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各位乘客，欢迎乘坐K238号动车，列车车厢内请勿吸烟，吸烟会……”
我的心情总是郁郁，碰巧这天好死不死下大暴雨，进高铁站的前一秒踩了个水坑，鞋子也弄湿了。
“嘿！冉一，在这里。”
白尚名看见我，连忙起身招手。我的座位靠窗，他靠走道，把我让进座位坐下，他很殷勤地拧开一瓶水给我，“冉同志，受累受累。”
“白警官，你这态度让我觉得自己像是要被卖了一样。”我接过水，玩笑道。
“哟！谁敢卖你啊？你这一趟啊就是我们的吉祥物，要是少根头发，大唯分分钟撕了我。”白尚名脸上带笑，有一种老嫂子看小孩即视感，“这次行动，你安心坐镇，提供信息就行。顾勇在武名的制药厂我们查了，没有制毒痕迹，负二楼和几个分散的点存的都是成品。”
“你们这么确定顾勇在宇安？”
“证据确凿，现在我们在宇安的人正盯着呢。昨天还有人看见他去过福利院和农贸市场。等等，冉凌没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啧，真憋得住，是个做大事的人。”白尚名一脸赞叹，说道：“顾勇在宇安还有个制药厂，冉凌访问过当地人近几年制药厂的情况，杨禾还潜进去打了几天工呢。”
“打工……发现了什么？”
“暂时没有发现，一切生产都合情合规，也没有欺压劳动者的情况。”
当地人，那一定和艾伯伯跑不开。老鬼，可真是团结所有能团结的力量。我也越来越相信，杨禾其人，老鬼叫他跳到岩浆里游个泳，他都能说：“舒服，温度刚刚好”。
“证据确凿，冉凌之前告诉我，你去过那里，可能会有帮助。没想到什么也不和你说，这哥哥怎么当的？”
“来不及，这几天出了好多事。”我把矿泉水放进背包，看向了窗外。我明白他想说什么，他一定查过老鬼，户籍档案没有、出生证明没有、什么都没有。问人？我妈不清楚，冉盛宇更是摸不着头脑，问我？我连老鬼是哪个“ling”都不知道。
“我哥的ling，是哪个ling？”
开门见山吧，省得白警官旁敲侧击，刨根问底。
“什，什么？你问我啊？”白警官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的鼻子，瞪大了眼。
“是的，白警官。”
“你不知道？”
“不知道啊。”我很理所当然地摇了摇头。
“那你平时怎么称呼他？”
老鬼。
“当然是哥哥啊。”我抱着手，比白尚名还无辜。
“好吧，他让我备注‘会当凌绝顶’的凌。你们好奇怪一家人啊，人和人之间都不熟是吧？”
“说说顾勇的事吧。”我轻咳一声，自觉白尚名这句总结很精炼，但我不想聊家庭。
白尚名压低了声音，四处看看，说道：“昨晚十二点三十八分，他在宇安被便利店的监控摄像头拍到，似乎是从福利院的方向出来。”
“详说。”
“福利院每年有五千万的资助来自顾勇。这福利院前身是彤川福利院，大地震后，由勇盛制药牵头，社会各界募捐，福利院迁到了宇安养护院旧址。宇安养护院被火烧没了，那时候，你和大唯还在上高二。顾勇还为后期基础设施建设捐了三个亿，听说近几年又买了仓库那块地，要盖医院。”
“宇安……一定是冉盛宇给他报信，让他跑了。可是为什么要来宇安？难道他还认为自己有回旋的余地，打算负隅顽抗？”
白尚名哈哈一乐，“哎呀，你和你哥做分析的时候还挺像，爱用问句。不过顾勇是跑不掉了，就算是飞到国外我们也能把他抓回来。”
“他会不会鱼死网破？”
“这也是我们担心的，毕竟在第一线工作，遇到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白尚名忽然严肃起来，盯着我说道：“虽然我答应大唯不让你去一线，但是你应该知我们带你来的原因。”
我松了口气，终于还是说到点子上了。
“冉盛宇说的只是一面之词，要想还原案件还需要多方比对。你们在收网，要加紧审讯工作。还有一点，你们是怕顾勇没有牵挂。冉盛宇和他关系匪浅，而他们告别的太匆忙。顾勇见了冉盛宇，可能就没了念想，容易走极端，缉拿起来费事。要是见了我，他反而会想要见冉盛宇，有个念想就不至于把事情做绝。”
“挺聪明嘛。”
“不过白警官，你不要心太宽。顾勇不是一般人，可变态着呢。”
“你怕了？”
“来都来了。”
是啊，来都来了，还有什么怕不怕的呢？
“算了，还是说一说关于宇安养护院大火的事吧。怎么什么火都能扯上顾勇，这是人为放火？”
白尚名摇摇头，答：“养护院的火是村民违规燃烧桔梗导致的，真正的起火点是在阳坡山脚下的田里。据档案显示，当时一座山都有火情。有关天籁KTV大火的档案袋都遗失了，我们也无从得知。说到火，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你记不记得宾馆起火之前发生过什么？”
宾馆起火？起火……啧……好重要的事情，怎么弄忘记了。
那天晚上，老鬼吃了安眠药。我有意识，但是动不了。然后呢？杨禾踹开门，把我扛走，我晕了。之后就是回忆，回忆醒来，冉盛宇在接受审讯，我也就没顾上问宋唯自己受伤的原因。嘶……原来是火灾，那看来老鬼的安眠药不是被他吃了，应该是被烧了。
烧了……有点意思。
“冉一，诶，别发呆，问你话呢。”
“等等，等等……”我觉得太阳穴有点痛。
……
“冉姐！”
尚慕白跑来找老鬼，我看见老鬼疲倦地去开门。她眼泪汪汪把安眠药递给老鬼，拉着他的袖子说：“刚才回来的路上，我爸说我哥受伤了，我得回去看他。”
“受伤？”老鬼皱起了眉。
“是啊，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听说是在章村被车撞了。”
“那么严重？你收拾东西了没？”
“嗯嗯！收好了。”
“天黑了，我送你去车站。”
“啊？可是你回来一个人，我不放心。今天那些人来闹，万一到晚上还不走怎么办？要不带上师兄吧。”
老鬼看了看隔壁的房间，说道：“这里不能呆了，你师兄要收拾好行李去订房，我送你。”
“嗯！”
……
“你想起什么了？”看见我眼珠转动，白尚名连忙问。
“想不太起来，这场火的情况你能和我说说吗？”
“你居住的那层楼最右端有个配电室，目前推测是配电室电线处破损，导致电线间短路起火。火情不算严重，没有人员伤亡，只是有些吓人。”
“电线是自然破损吗？查监控了没？”
白尚名手杵着下巴，眼神愈发犀利，他抿抿嘴唇说道：“当天，起火楼层监控在维修，没有打开。你们为什么会在慕白离开武名后选择换宾馆？”
“我们一开始住的宾馆是当年的厂房宿舍改的，房东收房子的时候价格给的太低，矿场大下岗的员工隔三差五总会去那闹一闹。”
想起老鬼对尚慕白的利用，我差点想当着人家哥哥说“你妹妹是用来测险的”。
老鬼走一步看十步，对于他这个月做过的事，我只能从现下既有的结果去推断——他诱出了陈浔、把秦景川当年遇害和顾勇连接起来、让冉盛宇自首、找到了秦爱的女儿。除了这些，他还做了什么呢？
“白警官，火灾之前，你受伤了？”
“没事儿，就一点小擦伤。”
“当时是什么情况？”
“嗐，这不重要。你说说还想起什么？”
“不。”我打断了他，“我需要你的信息来促进回忆。”
白尚名不喜欢被别人问，不耐烦道：“好吧。那天我带了两个人去你坠楼的地方再次勘察，出来就被撞了。一辆没有排气管的摩托，牌儿也没有。章村那地方弯弯绕绕，监控死角又多，现在还没找着肇事者呢。”
“为什么要去章村？”
“刘德胜疯了，一直说他儿子的心找不到了。监狱里的人被他吵得睡不着，矛盾频频。狱警同志来找我，我又回了趟沙湾路115号。根据法医的检验报告来看，刘德胜的儿子刘寄确实有部分器官遗失，我们后来接到了正心书院的工作人员举报，说大门挂了一袋内脏，经过比对，就是刘寄的。缺失的器官都在，除了心脏。”
“这手法，让人想到失踪案里的少年。”
“不，其实这更像秦景和。”
说到关于秦警官的话题，我们都沉默了。窗外的大雨让我心烦意乱，关上帘子，还是觉得有种晕车的恶心。
“你提供的那些信息我们都一一核验了，时间、地点确实与当年的案情能对上。‘人肉贩卖’事件爆出来的时候，DNA检测技术还没有普及，群众提供的尸块样本很碎，有些甚至拎过来一袋肉沫，警方很难有效追踪。”
“那时候有失踪案发生吗？”
“多了去了，立案的、没立案的……消失一个人很常见，就像沙子扔到大海上，落下去就再也找不到了。群众报案后也就过了一天，凶手把尸体的内脏掏出来装到口袋里，口袋就挂在警察生活小区。”
“买肉也是在小区附近，凶手真是太嚣张了！”
“我听我爸说，当时局里没人敢管这件事。他本来要自告奋勇，但是我妹妹还小，我妈怕被打击报复，就劝退了我爸。他们就是这样蹬鼻子上脸，一步步试探警方的底线。那时候最可怕的是，大家都清楚这个系统已经不干净了。今天你在局里说的话，明天就能传到犯罪分子耳朵里。”
此时车外大雨已经听了很久，西晒正是最烈的时候，阳光洒在身上，一阵由脚底生出的森森凉意让我不寒而栗。
“后来是怎么确认尸体是秦景和的？”
“犯罪分子亲口说的。”白尚名眼里充满痛惜，欲言又止。
“白警官，秦警官不是因为抑郁症自杀的吧？”我看向了车顶，灯光明亮却没有暖意，“他接过了这个案子，但很快因为各种原因不得不停下调查，后来他被查出吸毒，我猜他也许就是在暂停办案的时间里染上的毒瘾。冉盛宇说过，自己一直在拉拢秦警官，他吸毒应该是想深入敌营。”
多么可歌可泣的生命啊，那时候的秦景川和我差不多的年纪，独自驾着孤舟冲向了武名风浪最大、水最深的区域。我记得他那时的样子，身材高瘦，斯斯文文，娃娃脸。喜欢穿一身墨绿色运动服，口袋里总是能掏出糖，见了小孩子就笑。
“才染上毒瘾就被组织发现，接着就是隔离戒毒，出来后时时被关注，然而一点发声的机会都没有。他这样的人，不可能忍气吞声，不可能不反抗。而且宋警官的案子还没查清楚，弟弟又失踪，他就算只凭这一点都不可能自杀。是什么让他安静了三个月？如果不是囚禁……你说还会是什么？白警官。”
白尚名听完，过了很久才苦涩地摇摇头，“冉一，你反应快得让我有些惊讶。”
我想起老鬼，他才是反应最快的人。这一个月里，他是哥哥，也是妹妹。他演技卓绝，这一点在暗城的时候就可见一斑。白尚名所谓的了解我，也只是认识了老鬼眼里的我和他卓绝的演技。
“我告诉你们‘人肉贩卖案’受害者是秦景和的信息仅供参考，做不得数。然而你们如此笃信我的猜测，甚至进一步把它当做推理秦警官死因的条件。只能说明这件事在内部早已经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之所以没有公开，就是因为证据不足。不是我反应快，而是你们的做法让我提前去思考这个问题。白警官，关于秦警官的死因，你也没对现在这批队员说过吧？”
“没有，这件事是武名公安的耻辱。而且，除了我爸和几个秦叔叔的师兄弟，没有人再对这件事过问。那时候我还在备考警校，学习紧，不常回家。秦叔叔从戒毒中心出来后，我还去他家陪过他几晚，告诉他我要考他的母校。后来我回家就再也没见过他，大家都不愿意提他，直到他自杀的消息人尽皆知，我才知道他不在了。”
“白警官，你后来一定追踪过这件事。如果你相信我的话，能不能告诉我那些隐情？”
白尚名摆摆手，朝我笑了笑，“谈不上信任与否。这件事我想来想去好像也只适合对你或冉凌说。大唯和队里的那些小子，多半是秦叔叔看着长大的。他喜欢小孩子，家里经常凑着一堆同事家的小朋友。年龄大一点的同志——像我，也知道他的为人，相信他的清白。这些话对他们说不合适，人只要带了情感就容易不理性。”
“说吧，我能出一份力出一份力。”
白尚名想问题的时候爱犯烟瘾，他抽出一支香烟放在鼻子下闻，边闻边说：“秦叔叔死在家里，被发现时已经一个月了。那时候是夏天，尸体高度腐败，邻居们也是闻见了味道才报的警。”
“不对啊，你们小区里都是警察，对于尸体腐烂的味道应该很敏感，怎么可能隔了那么久才察觉？”
“秦叔叔被查出吸毒后被开除了，他出来以后，虽然组织没有说不让他继续住在小区里，但被人指指点点或着同情的生活，他不可能过得下去。他搬到了章村，租了间三十平方的小屋子。当时章村不知道是得了那里来的消息，说政府要推倒城中村民房，统一规划发展。为了到时候多得些补偿，人们可了劲儿加房子，有些人家甚至连老人办后事的钱都挪出来用。房子是为了增加面积盖的，成本自然是能少就少，房子质量也大多不过关。”
“这和冉盛宇他们那些无良媒体人脱不开关系。”
“是，可是人的贪念和欲望膨胀起来也是相当可怖的。短短两年的时间，章村平均楼层直接从三层加到七层。这数据是慕白统计的，从当时到现在，章村没怎么变过。”
“盖房子没了钱，文件迟迟不来，日子难过，治安也难管理。”
“所以当时的章村臭名昭著，偏偏卓天谦罩着一方恶霸，那地方简直乌烟瘴气。”
“只有卓天谦？顾勇当时很低调吗？”
“他的公司对外交易多，人也向来低调。如果不是你捅出来，我们没那么快查到顾勇头上。但是卓天谦不一样，他搞建筑的，武名正是大兴土木的时候，政府用得上他，他也依靠着政府。”
“房子供远远大于求，为什么还要盖这么多楼？”
“呵，不盖楼、不修路、不搞项目、不弄些花里胡哨的玩意，你叫人家怎么贪？你看看武名市中心那几条主干道，挖了修、修了挖，五六年了，有几天开放让人走？”
“那可都是纳税人的血汗钱啊！”
“谁管你啊？你怎么和慕白似的……年轻就是好啊，嫉恶如仇。还能嫉恶如仇。”
世界上不能没有年轻人，不能没有嫉恶如仇的人。
“秦叔叔的死因是自杀，从发现尸体到尸检到单位出钱焚化、盖棺定论，也就是一天的时间。然后第二天就陆陆续续有媒体开始报道这件事，话说得特别搞笑，串通好了一样说他患有严重的心理疾病，又是抑郁症、又是精神分裂、又是反社会人格，甚至他们还有二医院给秦叔叔开的证明……噗，我想秦叔叔自己都没见过那封证明。简直放屁！”
白尚名眼睛里是很难有泪水的，包括现在也是。他看的事情越多，眸子越黑越亮，有那么一瞬间，我在他脸上看见了秦警官年长后的样子。
“秦叔叔被曝光吸毒后，一夜之间，仿佛所有人都忘了他曾经为缉毒工作付出了多少。讽刺的是就在半年前，他还是武名最年轻的‘城市英雄’，媒体当时也是这么热情地为他奔走宣扬，为他的荣誉欢呼。好话歹话都被他们说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