冷意:“话倒是说的好听,好像你什么都没做过一样。几个月前的事情我在国外都略有耳闻,不用我帮你回忆吧。”

  池在水闻言一愣,身子不由得一僵。殷锦短短几个字把她最不愿意回忆,也最不愿意细想的事情拉扯到台面上来了。

  池在水何尝不知道从前网上最看不惯叶星河的就是自己,又何尝不明晰网络暴力对人的伤害有多大。池在水的人生里很少会出现些不愿意面对的事情,然而这件事却实打实地要算上一桩。

  池在水在潜意识里把对这件事的思考推到各种各样的事情的后面,平素里只恨不得把一整颗心都掏出来递到叶星河面前,好像这样就能弥补从前造成的伤害似的。然而她自己是最认同方才那一套说辞的,她也始终认为那伤害确实真真切切地存在的,不管日后如何弥补,都不会消失。

  池在水明了这些,此时便更加难受。方才泰然自若的架势一下子消失殆尽,面色中露出些许尴尬和惶恐来。

  叶星河察觉出池在水的慌乱,轻轻拍了拍池在水的腿安抚,紧接着开口说道:“殷锦老师,这似乎不是您需要考虑的问题。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也不用旁人插手。”

  殷锦这会儿也知晓自己一个人很难在叶星河和池在水面前讨到些什么便宜了,可是心底还是不愿意就此放弃。

  毕竟从殷锦的角度看来,叶星河能从全网黑的境地走到如今,并且整个人看上去也没有一分一毫受过创伤的模样,一定全仰仗坐在她身侧的女人。

  而对于沈无思此时的境遇来说,比起去寻找些旁的公关团队来讨论对策再实行,恐怕还不如花大价钱雇佣眼前这人来的划算。能把事情从那样的境地挽救回来,这一定是一个不可小觑的人。

  于是殷锦还是执着地看向池在水,说道:“其实我也隐约听过关于你的传闻,没有不接的活,只有不够的价钱。你开个价吧。”

  池在水闻言脸上寒意更甚,想都没想便摇摇头轻声叹说:“不好意思。”

  其实就算是从前最着急证明自己的时候,池在水也断然不会没有底线地接单。最质朴的正义感一直牵扯着她,即便甲方给的钱再多,她也只会发表能找得到实质性证据的言论。是以即便得罪了那么些人,池在水也没踏入法庭半步。

  然而池在水还想接着说些什么,却被叶星河咳嗽的声音打断了。

  叶星河傍晚时分衣着单薄地在寒风中淋了许久的雨,回到酒店还没来得及休息多久,便又跑到这里坐着。一没得到好好休息,二来又劳心劳力,此消彼长间病意更甚,到了这会儿,竟是强撑着也演不出个健康的样子来了。

  刻意涂抹上的艳色口红这时候也起不到撑起气色的作用来了,反而更显得叶星河面色苍白。只瞧见叶星河一只手捂着嘴咳着,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身子随着咳嗽声一下一下地颤着,任凭再铁石心肠的人看了都要叹上一句可怜。

  于是池在水也顾不上同殷锦对峙了,一整个人的心神都尽数落在叶星河身上。手上也没闲着,赶忙倒了热水给她。然而方才端来的热水在三人你来我往的言语间早就散去了大半温度,壶里斟出来的也只是温水,甚至瞧不见一点水蒸气。

  三个人聊到这地步也算得上坦诚相待,于是便谁也不再演了。

  叶星河从池在水手中接过水杯,肌肤相接时,便也把逐渐升高的体温传递到池在水手上。等池在水反应过来伸出手去探到叶星河额头时,才发觉原来她身上温度已然升至如此地步,心下不免焦急,便甩过头义正严词地重申了自己的态度和立场。随即连个眼神也不留给殷锦,扶起叶星河便想离开。

  此时此刻池在水更觉得后悔,想着要不是最开始她一意孤行说什么要叫所有人都知晓沈无思真实的品行,便也不能牵扯出来之后这一切所有的事。那样殷锦便也不会再片场刻意难为叶星河,她便也不用受这般苦痛。

  然而叶星河却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咳嗽声停了之后便调整姿势端坐在椅子上。倘若只瞧她眼睛,便是神医再世也瞧不出来这是个病人。没等池在水开口问询,叶星河便说:“她还有话没说完。”

  这话既是说给池在水,同样也是说给殷锦。

  池在水闻言便不再执着于离开,可是她却也没有坐回去,只抱着肩膀站在叶星河身后,脊背挺得笔直,看向殷锦的一双眼睛里好似要冒出火星子。

  殷锦这时候却笑了,只是那笑意只挂在嘴角,眼神里却透露出几分寒意,迎上池在水的视线:“你这时候便没有那么聪明了,我问你,现在你们是想走就可以走,可是明天呢,你就不怕我在剧组里继续难为她?”

  殷锦这话里带了不少胁迫的意味,那肯定的语气好似等天亮之后她便要这般实行似的。房间里的温度随着殷锦一字一字出口的话被抽离了,池在水只感觉自己整个人仿佛坠在冰窖里似的,好像下一秒她也要病了。

  咖啡厅门口悬挂着的风铃又被碰响了,原本该被厚重的帘子阻隔的声音此时在池在水耳朵里却格外清晰。那丁铃当啷的响动好像敲在池在水耳边似的。就连那懒懒散散的老板也一反常态地扬声说出了这晚上分贝最大的几个字。

  “小心,慢走!”

  那声音近乎是喊出来的,穿透了厚重的帘子钻到三个人的身侧了。

  这咖啡厅里又只剩下四个人了。

  不觉间池在水额头上已经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来了,她好似从未遇到过如此紧迫的时刻。叶星河烧成这样自然是不能再在这里坐下去的,夜半比白日里更加寒冷,咖啡厅里的空调似乎功率并不大,人呆久了便觉得连手指尖都是凉的;然而倘若就这么离开,瞧着殷锦这架势便也不像能轻易放过她似的。

  池在水只觉得自己仿佛身处于只有立锥之地的悬崖上,朝哪边迈出去都要摔得个粉身碎骨。只在远处轻飘飘浮着条绸子,好像只要她捉住了,便能从这崖顶平安落地似的。

  这时候叶星河也开口想说些什么,只是才吐出一个音节就发觉自己的声音沙哑的不成样子。身躯里逐渐烧起来的火把她整个人腾得晕乎乎的,只觉得脑袋越来越重,好似下一秒就要坠下来。

  于是叶星河不得不给自己倒了杯水想润润嗓子,只是那拿杯子的手也是颤的。

  “可是我的演技你也挑不出什么错,”叶星河这才开口,“并且如果是为了整部戏拍出来有一个好效果,我不介意一段戏多拍几遍。”

  叶星河这话说得硬气的很,仿佛一点也没把殷锦的威胁放在心上。当然,她这话也不止是说给殷锦听。

  然而没等殷锦再说什么, 池在水却好似想到了什么一般,打开手机疯狂翻找着。动作幅度之大把两个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她身上。紧接着池在水眼睛一亮,握着手机朝前迈出几步,倒站定在殷锦面前了。

  殷锦先是一愣,抬起头不解地望向池在水。池在水这会儿站在殷锦身前,整个人一改平素随心所欲的懒散模样,秀眉微蹙,反倒升起几分威压来。一丝一毫的眼神也没分给殷锦,只用下巴朝摆在殷锦面前还亮着的的手机屏幕点了点,示意她仔细看一看。

  殷锦看不出池在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看着她那副胸有成竹的架势便也觉得这被递过来的手机屏幕里摆了些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于是配合地伸出手,想接过池在水递来的手机。

  可池在水却没有一点想把手机递给她的意思,反而捏得更紧了。或许是怕殷锦抓不住这图片上的重点,又分出另一只手去把那图片放大又放大了。

  这图上是一纸合同的尾页,而被放大的那一处,赫然签着“沈无思”三个字。而旁边隐隐约约露出的,是红色的润耀的公章。

  殷锦认得沈无思的字,眼中不由得闪过一道精光。倒也顾不得这手机是不是在自己手上了,右手猛地握住池在水的手腕把手机扯过来,用力之大甚至拽得池在水打了个趔趄。

  原来边惜天连同代理律师整理同润耀打官司要提交的证据时,在无数个文件的夹层之中找出了这么份合同来。正巧是当年沈无思同润耀签约时签下的另一份合同。然而其上白纸黑字写着的各项约定,刚好能叫当时的沈无思误认为自己解约时不需要真的付出另一份合约上那些高额的解约金。

  殷锦到底也是懂些的,一下子便明了其中关窍所在,声音也扬起了几分,不由得扬起头问道:“你从哪里得来的?”

  池在水嘴角不自觉地勾起抹笑,把胳膊从殷锦手里抽回来,顺手按灭了屏幕,只自顾自地说道:“原件也在我手里。”

  殷锦眼中分明地溢出些许错愕,猛地一下子站起来了,就连坐着的椅子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外力震得朝后仰去。池在水面不改色,朝前抢出一步扶住椅子,而后慢悠悠地把它放回到原地。

  “别着急嘛。”池在水说道。

  由此,攻守易势。

  殷锦紧紧地盯着池在水,整个人难得地有几分失态。只瞧见池在水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走回到叶星河身后了,说道:“本来对我也没什么用,不过看样子对你们还挺重要的,既然如此,送给你们也无所谓。”

  “只是,”池在水顿了顿,“你也总要拿出点诚意来交换吧。”

  “明天,”殷锦很快说道,“明天你们就看得到。那这合同呢,什么时候能拿给我。”

  池在水眸子一转,沉吟片刻装出副在思考的模样,而后说道:“不堵车的话,五个小时。但你也要说话算数。”

  殷锦点点头,算作同意。池在水面上很快闪过几分欢喜,忙不迭地说道:“那我们就先走了。”

  然而她转过头去,却发现叶星河仍旧稳坐在椅子上,没有分毫要离开的架势。叶星河抬起头看向池在水,只说:“好冷。”

  “对呀,”池在水恍然大悟般应道,“车上肯定比这里还要冷,我先去把空调打开。”

  语罢池在水便快步朝外走去。帘子被她掀开,大厅里的光从缝隙里钻进来,显得几人身侧都明亮了几分。叶星河坐在椅子上刚巧能看见墙上挂着的钟,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快到凌晨两点了。

  厚重的帘子很快又合上,那一分斜斜的光也随之消失了。叶星河于是把视线落回到殷锦身上,沙哑着嗓子开口了:“好了,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就说吧。”

  殷锦这时候也坐回到椅子里,后背靠着椅背,左腿搭在右腿上,笑道:“还是和聪明人好说话,刚才确实有挺多想说的,只是现在就只剩一句了。”

  “说。”叶星河声音依旧是淡淡的,好似满不在乎的模样。然而只有叶星河自己知道原因,她只觉得嗓子眼里好似烧着一团火,不管怎么喝水都浇不灭。头也越来越沉,只稍微动一下便疼的要裂开似的。

  她这会儿还能在这里笔直的坐着,便全是靠一口气撑着罢了。

  殷锦瞧见她这态度也不恼,淡然一笑说道:“如果还想走这条路就藏好吧,至少在你们能自己投资拍戏之前,别再让别人知道了。”

  叶星河闻言不由得露出几分错愕,然而殷锦仿佛猜到她心思一般,没等叶星河开口就继续说道:“一共就那么几条路可以走,其实大家的境遇也都差不多。你呢,还有什么想问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