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没有这个价值,季昕予心里默默地想。

  陆深这种人,无论在人前营造了多么宠他爱他的假象,一逮到机会,立马便会用更加刺骨的冷水把他浇回现实。

  比如,像这样明知故问的问题,就差直接把“自以为是”四个大字直接丢他脸上了。

  而令人无奈的是,其他人却往往像季明杰一样被陆深精湛的演技迷惑,以为他在陆深面前重要到有充足的话语权。

  季明杰甚至没有注意到季昕予的脸色逐渐黑化,仍旧迫不及待地寻求帮助:

  “昕予,爸爸顶着那么大的压力把你带回温家,你可不能不管爸爸呀!”

  季昕予低头不语,经过陆深几次冷热交替的教导,他已经对自己工具人的定位十分清晰。

  但这份沉默落在季明杰眼里,却寓意着季昕予已经蜕变成了“攀上高枝后对老父亲不闻不问的白眼狼”。

  “季、昕、予!我是你爹,没有我哪来的你,你还有没有点良心!”季明杰恼羞成怒,甚至为了躲过温以珏的关注而刻意压低的音量,都骤然升高。

  他那浑浊的老眼瞪着了季昕予几秒,见对方仍然没有反应,便慌不择路,对着季昕予的脸扬起手来,嘴里还恶狠狠地咒骂:

  “这才几天就跟这个冷血动物蛇鼠一窝了,看我不打死你个白眼狼!”

  动作娴熟,断然不是头一次这样了。

  季昕予下意识闭上了眼睛,本能地侧头躲避。

  “啪”地一声,那双肥得流油的肉手迅速甩了过来,在季昕予的耳边炸起不小的响声。

  怎么回事?他的脸颊一点痛觉都没有,甚至没有感觉到一丝空气波动。

  季昕予先是小心翼翼地睁了一只眼,发现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季明杰,此刻面色僵硬呆愣在原处,那只作恶的手掌无措地悬在半空,掌心通红。

  该不会……

  季昕予猛然抬起脸来,这才看到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挡在自己脸前,可想而知,那清脆的巴掌声必然是落在了这只手背上。

  “我天!”季昕予倒吸一口凉气,惊呼着小心翼翼地将那手掌翻转过来,果然看到手背上浮现出几乎蔓延整片皮肤的红印子,他心疼地拉过来吹气。

  这可是他精心刻画,反复修改过无数次的梦中情手,怎么可以挨打呢!

  而季明杰的心里已然警铃大作,虽说陆深目前还不是陆氏集团的直接掌权人,但毕竟身体里流淌着陆家狠厉果决的血液,有朝一日他掌了权,今天自己打的这一巴掌,打散的很可能就是自己后半辈子的安定。

  “我……”季明杰想开口解释,却又觉得自己身为长辈,大庭广众之下在晚辈面前认怂太丢面子,于是张口不是闭口也不是,便只动了动嘴唇尬在了原地。

  陆深从季昕予面前抽回了手,手背摊开在自己眼前看了看,似乎并不介意那块相当显眼的痕迹,而后将手随意搭在季昕予的肩膀上,把人往怀里拉了一下。

  季明杰颜面尽失地在两个小辈面前手足无措,而在旁边等待许久,被响声吸引过来的温以珏等人也来到了他们面前。

  “怎么回事?”温以珏看到季明杰僵硬的表情,和依然悬在身侧的手掌,低声询问。

  季明杰几十年如一日地龟缩在温以珏身后惯了,见她过来反倒安心了些,顺势走到温以珏身旁,颇有几分狗仗人势的样子,低声说道:

  “我刚才一不小心打到了他。”

  温以珏闻言,便以为刚才那清脆的巴掌响是落在季昕予身上,抬头看过去,才注意到搭在季昕予肩头的那只通红的手背。

  “爸爸!”温昕沅显然也注意到了陆深的手,惊呼出声道,“这也太……不小心了!”

  滚到嘴边的“冲动”二字被喻安洲的示意拦了下来,即使大家都知道一米七不到的季明杰再怎么不小心,也不可能无意中打到身高接近一米九、间隔一米多的陆深身上,他还是转而顺了季明杰的意思。

  这是季昕予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仔细观察温以珏,这个在温氏鼎盛时期成长,却在行业没落起点掌权的女人,看起来比其他人都要沉稳内敛的多。

  她的脸上交错浮现着出生在罗马的慵懒倦怠,和逆风中颠簸的坚韧不屈,细看之下,竟能品出几分与陆深相似的气度来。

  看到陆深手上的痕迹后,温以珏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但很快便自然地消解掉了,依旧优雅又疏离地关心道:

  “陆深,手怎么样,需要冷敷吗?”

  季昕予也猜不透陆深的用意,他维持着一贯的面瘫脸,对温以珏的问询不以为然,仍然居高临下地看着季明杰。

  眼看着季明杰庞大的身体不自然地往温以珏身后缩,温昕沅觉得十分丢脸,开口说道:

  “要不还是叫医生过来看看?”

  说罢,便戳了戳喻安洲示意。

  “不必了。”陆深终于开了口,简单的三个字便又将众人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他的目光巡视一圈,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温以珏,说:“本来以为,凭温家的家教修养,有些事说得太明白反而不好。”

  “但说无妨。”温以珏虽然个头比陆深矮了不少,但作为一家之主的威严与从容却更甚于他。

  陆深不置可否,向上扯了一下嘴角,斜睨着季明杰藏不住的大脸,说道:

  “犯了错要及时道歉的道理,您没听过吗?”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直指季明杰的方向。

  季昕予也气不过陆深被打,附和道:“就是,但凡有个幼儿园文凭,也不至于这都没听说过!”

  “什么?!”季明杰躲在温以珏的背后,惊呼一声。

  温以珏回头瞪了他一眼,季明杰转而低眉顺眼地向温以珏嘟哝道:

  “难不成还让我给他们两个小的道歉?”

  “传出去还不被别人笑死啊。”

  听到这话,季昕予内心的正义感便熊熊燃烧起来,一时上头,上前一步叉着腰说:

  “动手打人的时候您怎么不顾及到温家的颜面和名声!”

  “更何况,陆深要是真动起手来,恐怕就不是被笑两句的程度了吧。”

  不仅直指季明杰随便打人道德低下,还附带着称赞陆深宽容大度。

  季昕予对自己这番上头发言表示十分满意。

  季明杰难堪地刚要从温以珏的身后走出来,一抬头,看到站在旁边的温昕沅和喻安洲,便又打了退堂鼓。

  要是只有陆深在也就罢了,现在还多了温昕沅这个来历不明的儿子,和出身草根的半个徒弟喻安洲。他堂堂温氏总经理,熬了这么多年才将以往不择手段跪舔上位的形象抹去,怎么可能再在这两个人面前丢面子。

  他扯了扯温以珏的衣袖,心想着,好歹他也是温氏的总经理,温以珏再瞧不起他,至少也要在外人面前保全温氏的面子。

  “道歉。”温以珏对季明杰的明示暗示全然不理,以命令的口吻说道,甚至连多余的一个字都不愿意说。

  季明杰难以置信地看着温以珏,对方却并不打算回头与他有任何交流。他便又转头看向温昕沅,后者更是直接转身背对着他,与喻安洲看向别处。

  “道歉。”温以珏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已经可以听出几分不耐烦,显然不想在这种无谓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更何况,每拖延一分钟,温氏就更丢脸一分。

  季明杰怨怼的眼神迅速在周围扫视一圈,幸好此时没别人在,他便低头看着前方的水泥地,喃喃自语一样的音调敷衍道:

  “抱歉,刚才打到你了。”

  “好了,”温以珏的面子已然挂不住了,急促地对陆深说,“时间不早,咱们就不要浪费时间了。”

  说罢,便自顾自地转身要离开,任由季明杰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

  “不对吧?”陆深上前一步挡在温以珏面前,像一堵高深莫测的铜墙铁壁,不用尝试便知难以翻越。

  温以珏抬头看着陆深,脸色铁青,厉声反问:“你还想怎么样!”

  “我不管你们温氏内部出了什么问题,”陆深的表情也变得冷硬,语气骤然降至冰点,即使面对久经战场的温以珏也毫不逊色:

  “陆氏也还没到要与温氏合作才能运作的程度。”

  温以珏似乎对陆深的话不以为然,反问:“你什么意思?”

  陆深见她这副反应,心下了然,这温董事长恐怕只知道自家报价被偷梁换柱,对季明杰暗度陈仓的事情还毫无察觉。

  于是,他便“好心提醒”道:“区区150亿的生意,哪怕分文不赚,陆氏也赔得起。对于季伯父提出合资施工,来弥补温氏报价失误的一部分损失,陆氏半分兴趣也没有。”

  温以珏凌厉的眼神转而指向季明杰,这没出息的老家伙居然紧张到手臂颤抖起来,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况且,昕予从不参与陆氏经营,”陆深抢在季明杰和温以珏说话之前,厉声质问道:

  “凭什么合作谈不成,就拿我的人出气!”

  言外之意很明显,该接受道歉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季明杰巴掌指向的对象——季昕予。

  “小珏,他们这是污蔑,妄想挑拨咱们一家人的关系!”季明杰眼看着陆深毫不留情地揭了自己老底,赶忙握着温以珏的手臂解释:

  “这么多年我在温氏勤勤恳恳,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怎么可能私自跟陆氏谈什么合作不合作的。”

  这老家伙真是把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练得炉火纯青,季昕予环顾四周,指着高出突起的摄像头,明知故问道:

  “这就是市郑府的监控吧?果然是半点死角都没有呢。”

  季明杰断然不敢动用监控视频,那样便是直接告诉别人,自己投标不成反倒去给陆氏装孙子。

  而温以珏,更不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温以珏低头不语,拨开季明杰的手,生硬地低语:“回去再说。”

  “好好,”季明杰谄媚地站在温以珏身侧,救命稻草一样紧贴着温以珏,好不容易她有反应了,季明杰自然忙不迭应声:“咱们回去说,回去说。”

  陆深便又威胁似的上前半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温以珏。

  后者脸色铁青,侧头向季明杰示意,他才不甘不愿地后退了半步,垮着脸朝向季昕予的方向。

  他似乎是想保留最后一丝尊严,道歉时目光越过季昕予的脸,紧紧盯着他头顶后的砖纹,敷衍道:

  “爸爸不该气急了朝你动手。”

  “都是爸爸不对,你原谅爸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