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一只狐狸【完结】>第65章 胡搅

  念河自城西流入京城,横穿整座城池。其水清澈冷冽,是城中数万万百姓的用水之源。

  百里轻舟提着灯一路疾走,终于在年代久远的石桥前驻足。她探头四处张望,见桥边无人,桥上亦是空荡荡的,便脱下鞋子提起衣角踩进河里。

  深冬时节的河水冰凉刺骨,河面上浮着碎冰,寒意虫子似的直往皮肤里钻,冻得她牙齿打颤。

  风晚躲在不远处的牌坊下,见百里轻舟弃灯而行,直奔着桥底下去,急忙跟上前。

  松晏在河边驻足,见百里轻舟踩进冰冷的河中,不禁皱眉喊了一声“阿娘”,想要阻止,却又很快反应过来百里轻舟听不见。

  于是他只好沉默下来,眼睁睁看着百里轻舟往水里走,夜里漆黑的河水渐渐没过她的小腿。

  无星无月的漆黑夜色里,念河中河水微微涌动着,荡漾起黑色的波澜,这般看起来倒是与那死气沉沉的无妄海有几分相像。

  河水寒意刺骨,百里轻舟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但即便如此,她也并未有半分退后的意图,而是执拗地踩着淤泥继续往桥底下走。

  眼看着河水即将没过她的肩颈,一群白翅蓝尾的小鸟忽然跃出水面,扑扇着翅膀衔住她的衣裳将她往岸边拖去。

  “菩提鸟?”松晏仔细端详着这些小鸟,神色讶异,“念河里居然有菩提鸟,那里头莫不是有佛住着?”

  据他所知,菩提鸟所在之处,即为佛的居处。

  沈万霄摇头,望着夜里黑沉沉的河水道:“里面应当是佛的尸骨。”

  闻言,松晏呼吸不由一滞:“你是说,念河里是千年前天河里佛的尸骨?”

  “嗯,当年佛死之后,血肉化成业火,白骨不知所踪,”沈万霄微微颔首,“众神找佛骨多年未果,没想到是藏在此处。”

  九重天有一百七十二神灵,其中有三十三佛,但这三十三尊佛已不是真佛,他们都不够无情,不够无欲。

  只有天河里的才是真正的佛,是天道亲自挑选的佛,他们的骨也才是真正的佛骨。可惜真佛已死,如今世间所谓的“佛”,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神。

  听沈万霄这么一说,松晏忍不住叹气。他大抵能猜到诸神找佛骨作甚——人想成仙,仙想成神,神想成佛,从来如此。

  他不大高兴地望向沈万霄,问:“你也想成佛么?”

  沈万霄偏头望向他,一时无话。

  片刻的安静过后,他听见沈万霄说:“若是可以,我宁愿做平凡百姓。”

  “那还是算了吧,”松晏耸肩,一时嘴快将心里想的全都给抖了出来,“就你这臭脾气,要真做个平凡百姓,恐怕还没说几句话便被人打死了。”

  沈万霄平静地转头,定定望着他:“之前你从未说过我脾气不好。”

  松晏:......

  他脸上露出尴尬的笑,眼神却格外明亮,像暗室里的一豆灯火:“那不是因为我多少有点怕你嘛,就没敢说。”

  沈万霄有一阵子没接话。

  松晏被他盯着,心里难免犯嘀咕,正欲开口转移话题,他忽然道:“我尽量。”

  松晏丈二和尚摸不到脑袋:“尽量什么?”

  “尽量,”沈万霄多有迟疑,但最终还是平静的将后半句话说出口,“收敛脾气。”

  松晏忍俊不禁,笑弯了眼:“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用不着收敛,毕竟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你要真收敛脾气那你便不是你了,嗯......”他沉吟片刻,注视着沈万霄道,“虽然他们都说你阴晴不定,暴躁易怒,但我觉得你脾气其实不算特别差,性格也还好,至少从没对我动过怒。”

  语罢,松晏飞快地眨巴眼睛,揪着他的衣袖踮脚贴近他的耳朵,悄声说:“但要是以后你能放松一点,别总紧绷着脸,多和我说说心里话,别什么事都自己憋着就更好了!”

  话一说完,松晏便松开手快速退开,抬头笑嘻嘻的望向沈万霄:“这是师父教我的。他说每个人的耳朵里都有一只小妖怪,它会帮说话的人劝耳朵的主人,所以贴在耳朵旁边说的话往往都会成真。”

  胡扯。

  但管用。

  沈万霄垂眸,轻而易举地捉到他眸子里亮晶晶的星子,再舍不得松开。

  那边百里轻舟挥手想将身边的菩提鸟赶走,但鸟群散而又聚,眨眼间再次将她团团围住,并且抬轿似的将她抬起来。

  “你们放开我!”百里轻舟双手并用地往河里爬,几次捏诀却使不出任何法力。

  这些菩提鸟虽然看起来不大,但力大无比,是以百里轻舟虽用力扑腾着,最终却还是没能挣脱开,反而将自己累得气喘吁吁。

  不出半柱香的功夫,菩提鸟便十分轻柔地将她送回了河岸,其中几只还格外体贴地将灯衔来,叽叽喳喳地叫着让她快些离开。

  见状,百里轻舟颇有些生气。她“啪”的一下摔坏提灯,灯里的蜡烛摇摇晃晃地坠下,落在她潮湿的衣裳上,橘红的火光闪了闪,没能烧起来。

  她瞪着菩提鸟,全然顾不上其他,质问道:“我是来找我哥哥的,你凭什么拦着我?”

  花迟竟然是她兄长!

  松晏愣住,沈万霄亦是微怔。

  他们从未听说过,花迟竟还有个妹妹,更不可思议的是,这妹妹竟然是百里轻舟。

  若真论起来,花迟应当长百里轻舟千岁,毕竟他被封印之时,百里轻舟尚未出生。但花迟与百里轻舟同为狐族,因此这事看起来勉强有几分可信。

  百里轻舟问完后,满天盘旋的菩提鸟并未做出任何反应,仍旧扇着翅膀叫她离开。

  直到她不死心站起身再次扑进河中,菩提鸟才往四面八方散去,与此同时,一个白幽幽的虚影自桥底走来。

  来人身姿挺拔,玉树临风。他的身边围绕着白茫茫的雾气,雾气中几尾小鱼你追我赶,鱼尾甩起的水珠子噼里啪啦落进河中。

  他负手行在河面上,如履平地。

  见到此人时,沈万霄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松晏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诧异,当即问:“他便是佛么?”

  “不是。”沈万霄摇头,解释道,“佛死去已久,不可能复生。这人许是无意中贪食佛骨,因此而成的神。”

  “这么说,他与你一样也是天神?”

  “嗯,只不过他并未在神位,称之为仙更为准确。”

  松晏闻言颔首,捏着耳垂琢磨起来:“我听说凡人贪食佛骨,因难受其恩泽,必遭反噬。但若是遭受反噬,那么身上多多少少会留下些伤……可他这样子,一点也不像是被反噬过。”

  沈万霄抿唇:“当年天河里的佛并未彻底消散,佛骨上还留有他们的神识。

  佛骨落入凡间后遇上这此人,便应允他赐他神力。但作为报酬,他永生永世皆需守在念河里,守着佛骨不被人所盗。”

  “所以他一旦踏出念河,就会魂飞魄散……”松晏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再一看河上那人果真在临近河岸的地方驻足,顿时更加肯定心里的猜测。

  “小殿下,”那人朝着百里轻舟欠身,举止文雅,语气平和,“公子前不久强行撕开结界,为受苦于疫病的百姓诊脉,接连好几日未能睡一个好觉。今日他好不容易能闭眼休息,这也才刚歇下没多久,你还是改日再来吧。”

  百里轻舟起身拍干净身上的泥,抬头道:“我知道,可是事有轻重缓急。唐烟,你别拦着我,我找哥哥有要事商量。”

  她一边说着,一边抬脚要往河里走。

  见她不听劝阻,执意要找花迟,唐烟不由得微微叹气。他脚下一动,河面刹那间结出冰凌,尽数指向百里轻舟。

  百里轻舟面色骤冷,抬眸问:“你这是何意?”

  唐烟又一欠身,拱手道:“小殿下请回吧。当初您不顾公子反对执意嫁李凌寒时便该料到会有这么一日,公子旧伤未愈,也该多休息休息了。”

  “是哥哥让你这么说的?”百里轻舟身子微微后仰,显然是只要面前的人点头称是,她便会转身离开。

  但唐烟不置可否,只道:“更深露重,小殿下还是早些回去吧,免得家里人忧心。”

  百里轻舟心下了然。不是花迟不想见她,而是唐烟不想让她见到花迟。

  她稍稍退后,下一瞬忽然捏诀而起,眨眼间竟将河面的冰凌全都震碎。河中游鱼受到惊吓纷纷窜逃,搅起的浪花一层又一层扑到她衣角上,恋恋不舍地缠住她的双足。

  唐烟瞳孔微缩,退避些许,神情已不如先前那般冷静:“小殿下!”

  “付绮要杀我夫,杀我儿,我此番前来,不过是求琉璃灯一用,以保他们性命,并不需要哥哥出面,怎么,唐烟,这你也要拦我?”百里轻舟问。

  唐烟攥紧衣袖,不肯退让:“李凌寒不过一个凡人,小殿下,他总归是会死的,你又何必——”

  话音未落,百里轻舟便捡起脚边一枝枯枝用力砸在他身上,怒道:“是!他是会死,但我不想他因我而死,你给我让开!”

  唐烟直愣愣地站着,躲也没躲,任由百里轻舟撒气,立场十分坚定:“恕难从命。”

  “你!”百里轻舟气急,但又拿他无可奈何。毕竟在念河中,她半点法力也用不出来。

  她不肯善罢甘休,而唐烟更不愿意退让,是以两人大眼瞪小眼久久僵持着,一时间谁也没先发话。

  松晏不禁失笑,站得累了便往树上一靠,打着哈欠道:“没想到我娘竟这么耿直,这若换作是我,我肯定扭头就走。”

  沈万霄睨他,他伸个懒腰接着道:“然后出其不意趁其不备,从桥上一下跳进河里,到时他动作再快也拦不住我了。”

  “她怀着你,不会冒这种险。”

  沈万霄一语道破,松晏怔然。

  须臾,松晏抬手揉揉眼睛,半低着头故作轻松道:“好吧……幸好我以后也不会有孩子,不然就我这性子,指不定会搞得一尸两命。”

  “不会,”沈万霄立刻否定他,紧接着说,“你不会有事,孩子也不会。”

  沈万霄说这些话时脸上神情太过严肃正经,以至于松晏莫名有些心虚。

  他不敢看沈万霄,便捏着耳垂低下头,闷声道:“说这些也没用,反正我不会有。”

  沈万霄“嗯”声,将尾音咬得很轻。

  松晏听着总觉得这声“嗯”里颇有些可惜的意味。他眨巴眨巴眼,疑心是自己想多了。

  深夜的雪比白日里下得大,寒风也比中午更加凛冽。百里轻舟刚从河里出来不久,身上一直湿哒哒的滴着水,衣裳贴在身上被风一吹冷得生疼。因此没过多久,她便喷嚏连连,整个人都被冻得发抖。

  “小殿下,”唐烟皱紧眉,他虽不愿意花迟再劳神费心地掺和这些事,但也不愿意看着百里轻舟这般受罪,“你还是快些回去吧,小心待会儿冻坏了身子。”

  唐烟没想到,百里轻舟即便是成家,性子也没变多少,依旧犟的跟头牛似的,闻言甚至一屁股坐到地上,赖着不走了:“你不让我见我哥哥,我便在这儿坐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