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主乍然崩逝,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以大理寺卿等对江国主深恶痛绝的旧臣一概闭门不出,对外只宣称忧思过度。

  先皇血亲一脉,明哲保身如几位封侯的侯爵和公主,虽然都去殿前参拜吊唁了,但是也不过片刻便离开了,生怕引得新帝猜忌。

  江国主停棺宫殿中,太子穿着白服,在棺前长跪不起。

  白布在风雪中翻飞着,宫殿内只有几位旧宫人跪在周围,殿外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几位年轻的大臣来吊唁,见此情状,想到如今风云变幻的时局,神情都悲悯下来。

  “殿下切莫悲伤过度了,王上在天有灵,也不想看见殿下如此悲痛万分的模样。”

  都江候按住太子的手,用力拍了拍,然后拔出手,沉痛的继续说道:“老臣身子骨不利,王上,臣便只陪您到这里了。”

  都江候撑着“病体”,被奴才搀扶着起来,遥遥的出宫离去。

  几名老臣在他身后,互相对视了一眼,也被仆从搀扶起来,纷纷告退。

  江太子低着头,道:“派人送送各位大人。”

  跪他身边的小太监忙起身应道:“是。”

  “各位大人,雪天路滑,小心着些。”

  小太监的声音逐渐远了,江国主灵堂前也只剩下零星几名旧臣,以及几位年轻的、初入朝堂的官员。

  直至日落西下,经人诵读的声音混在沉闷的报钟声中,江太子才动了动身躯。

  “殿下!”

  一名学士膝行两步,扶住江太子的手臂。

  江太子稳住身体,拂袖道:“多谢杨学士。”

  杨学士眉目深痛,低声说:“殿下永远是江国的太子!对臣下言谢实属折煞臣了!”

  江太子苦笑一下,握住杨学士的手,又看向四周的旧臣们。

  其间有人低声说道:“若不是尚书大人等被那阴司小人暗杀,大江又怎会如此轻易变成一摊散沙!”

  “陈大人,慎言!”

  江太子暗下目光,仿佛沉痛万分。

  他缓和了一下,说道:“江国有各位大臣,是江是幸,父亲之幸,只是如今局势已变,诸位即便各为前程,本宫亦是不会怪罪的。”

  “殿下!我等一日为大江之官,便一日追随殿下!”

  江太子缓缓抬起头来,他目光扫过各个神情激愤的“旧臣”。

  这些大臣中,有无能昏聩之辈,只靠着祖宗荫蔽得了荫官,如今楚帝下令定期考核官员,抬科举选拔新臣,等着他们的下场只有被废弃。

  只有的零星几个,是一身忠胆的臣子。

  江降国之前,朝堂上的几位肱骨大臣誓死不屈,后来不过几日,便分别死在了府上,明晃晃是“楚国”的威胁,江国主也因此吓得大病了一场,抓着几位老臣哭诉了一顿,几位剩下的老臣思虑甚久,最终选择隐忍下来。

  只是现下江国主都已经被那楚帝给暗中杀害了,他们着实不必再忍!

  “好——”

  江太子目光沉淀下来,用力握了握老臣皮肤干枯的手。

  他又看向几名年轻的官员,低声说道:“几位都是肱骨之臣,本宫听闻送行宣王世子当日霜雪颇大,还望诸位,照料好身体!”

  众臣微愣,而后都俯身低声道:

  “多谢殿下关怀,臣等自会照看好上下。”

  江太子点点头,又看向最前方的一位年轻官员。

  此人正是被楚帝赐封主司此次会试的吏部侍郎李维。

  江太子对他有印象。

  此子才华横溢,名声远传他国,在年轻一辈的文官中很有影响力,当初也是他的拉拢对象。

  最重要的,李维“忠肝义胆”,对臣民家国十分看重,先前也是极力反对投降的臣子之一。

  江太子目光沉沉的看着他,说道:“诸位今日冒着风雪来此,吾的感激之情,不予言表,若以后得机会,必会倾囊以报。”

  “殿下、这都是臣子们该做的事情,殿下万万莫再如此说了。”

  有老臣抹了抹眼角。

  向同生紧缩在同僚身后,跟着行了跪拜礼之后,才一同告退。

  风雪扬着猎猎作响的白帛,几名老臣原本腿脚都不利索,此时却走得飞快,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向同生刚经历过里间的一番“暗话”,全身都出了一身冷汗。

  江国主老年昏聩,对几个皇子也不甚上心,原本江太子在他们的眼中是个雄才大略,但也勉强可以守国的君主。

  可没想到江太子也选择了剑走偏锋的这条路。

  “抱工,这……”

  向同生打着哆嗦,迟疑的开口。

  江太子如此果决,想必当然肯定已有安排。只是或许是一切发生的太快,向同生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李维挺直着身板,大步走在街道上,目光极其深沉。

  江国主的灵堂内毫无看守之人,楚帝自然不是自大,不过是警示他们不管做什么都是吹灰之力。

  江太子破釜沉舟之事,说不准全在楚帝的掌控之中,就如同等待收网的渔民,趁此机会,将这些真正的旧臣一网捕尽。

  哪怕知道如此,江太子也要拼死一搏。听起来的确是江国主崩逝后,太子悲痛过度下的奋力反击,可就像是所有人心中想的那样,一切都发生的太巧了。

  江国主的死绝对不是意外,是楚帝?为了逼迫江太子和他们这群人浮出水面?

  即便李维不想承认,可他也知道绝无可能是楚帝暗中下的手。

  他能猜得到,那些精明的老臣自然也能猜得到。

  只是若不是楚帝,这个猜测就是枉顾人伦、天理难容。他们不敢继续想!亦或者,是知道自己最终的下场,不过是铤而走险搏一搏罢了。

  科举制考核制,已经彻底断了这些人准备在江郡“安享晚年”的可能。

  “抱工?抱工!你想什么呢!快快告知一下兄弟我啊,这,我们该如何是好啊!”

  向同生急得脚跟发麻。

  李维微微抬目。

  临近年关,又遭逢此乱,先前几日江国都城死寂得像是一座孤城。

  不过短短数日,境况已经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沿路上是摆放整齐的小摊,小摊贩的吆喝声混在冰雪中,不显得寂寥,倒显得生机十足。

  楚帝残暴,初入江国都就以几十个皇族的人头警醒官僚,百姓更是被传闻吓得战战兢兢,闭门不出。

  可不过短短数日,都城已经变得比之前还繁荣。

  一场战乱,没对江国的百姓造成任何影响。

  就如同当年楚军铁骑踏遍陈国,人们谈之色变,但是当年被血洗的也同样只有陈国皇室。

  楚帝狂妄自大,他利刃所指向的,也从来只是强大的敌手。

  向同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兜着手,神情变得复杂起来。

  江国主年迈昏聩无能,也因他的纵容,江国朝堂腐败不堪,百姓赋税极重,都城内全是皇亲贵眷的天下,甚至因着怕那些个贵人出行被打扰,都城数十里之内禁止任何群民贩卖、摆摊生存,店面铺子也都在勋爵之家手中,寻常百姓白日都不敢多在这里行走,生怕遇见哪家门户公子的高头大马,被卷到马蹄下,一条冤命都无处声张。

  年轻一辈的有志官员意识到这个问题,已经奋力努力,可偌大的皇城,根深蒂固的世家,除非江国全部势力都被重新翻洗,根本不能被撼动。

  而如今,这些“大员”已大半数毙命在楚帝手中,剩下的每日躲在府中,连大门都不敢踏出一步。

  一颗蹴鞠小球滚到向同生脚下,他们穿着官服,追着小球跑来的小丫头迎面见到他们,惊惧的停下小脚,大眼睛里冒出泪光。

  向同生手忙脚乱的把球递过去,哄到:“别哭,别哭。”

  小丫头已经飞快的跑远了。

  向同生叹了口气,他站在原地,颠了颠手中的小球,低低的开口:“……真不知道如何是对是错啊。”

  李维目光变得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