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廷中央支起一口大锅,咸鲜味四溢。

  锅中烟熏缭绕,方寸十里之内,烟气大得不能视物。

  数十人搭着木梯爬到锅侧,二十几双手上下握着一柄铁打的汤勺,嘴中喊着“一二三”,握着那铁勺搅动不停。

  吴多郡手持蒲扇与当今圣上伫立在后,御前侍卫前后环绕,旁边御膳房与太医院来的人点头哈腰询问吴多郡下一步该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你们除了会问怎么办还会干什么?再去买几味去除肉腥味的香辛料。”吴多郡在楚昌瑞身边挥动团扇,驱散走附近的浓烟。他小心地瞧一眼喜怒不定的帝王,又道:“等到这汤煲好了,人也备齐了,就可以炖唐僧肉吃了。”

  楚昌瑞轻轻看他一眼,吴多郡笑逐颜开,狗腿子般勤勤恳恳道:“皇上,我派人打听过了,莫成意赢下了武林盟主之位,去天机阁拿了空灵泉的舆图,我们只要跟在他后头便什么都有了,这长生不老药岂不是手到擒来?”

  “那还不快去?”楚昌瑞才过而立之年却已有早衰之相,两鬓微霜,瑞凤眼下几道皱纹,虽凶狠时不怒自威,可平日对镜仍会恐慌。

  年老色衰乃世间规律,这规律竟敢连当朝天子也不放过。

  吴多郡打了个哈哈,转头眯着眼凶态毕露:“都干什么呢,长眼睛了吗?动起来啊,备轿,抓唐僧!”

  莫成意撂下手中的湿毛巾,仗着萧明潇不能拿腿蹬他,手掌裹住萧明潇裸露的膝盖。

  他微仰着下颌,深黑的长眸隐含着孤注一掷的情:“哪有什么别的师父?我从头到尾只有你。”

  好呀,如今哑巴都能伶伶俐俐说情话了。

  萧明潇又拧巴又怄气,对莫成意简直是无计可施。

  人家都说,不要收比自己小没几岁的徒弟,那种徒弟既不把你当大人,也不觉得自己是小孩,教不会听不懂的。犯错时你指他几句,他要认定你阅历不比自己高深多少,绝不认为自己错。

  莫成意就是这号人。

  他不觉得自己有错,杀人没错,练了邪术不认,也不犯犟,盘问他他就要说些别的扯开话题,最喜欢拐着弯捡好听的话说。

  萧明潇不为所动,还是步步紧逼:“你是不是练了什么邪术,老实告诉我。”莫成意拧眉伸手从他腿弯抻过去,将他整个人抱回榻上。

  直觉告诉他不应继续隐瞒下去,练邪术并不比杀人更糟糕,然而不承认或许还能挽留几分在萧明潇心中的形象。

  他心说这些事实有那么重要吗?即便他没学什么邪术,拿峨眉派的功夫去杀人,萧明潇就能宽慰几分吗?肯定不会,但萧明潇就是见不得他有所隐瞒。

  隐瞒只会让他在萧明潇心中罪加一等。

  莫成意今夜就要带萧明潇前往空灵泉,他没办法因为这事与萧明潇再闹上一天两宿的。

  明知道说出事实只会对自己不利,他还是直截了当地一口承认:“我学了般延年的春恨五切斩,但我是自己学的。”

  萧明潇多漂亮的脸蛋都要煞白下来,莫成意可真直接,俊脸不红不白,说这话的时候也没有跌宕起伏一波三折弄什么铺叙,仿佛正道之人走邪门歪道并不是件值得羞耻的事儿。

  自学邪术成才,凭邪术杀人还不以为意,恬不知耻。

  他还担心过莫成意杀人会不会害怕,结果在莫成意看来这一切都顺理成章,风轻云淡?

  “你就没有别的想说?”萧明潇哆嗦着嘴唇,蕴红的眼尾边,水眸生恨,抑制许久的浓重情感虽迟但到。“你现在连借口都不找了是吧?”

  恨怎么会缺席呢?担忧也好,痛心也罢,他怎么可能不恨莫成意呢?爱徒爱徒,爱之深恨之切,越爱的人仿佛天生最后就是用来恨的。

  莫成意抱起他,心说他确实没有借口可言,单手拿了毯子将萧明潇裹成春饼:“我们该走了。”

  萧明潇闭上了眼,声气虚浮无力:“莫成意,你没有心。事已至此,你不与我同死我便只能恨你了,你真让我难过。”

  莫成意还是霸道且不由分说地将萧明潇从姜婵身边带走了,空灵泉之行他势在必得。

  他隐约有种预感,空灵泉是条能走的通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若不带萧明潇去空灵泉,他和萧明潇才是真的完了。

  两人并未闹得不可开交,一个残疾人和一个健全人没什么好起争执的,只是萧明潇一声难过将本来晦涩的关系弄得愈发胶着。

  莫成意确实对别的东西都没所谓,然而萧明潇的话他不仅放在耳边听,在心里自己也要反复考察推敲。他选择性忽略“恨”,认为“难过”意思应当是萧明潇还在乎他,将他放在心上才会难过。

  这般也总好过萧明潇不在乎他了。

  他牵了一匹骏马,要来一匹宽敞的车舆,那车中的地方宽敞透气,能躺能坐,如此甚是适合二人行路。只是舟车劳顿,终归对萧明潇伤势不好。

  莫成意这会儿才面有愧色,还知道说对不起,萧明潇却觉得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觉得莫成意对他的好有些虚伪。

  以前怎么就觉得他好得千真万确呢?萧明潇想破脑袋才得出结论,因为以前也没发生过那些破事,莫成意确实对他好的千真万确。

  很烦,这两厢拉扯让萧明潇宛如撕扯成两半,一半骂莫成意混账,一半不明确表态,却默不作声地偏袒莫成意。

  萧明潇恨透了这样的自己,也恨莫成意,眼不见心不烦,他塌腰埋在莫成意置办在马车榻上的软毯上,鹌鹑似的藏起来,不想面对莫成意。

  莫成意提起的嘴角倏忽落下,长眸无光,他抿唇上马。

  长鞭一甩,马儿嘶鸣努劲向前,车身颠簸不定。

  想到萧明潇的伤势,他又将马儿训的步子迈得稳当些,心却空茫找不到落点,宛如无枝可栖的鸟,能飞,然而竟不知要飞到哪儿去。

  莫成意一直觉得只要永远陪伴在萧明潇身边就能将自己仰慕喜欢的人牢牢地抓死在手掌心,可为什么某些东西正不可阻挡地从他的指缝间溜走?

  明明萧明潇就在他身边,他却觉得无能为力,阻挡不了从手中流逝之物。

  去空灵泉的路上有人跟踪,跟来的还不少,至少有两三百号人。

  身后有马蹄声、车帘摇晃声,还有人的行路声。除此之外,莫成意还听见了吴多郡掐着嗓子装太监喊“皇上”。

  他们借着疯长草木遮掩身形,却也明白莫成意能听出来,后期已经到了懒得掩饰的地步,也就脚程慢点,似乎明摆着问他们“反正我就跟踪你了,你能怎么样”。

  萧明潇听见声响不闻不问,莫成意也不紧张,偶尔朝车厢内探头进去望一望萧明潇。

  萧明潇半倚半坐,墨丝长了不免萦绕在怀。

  日光不厌其烦地透过纱帘的缝隙窥探他的美貌,疏朗地笼在他的面容上,阳春三月仿佛先行降临在这个不算宽敞的马车内。

  他的师父恹恹地瞧着他,桃花眼开败了精神气也美得挑剔不得。

  “不是有人在追?抓到了是不是要被打入大牢?”萧明潇面无表情地问,“看我做什么?”

  如果是往日的萧明潇,定会在此之后接一句“我脸上有花?”然而今时不同往日,萧明潇却说:“转回去,我不想看到你的脸,看了让人恨,恨得好累。”

  以前喜欢的脸,如今望而生恨,恨得不想再婉言。反正莫成意和他说话也直白,萧明潇便不惜明刀去捅莫成意的心扉。

  然而他手握这刀没有把子,他双手攥着刀刃拿刀尖刺伤莫成意,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自己说出一个恨字,那种痛意也要加诸在自己身上。

  最后反正是两败俱伤,他不信莫成意一点反应都没有。

  萧明潇说恨他。

  莫成意的郁结从不表现在面上,深黑的眸子凝在萧明潇身上,手中缰绳拧在手背上和绳索一样绞紧,绞到宛如给自己上刑,起伏不平的紫血色淤痕昭示着血液不通,恐怕再多绞会儿,莫成意这手就要和他的一般废了。

  萧明潇无情开口:“手不要了就剁掉。”

  莫成意终于放过了自己的手,竟然边驾车边提出了一个建议:“师父想要砍掉我的手脚也可以,等师父好了便动手吧。”

  萧明潇不知自己烧成灰烬的心哪儿又来的气,莫成意真是回回能把他气死,他怒目而视,高声道:“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残暴?”

  莫成意一愣,竟然对他笑了笑说:“也是,师父当然对我下不了手,但师父总要清算我的罪孽,总要如此师父才能心安。”

  “什么都别说了,反正我也好不了,你说这些话也没意思。”萧明潇的心颤徐徐不停,莫成意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他最恨这点,但他对莫成意下不了手,就算手脚好了,他也无法对莫成意拔剑相向,所以他才会想要与莫成意兰艾同焚。

  “空灵泉没有神仙,莫成意,你别再犯癔症了。”萧明潇一字一句地提点他,“我与你没什么好清算的,你杀的不是我,没有欠我账。你不与我死,我们就只能这样活着互相折磨到死,如果这便是你想要的,我无话可说,也只能奉陪。”

  萧明潇明白他点不醒莫成意了,他这个样子,也没办法与莫成意分开。

  反正活着也是地狱,死了也是地狱,那就互相折磨吧。

  这样也许会好受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

  我爬回来了TVT

  六月要考试,所以前几天我痊愈之后吊着一口仙气把正文写完了,最近应该会更的蛮多的,更到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