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成意这话若即若离,可谓不仅暧昧,还在暧昧上朦胧了层纱。

  萧明潇阅尽大晋盛行的风月话本不会意会不到莫成意所言为何,但这话出现在莫成意身上扑朔迷离的很,他觉得自己应当译解错了,莫成意单纯想说自己确实感觉良好。

  这个不必追究,倒是新任国师吴多郡这个时机来的蹊跷。

  去正源堂有一段脚程,门内不许使轻功,萧明潇边走边讽道:“顾国师仙逝才不过三日,他的好徒弟也不披麻戴孝,立马找到我门上,有趣的很。我看他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要烧到我这里。”

  莫成意走在萧明潇左侧,不住侧脸注视着萧明潇,见他轻易换了个话题,朗目低垂,好不容易扬起的唇又平成了线。“除了武林大会,想不到什么事情能让他来的那么急,只怕他听到了什么风声。”

  “怕什么怕,我倒要看看顾沉绪后面续了个什么蹩脚妖怪。”

  萧明潇冷笑一声掀开正源堂前殿的春秋门帷,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尖嘴猴腮的鼠脸。

  这张鼠脸上还有颗奇大无比的黑痣,痣上点了根虎须长的灰毛。

  他身着六十四卦道袍,手持拂尘,打点齐整却半点不入流。

  这是顾沉绪徒弟?萧明潇抽了抽,顾沉绪年轻的很,这人看着好像能做顾沉绪他爹。

  见他来了,吴多郡谄媚一笑,两眼边的褶皱下宛如没有活肉凹陷下去,捧着肚皮站起身说:“久仰萧掌门大名,吴某人在这里见过萧掌门了!”

  他说完便要弯身行礼,双手短小难以按到膝盖,还在努力。

  萧明潇哪里敢收他的礼?恐怕这人肚子里全是花花肠子,指不定要怎么算计他呢。

  当下他将吴多郡扶起来,皮笑肉不笑道:“吴大人,你在这儿等了也不是一时半会,我是江湖中人,也不爱遵循这些繁文缛节,咱们有话直说如何?”

  吴多郡捋着花白的胡子哈哈大笑,“好好好,那我便单刀直入了,皇上想要长生不老。”

  长生不老?他没听错?

  萧明潇二次抽动嘴角,从肺部往上冲了两个没劲儿的笑声,“是吗?那怎地不去拜神,来我这做甚?”

  吴多郡仔细端详着他的俊脸,不放过一丝一毫的表情,攒着白须缓缓道:“朝廷也是近来才听闻你们十年一次的武林大会不仅是选第一门派和武林盟主如此简单。如若登上盟主便可求仙问道,羽化登仙,百年前的少林方丈还因此金袍加身立地成佛了。所以武林各大门派才为这武林大会争个你死我活,是还不是?”

  父亲从他记事起就在念叨这个事儿,吴多郡讲的不全,尽管如此萧明潇还是听了想吐。

  当年为了成为武林盟主,他父亲起早贪黑练武,最终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哪里会有天上掉馅饼,让凡人成仙的好事?

  纯粹放狗屁。

  萧明潇嗤笑一声,撑着额头淡淡道:“传说罢了,好比女娲补天、夸父逐日,国师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如果大人为的是这个事,就不该来找我。如何故弄玄虚哄骗当今圣上是你的事,你来我这儿,什么都得不到。”

  吴多郡对他出口的冒犯也不生气,好商好量般叹口气道:“实不相瞒,今儿个是皇上要我来。皇上想要萧掌门率领峨眉夺取第一门派之位,再登上那武林盟主为朝廷效力,像你父亲一样。”

  萧明潇怒也不好怒,笑也不想笑,偏头看了眼站在一旁的莫成意。莫成意这会儿倒是很有眼力见,抬手给他倒茶,但没给作为宾客的倒,他也没说话,便让吴多郡前头的茶碗空着。

  “遂不了你的意,武林大会,峨眉去不了。”萧明潇左手端起盖碗茶托,右手开了茶盖,啜饮一口,散落青丝上绾起的发髻上插了一根木簪,颇为素雅。他移目回望吴多郡,挑眉道:“大人若是没有别的事就请回吧。”

  吴多郡摆手大笑,“萧掌门啊萧掌门,你赶不走我,我早料到你不愿与我为谋,事先准备了个好东西拿与你看。”

  他也不含糊,当即从广袖中掏出一个破烂的缝线矾蓝册子,递与萧明潇。

  “又在装神弄鬼,你们这些道士还有什么花招?”萧明潇哼笑着接过册子。

  他不甚在意翻开,往上扫了一眼,脸色突地大变。又连连看了几页,浑身发凉,宛如开春时节从头到脚淋了一盆寒凉彻骨的冰水。

  萧明潇关上册子,将其按在两人中间的榆木方桌上,定定看着吴多郡,声音不免压着怒意:“吴大人这又是什么意思?”

  “皇上提点我,说咱们峨眉一大家子,不仅有武林中人,还有妇孺门童。要养活这么多人,光靠劫富济己断不可能。”

  吴多郡小眼笑成了一条缝,从这缝中窥视着他,双手交叉放慢了语速。“我一查就发现个不得了的事情,咱们光大正义的峨嵋派竟然抢盐帮的生意,贩卖私盐。自古盐铁官营,违者可是要掉脑袋的。”

  吴多郡拿手在脖颈前比划断头的姿势,翘起二郎腿,在喉间吟了个调子。

  “要真彻查下去,官兵官将包抄峨眉山,有武功的能跑,手无寸铁的小孩女人可跑不了,兄弟含恨失去妻女会如何待你,萧掌门?”

  打蛇打七寸,吴多郡当真是有备而来。事已至此,萧明潇看这武林大会他是非参与不可,但吴多郡那小册子上写的东西可并非简单查便能查的那么细致,连他的人几时出发,接触过什么人都一清二楚,他得好生问问。

  “别的暂且不谈,你这消息从何而来?”萧明潇问道。

  “武林虽崇尚侠气仗义,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萧掌门,我不再多说了。只要你仍愿效力于皇上,金银珠宝都不在话下,人手也随意拨予你。”吴多郡满脸不欲多谈,形式扭转,现在他占上风,得意都写在了狭窄一张的脸上。

  萧明潇一口银牙都要咬碎,眼波流转冷意横生,他按捺着怒气对莫成意挥手,莫成意心神领会,这才给吴多郡倒茶。

  吴多郡春风得意,笑眼收了他的茶。

  要不是真有把柄在他手中,高低让莫成意按着吴多郡,痛痛快快揍他一顿。

  “喝了我的茶,吴大人再说说,我是从什么时候效力于朝廷的?”萧明潇冷问。

  “这……是我失言,还望掌门体谅。”吴多郡放下茶盏刹那,房梁上瓦片细小的松动声传入萧明潇耳中,他拍桌喝道:“谁在那里?”

  一直在旁侍候的莫成意双脚一蹬,当即没了影,显然去追那梁上小贼去了。

  诸事不顺,萧明潇自然不虞,莫成意一走,他在吴多郡面前装也不装了,自个儿坐下喝闷茶。吴多郡听过他的脾气,也不在意。

  半个时辰不到,莫成意铩羽而归,他自然而然在萧明潇面前跪下以谢罪。

  “师父,来者轻功在我之上,方才他移山过水,凌波微步,出山后便全无踪迹,弟子只撕了他一块衣角下来。”

  他要块破布有什么用?

  萧明潇秀眉又拂波澜,他还没表态,吴多郡便将茶盖阖上,乐悠悠道:“隔墙有耳,萧掌门还是小心行事,我来了也有一阵子,马车和侍人都在山阶下候着,只怕也急了,我这就先走了,不必送,不必送。”

  吴多郡自个走了,萧明潇这是满腹的气,看见莫成意拿着块破布当宝贝的样子更是心堵,急却急不得。

  他飞速寻求着对策,一边吩咐道:“不必跪了,你去知会一声,明日卯时商讨如何应对这武林大会。晚膳后那几个时辰不准玩乐,都改为练武。”

  他想着想着,又看见莫成意身上烂了的袍子,声音不自觉轻了几分:“换了衣裳再去见人,这件扔了,别像以前那样,旧的不值当留着再穿。对了,你去玄花室探望你小师弟,指点他一二。倘若真参与武林大会,他小小年纪就要和其他师门底下的青年才俊过招,我怕他要出事。”

  莫成意答是,恭恭敬敬从垂眼到抬眸,清眸上染着欲说还休,薄唇半抿,开口道:“师父,檀香还未行拜师礼,算不上我师弟。”

  萧明潇这会儿真没空跟他生气,扯了扯唇角:“武林大会迫在眉睫,哪里还管这些细枝末节,我说你去办便是了。”

  -

  峨眉千峰岭,清虚宫下,玄花室。

  日光熹微,月色先渲天幕三分,玄花室偏僻清净,名讳中有玄花却处处皆是兰草文竹等修身养性的草木。室内小泉流水,假石嶙峋,雅致的广寒木四方桌在窗柩旁边陈设。文房四宝早已备好,这是掌门亲传弟子才有的待遇,要他们读书写字,吟诗作画,内外兼修。

  室内不见檀香少年,却是一个二十来岁满脸焦黑烧痕的青年在桌前提笔写字,他手边放了枚青石,一只斑点白鸽正在他案前打转,恍如辨不清方向,被什么影响了。

  这毁了容的丑陋青年含笑自言自语:“写什么呢,写——‘我已见到少主,他正效忠于峨眉掌门,此事难办?’还是写‘恐怕无法带少主归去’?还不够,应当再吓人一些,才能报他们给我的恩情。”

  潺潺的流水外,地上细腻的摩擦声似是对青年的回应。

  “罢了,慢慢来才有意思,还要给我的脸补点笔墨,换到这边一人住倒是方便不少,也有机会疏通筋骨。”说罢,青年竟从旁边扒拉出一层肉色人皮。

  这人皮面容清秀,眼下两痣,正是少年檀香的长相。

  他蓦地从手心中划拉出一根极细极小的针,蘸取墨水往那人皮眼下两痣扎去,手法之快,几乎让人辨不出来,再看时痣已点到清楚明晰。他再将人皮原封不动贴回脸上,又变回了檀香的面目。

  “看萧明潇那张脸,竟能有男子生得那样美,我这皮相画的还是太过平凡,下次若有机会用,可以仿照他的面目将我这人皮改的精致些。”青年平静无波地说着骇人的话。

  眨眼间,他的手腕竟缠上了一只通体青黑的怪蛇。这蛇两侧生翼,吐着猩红的蛇信子,滴溜的竖瞳无情注视着他,似乎在听他说话。

  青年复又从手心掏出个豌豆大小的棕色颗粒,喂给了腕上的奇蛇。蛇并未反抗,而是热情将其吞下。

  “这是我新炼的蛊,味道如何?”

  青蛇竟然像人那般点头,不过弹指间,这蛇便从青黑变成了赤红的面目,弯曲的身体左右律动着,嘶嘶吐着蛇信子,往青年手腕上缠了几圈,蛇身不断摩擦着人的肌肤,似乎被激起了某种冲动。

  青年拇指摁开青蛇的嘴,将手腕放进蛇的嘴中,这蛇便即刻落齿咬下去吸他的血。

  不久,蛇的躯体停止了剧烈的起伏,随后撤走了毒牙。蛇的毒牙所接触的那寸肌肤则奇迹般在不久后愈合了咬痕,恢复成光滑的肌肤。

  门外传来走阶梯的步子声,青年笑了一下,低语道:“有人来了。”

  莫成意从玄花室侧殿进门,高束的发丝垂至腰际,金玉线的花穗子饰着,紧身墨色长衫显出他颀长挺拔的身段,渐黑的天色拢在他冷峻如玉削出来的面目上,无端有种压倒的恫怖。

  他没什么表情,寻常的阴郁是常态,但他的阴郁在他利落干事的衬托下并不为人所诟病,反倒成了门派中所有人崇尚的定心丸。

  说的少干得多,若不是谈情说爱,确实讨人喜欢。

  莫成意下颌微抬,瞳孔却往下缩,俯视着室内无措的少年,简明扼要道:“我方才听见你一个人在说话。”

  方才室内的青年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出现在众人眼皮底下的小少年檀香。

  檀香忸怩地背着手,扯着手背上的白纱,面带踌躇,而后说:“平时没什么友人作伴,习惯了自言自语,没吓到师兄吧?只是因为今日尝到的菜肴比往日在厢房分到的好吃而忘乎所以了。”

  莫成意眼皮抬了抬,竖掌直劈他颈后命门,电光火石之间,方才还忸怩不已的少年腾空朝后一踢,蹬空用了移形换影第五式的闪避。

  寻常人看不出来,但莫成意注意到檀香起式可并非移形换影,他使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后勾脚姿势,并非本门的招式,这移形换影是半路换出来的。

  檀香喘着气一副惊魂未定的惨状,“师兄怎么试探我也下这样的杀招,若不是我恰巧没走神,小命都要保不住。”

  莫成意并未揭发他,而是像平日那般面无波澜,语气中多少裹挟着点作为师兄的赏识。“今日我对你态度不好,是我的错。你比你表现出来的天赋更高,确实像师父说的那般,天赋异禀。”

  檀香背后寒气乍起,勉强挤出一个笑,经过这样大的惊吓,这笑比哭还难看:“多谢师兄夸奖,檀香当不起。”

  “你喊我我便想起来了,你可以称我为师兄,未行拜师礼却不能称掌门为师父。师父不拘礼节,你喊他他便应了,但你自己要拎得清。”莫成意若无其事地教导檀香,似乎方才对檀香下杀手的另有其人。

  “懂了吗?”

  “檀香懂了。”檀香听他一席话哑口无言,论位分,萧明潇之下便是莫成意,他还差得远,即便被训话也只能乖乖听着,不得反驳。

  莫成意面上辨别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只说:“懂了就好,明日卯时来大堂,按时来,别再迟。”

  语罢,莫成意抬手在檀香右肩上拍了拍,长身下俯,一双墨眸对着檀香巴掌大的脸庞,露出了探究的意味。

  他的束身衣包裹着浑身肌肉,额前为刘海所遮挡,马尾所用的金玉线随着发丝的垂落一同下摆至肩背,茉莉的香气浅淡无意地袭来,与他锋利如刃的面容相悖。

  不会因为是萧掌门喜欢茉莉这人才在身上熏香吧?

  檀香下意识冒出这个想法,因莫成意的靠近在面上装出几分害怕的畏缩模样。

  他以为莫成意会对他动手动脚再绵里藏针威胁他几句,谁知莫成意根本没碰他,直起身,还是一副好好师兄的模样:“饭菜好吃,我差膳房给你多送点,你别饿瘦了。师父要是因为你而责备我,我也会自责。”

  -

  一个时辰后,檀香收到了整整两份的晚膳。

  来送饭菜的伙计方震安也负责弟子厢房的膳食,看了他啐了口唾沫,忿忿不平道:“你当自己是什么人,还说我们往厢房那送的菜难吃?要是真难吃,从前送往厢房的饭你就不该吃。”

  “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难怪厢房那边管事的师兄不爱搭理你,你自己造的口孽,自己担着吧!这两盒子饭本来是东边坡上扫地的两个弟兄的,你随便一句话,叫别人饿肚子。这样吃下去,山都要被你吃空。”

  檀香冰冷望着来送饭菜的人,待他说完,几步走到山崖边,曲膝将木制食盒统统丢掷到山下去,侧脸对那人说:“这样倒下去,他们总有的吃了吧?”

  他所住的玄花室下,刚好对着峨眉山东边的坡。

  方震安怒发冲冠,偏偏门内规矩明令不能对自己人动手,他结巴片刻道:“好啊你,你小小年纪心思如此恶毒,等着,我去禀报大师兄。”

  说完,他便去旁边寝室寻大师兄。

  大师兄似乎在烛光之下对账本,将他迎入内室,半点架子都没有,还安抚他道:“你没错,可檀香是我亲师弟,不该是我论他的对错。”

  方震安注视着莫成意幽深的墨眸,立马想到了萧明潇,急道:“大师兄,那掌门呢?掌门总能定他的对错吧?”

  “师父自然能。”莫成意颔首,不疾不徐地说,“明日卯时你来正源堂,将此事说与师父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