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一只狐狸【完结】>第66章 兄妹

  唐烟长叹一口气,束手无策地看向念河边屈膝而坐的百里轻舟。

  由于怀有身孕,她难以抱膝,是以看上去多少有些滑稽,但唐烟愁容满面,压根儿笑不出来。若如今眼前坐地上耍赖的是别人,他大可以甩袖离开不予理会,但偏偏是百里轻舟,在这偌大的人世间花迟唯一惦念着的人。

  唐烟不会对她放任不管,但也不会轻易让她去河底。

  如今魔骨异动厉害,观御加在花迟身上的封印不稳,随时会生变。他倒是不在意着三界变得如何,但花迟于他有恩,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着花迟为之付出所有的天地再临崩塌。

  饥荒之年,他被家中弟兄所害坠入念河时承花迟的恩,这借佛骨求到佛的神力。

  那天,本该去往黄泉的唐烟以一个不人不鬼的身份苏醒过来时,花迟端正地坐在一边。他浑身浴血,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差点把唐烟吓昏过去。

  唐烟腿软,当即抱着头蹲下尖叫不已:“他他他娘的,你、你是人是鬼!?我是不是死了!?”

  “我不是人。”花迟态度十分诚恳。

  唐烟听见后更加害怕了。

  “我救了你,你为何要怕我?”花迟起初不解,不久后慢吞吞地反应过来,“哦”了一声,甩甩袖子上的血,解释说:“你误会了,我只是回去了一趟,这些血不是我的。”

  他没有说回去哪儿。

  唐烟当时紧张兮兮的,并未留意这个问题,后知后觉回想起来再问花迟时,花迟每次都是左右摇着身子,含糊其辞:“那天。”

  那天是哪天,唐烟不知道。

  花迟很少说话,也很少理会唐烟。是以唐烟花了好几天的功夫,才将事情弄清楚——

  千年前,花迟无意中闯入血海,以至于邪祟占据灵海,强迫他为非作歹。逼不得已之下,观御将他的本相封印在寒潭底下,而今游荡在人间的花迟只是观御手下留情偷放的一缕魂魄。

  唐烟恍然大悟,道:“那观御还挺好的,怕你一直待在寒潭底下闷得慌,还特意留点儿游山玩水的机会给你。”

  那天他说完以后,花迟久久没接话。但过了许久,久到唐烟甚至都已经将自己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时,有一天躺着的花迟忽然坐正了身子,正儿八经地说:“我要谢谢观御。”

  “你想怎么谢他?这都多少年了,他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花迟又不说话了,静静地望着佛骨发呆。

  唐烟嗑着瓜子斜眼睨他,有时真觉得他脑子不正常,没法儿交流。他原先以为花迟救他那日只是恰好经过,但后来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至少在他到来后的上百个春夏秋冬里,花迟常常到念河来。

  但他来此处也不干其他事,就静静地在佛骨前坐着,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有时坐累了,便笔直地躺下,躺在那具枯骨旁。

  唐烟跟空气似的被晾在一旁。他看着并肩而卧一魂一骨,总觉得他们像是同棺而葬。

  再后来,唐烟发现花迟的乐趣不止是盯着佛骨发呆,他还有另外一个癖好——

  回“那天”。

  而且每次都是好端端地去,遍体鳞伤地回。

  花迟像一个瘾君子,只不过他不恋俗物,而是恋痛。

  唐烟十分好奇“那天”,他心痒难耐,但旁敲侧击也好,直截了当也罢,只要提及那天,或是提及佛骨,花迟一概装聋作哑不应答。

  岁月奔如白驹过隙,转眼间今年已是他被花迟救下的第二百零九个年头。他望着岸上盘腿而坐的百里轻舟,只觉得头疼牙也疼。

  他被救下的第一百零九年,花迟一如既往地到念河时,身边破天荒地带了只刚化形不久的狐狸。

  花迟将狐狸丢给他照看,自己则是和往常一样望着佛骨发呆,只不过这次没再回“那天”,没再白着身子进,红着衣裳出。

  花迟第二次带狐狸来时,唐烟才知道这是他的妹妹,无名无姓的妹妹。

  他们从同一个娘胎里出生,花迟只长了百里轻舟五岁。但可惜百里轻舟来得不是时候,出生时正赶上斩荒之战——神魔大战前唯一称得上两败俱伤的战役。

  天神拙日,即如今的天帝玄柳之父,率天界诸神迎战魔骨。此战虽胜,但神族伤亡惨重,斩荒大地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拙日在此战中为封印魔骨而亡,花迟的爹娘也死于此战,尸骨无存。

  花迟命好,流亡中被路过的天神带回仙府,修习功法。但与他一同出生的妹妹不知所踪,直到化神那日,他才终于在寒潭里找到百里轻舟。

  许是当年慌乱之中,有人封住百里轻舟的五感,并将她丢进寒潭。这样一来,她虽然自出生起便一直都沉睡不醒,年岁不长,但是好歹保住了一条命。

  唐烟听完花迟说的话,心下不由唏嘘。他将百姓献上的贡果喂给狐狸,随口问起姓名,向来做事多磨的花迟毫不迟疑:“盼儿,花盼儿。”

  他的爹娘盼了很久才终于盼来了这么一个小女儿,他这个做哥哥的也盼了很久才盼到妹妹苏醒、化形,乐呵呵地扒着他的手冲他撒娇,一口一个“哥哥”。

  花迟深知自己不可能一辈子将花盼儿困在身边。她年纪尚小,外头天地何其大何其繁华,她都不曾见识过,不该囿于念河这一方天地里。是以他送花盼儿去河上,教她行善事,谋前程。

  可他没想到花盼儿锋芒太盛,短短几年便混得比其他受供奉的神仙好,人们甚至为她立庙,奉她为神。

  花盼儿不知收敛,是以该吃的苦一点没少。人们以为她是神仙时将她高高捧起,得知她是狐妖时又在一夜间将她摔进泥潭。

  这等落差与悲哀,若换作别的妖怪,不报复都难得善终。可花盼儿不是妖,她是花迟手把手教出来的“人”。

  她知道怕妖是人之常情,所以没与他们计较。她只是有点难过,不想再待在人间,想回念河,回哥哥身边。

  但在她下定决心前,百里轻舟烧香敬酒,明明已经病得站不稳脚,但还是执着地在那破损的石像前跪下,言辞恳切地求花盼儿替她照顾好家人。

  那日之后,花盼儿成为了百里轻舟。

  花迟由着她,心想凡人寿命不长,寥寥几年转瞬即逝,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随她去了。

  再后来,百里轻舟抱着红嫁衣回到念河。唐烟打眼见了,稀奇地要命,忍不住上手去摸:“你这衣裳哪儿来的?这做工怪精细的,这儿还绣了凤鸟衔珠呢!”

  “哎呀你别乱摸!”百里轻舟拍开他的手,抬头见花迟来了,便乐颠颠地小跑到花迟跟前,发上金银钗饰叮当作响。

  她献宝似的将嫁衣抖开,展示给花迟看:“哥哥,快看!这样式好不好看?”

  花迟仔细端详,须臾,颔首给出肯定的评价:“不错。此裳布料昂贵柔软,金红相称,又加以南海鲛纱作饰,金珠点缀,上面的纹样也都是祥瑞之象,衣上针脚细密,绣工精巧,做嫁衣很是合适。”

  “我眼光果然不错,”百里轻舟笑嘻嘻地挽住他的胳膊,紧跟着问,“哥哥,你说我要是穿上是不是会更好看?”

  花迟叠衣裳的手一顿,垂眸道:“这件嫁衣样式虽好看,但其上珠子鲛纱太过繁杂琐碎,易喧宾夺主,并不称你。”

  百里轻舟犹豫不定:“会吗?但我觉着还好啊……唐烟,你觉着呢?”

  “嫁衣嘛,当然是越华贵越好,这要是换作是我,我巴不得上面全是金珠子,亮闪闪的,多漂亮啊!”唐烟瞥一眼花迟,拿不准他是真没听出来还是装没听出来,索性将话说明白了,“只不过这是你的嫁衣,好不好看喜不喜欢还得是你自己说了才算。”

  “你怎么那么俗气啊,要是都挂金珠子那不得成金算盘了!哥哥,你说是不……”百里轻舟开心地笑起来,下意识去抱花迟的胳膊,花迟却缓缓抽出手,慢吞吞地问:“你要与谁成亲?”

  百里轻舟毫不犹豫:“李凌寒啊!”

  “荒唐!”话音未落,花迟便勃然大怒。

  这是唐烟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除了发呆以外的其他表情。

  他额上颈间的青筋甚至都挣起:“简直荒唐!”

  “哥哥,我……”百里轻舟不知该如何是好,一直以来,无论她做什么花迟都很支持她,是以她从未料到花迟会是这般反应。

  花迟生气起来太过可怕,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花迟,于是缩着脖子躲到了唐烟身后。

  她眼里噙着泪,哭也不敢出声,咬着唇眼睁睁看着那件红嫁衣被撕得粉碎,纷纷扬扬像一场红色的雪。

  但这场雪终还是没能让她退缩半步。

  动怒过后,花迟未再理会百里轻舟,大有她敢成亲他便不认她这个妹妹的架势。可百里轻舟比他还倔,认定了的事儿说什么都不会改变。

  花迟不理她,这让她难过到哭肿眼睛。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想与李凌寒结亲。

  成亲前她依旧不肯罢休,每日都到念河来,即便花迟合上房门不愿意见她,她也会蹲在门口与花迟说话。

  成亲前一日,百里轻舟依照大周习俗,守在闺房里未出门,没有再去念河。她成日趴在桌上,像小时候趴在花迟膝头一样,只是那时无论如何都是开心的,如今却又喜又悲,应柳儿送来的饭菜都放凉了她也没吃一口。

  她还是害怕,怕花迟再也不要她了。可是她也舍不得人间,舍不得所爱之人,和爱她之人。

  两相为难。

  暮色四起时,红珠敲开她的房门,手里捧着一件崭新的嫁衣,还有一对狐狸形状的耳环——花迟送来的。

  花迟终于还是妥协,像以往一样纵容她。

  那时他一无所有,便将母亲留下的耳环相赠,耳环上有他和百里轻舟小时候的毛发。

  思及此,唐烟复又摇首叹气:“小殿下,过会儿雪下大了,路不好走。你要琉璃灯,明日夜里来取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