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的春天,郡公府里有许多变化。

  韫辉已经会走路了,他的模样完全是缩小版的贺兰山,尤其是笑起来时都是一样的灿烂。他也很活泼,每天都要在府里到处跑,乳母牵着他的小手,带他走遍了府中的各个角落。他对这个世界有很大的热情,探索欲极其旺盛。

  原本他在胎里的发育不太好,又是八个月早产,一岁之前都长得比较缓慢,但他也算是后来居上,最近几个月成长速度突飞猛进,和足月的孩子没什么区别,甚至还要更聪明些。

  这天他在花园里玩了好一会儿的皮球,乳母蹲在旁边道:“小公子累不累呀?我们回去休息休息,待会儿要吃午饭了。”

  韫辉玩得正高兴,不理她,抱着皮球跑了,乳母紧紧跟在后面。

  刚绕过假山,韫辉便撞在一个人腿上,他眨巴着大眼睛抬头,看见洛小叔叔笑眯眯道:“韫辉要去哪里?我们和弟弟一起去吃午饭,你给弟弟做个好榜样,吃得多多的,好不好?”

  韫辉又看向他身后,石志义怀里抱着他们的儿子走了过来。

  韫辉想了想,觉得的确要给弟弟做个好榜样才对,他听话地放下皮球,把小手交给洛小头。洛小头顺势把他抱起来颠了颠,道:“哎呀,韫辉又重了,再过一阵子恐怕我就要抱不动啦!”

  他们一起去了饭厅,在桌边坐下,两个孩子有专属的宝宝椅,坐在洛小头和石志义中间。

  石志义道:“胖娃还不回来,看来今天的大肘子不用给他留了。”

  洛小头笑道:“人家在外面让心上人绊住了脚,秀色可餐,还能稀罕什么大肘子么?”

  胖娃现在也不能被称为“胖娃”了,他减肥成功,身材已经非常匀称,个子又特别高,俨然成了个让人很有安全感的壮汉。前些日子他在一家瓷器铺认识了老板家的小儿子,后来嘛……他的屋里就堆满了各种瓷器。

  不过人家可不是拿他当冤大头,几次三番劝他不要再买了,但胖娃偏不,他每次去都要带点东西回来,一来二去的两人就熟识了,得空时经常一块儿逛街,对方父母也没有反对,事情差不多算是成了。

  吃过午饭,洛小头端着盘子去喂贺兰山。闻于野前两天有些事情必须回京,只得暂时离开,照顾贺兰山的工作就都交给了洛小头,洛小头自然也是尽职尽责。

  贺兰山现在还没有醒,但他昏睡了这么久,也没有丝毫消瘦,反而还保持着骨肉亭匀的体态,这都多亏了爱他的人对他的悉心照料。

  他现在吃的东西都打成了糊状,洛小头把贺兰山扶起来,一勺一勺地喂进去,边喂边和贺兰山说话。

  “今天韫辉的食欲特别好。他是个好孩子,我家岁宝吃饭还得要人哄,但韫辉自己拿着勺子就能吃完。所以我让他给岁宝做榜样,希望岁宝和他好好学学。”

  “还有啊,胖娃和苏南星的事儿,我看该定下来了,他俩这天天逛街逛街的,也不是回事嘛。但是我问过胖娃,他说要等你醒来给他安排,否则他什么都不要。你看,爱你的人有很多,你得加把劲,快点醒过来,否则胖娃和苏南星都要被你熬老啦。”

  “哎,你今天吃饭怎么有点像岁宝,喂不进去呢,这可不行。难道是因为喂你的人不是你夫君,你就不乐意了?可是你夫君现在还没回来,朝中有战事要他做主,否则他也不会离开你的。你再耐心等等吧,大不了等他回来了再拿他撒气。”

  不知道为什么,贺兰山今天着实有些难喂,洛小头好容易给他打点了一碗糊糊进去,搁下碗又给贺兰山按摩身体,活动四肢。

  洛小头道:“我给你烧水擦擦身,换件衣服吧。”

  他去厨房烧了热水端回来,手伸进贺兰山的被子里,解开他的衣带。

  正要把他的中衣脱下来,贺兰山突然哼哼了两声,洛小头差点以为是自己幻听了,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难以置信地盯着贺兰山。

  等了一会儿,见贺兰山没什么后续的动静,洛小头就继续脱他的衣服,这回贺兰山又哼哼两声,嘴唇微微张开,从嗓子眼里挤出一点微不可闻的话来,不知道说的什么。

  洛小头睫毛颤抖,屏住呼吸靠近贺兰山,侧耳细听。

  只听贺兰山声如蚊呐道:“你……耍流氓。”

  洛小头一下捂住自己的嘴,忍住眼泪道:“你醒了,天呐,你醒了。”

  贺兰山还没什么力气做其他事,他继续用气音道:“不吃,糊糊。”

  洛小头抹了把眼泪,破涕为笑,道:“好,以后不吃糊糊了。还有,你才耍流氓,我是要给你擦身子换衣服!我要是不管你,等你夫君回来你就臭了!”

  贺兰山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要微笑,可惜没有成功,他道:“闻于野,不嫌弃臭。”

  洛小头一骨碌爬起来,道:“我去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明天到庙里烧香还愿去!对了,还要把韫辉带来见你!”

  到晚上的时候,贺兰山就能睁开眼睛了,他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床边的孩子,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怎么也看不够。

  在他昏迷的这些时日,韫辉没能和他有什么交流,但所幸他们之间的血脉亲情是天性使然,韫辉见了他就知道亲切,他也不认生,主动爬上床往贺兰山怀里钻。

  贺兰山流着泪,感受着这个孩子温热的身躯贴在自己身上,那么软,那么小,是他的一部分,也是他和闻于野永远斩不断的牵连。

  石志义抱着儿子,洛小头坐在床边,胖娃也在跟前眼泪止不住地流。贺兰山一一从他们脸上看过去,含笑道:“让你们久等了。”

  洛小头道:“你也知道啊?那你可得快点恢复,最好明天就能跑能跳的,否则,我可没耐心再等你了!”

  贺兰山点点头,道:“我会的。对了,我醒了的事先不要告诉闻于野,我想给他个惊喜,带着韫辉去京城找他,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此时远在京城的闻于野还全然不知,他即将迎来人生中最重大难忘的一天,迎来和贺兰山的崭新人生。

  贺兰山在府中休养了三天,他醒了之后身体恢复得很好,寒症已除,他不再觉得骨子里透着寒气了。现在他只需要下床多走动,让自己能够尽快自理就好了。

  这天,贺兰山准备起行了。他还不太能自己把路走稳当,于是石志义搀扶着他上了马车,护送他向着京城而去。

  韫辉第一次出远门,在马车里兴奋极了,上蹿下跳的,但他也很听话,贺兰山让他安静一会儿他就安静了,乖乖地坐在贺兰山怀里听贺兰山讲故事。

  韫辉高兴地发现,贺兰山讲故事的能力比闻于野强多了,身上还有很温暖的气味,韫辉非常喜欢挨着他。

  两个人累了就在马车里睡下,醒了就欢声笑语叽叽喳喳,不知不觉,他们来到了京城的城门口。

  贺兰山从车窗望出去,京城大概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那些街道,商铺,基本没什么变化,不过……

  贺兰山定睛一看,那里好像新建了个刑台,上面竖了个十字架,绑了个什么人,披头散发的,低着头看不见脸。

  那个人旁边有两个衙役看守,其中一个望望天,被太阳晃了下眼睛,好像就有脾气了,反手一鞭子抽在犯人身上。犯人身子一抖,不敢吭一声,看起来可怜极了。

  贺兰山盯着那人看了一会儿,探身出去对石志义道:“石大哥,停一下。”

  石志义以为贺兰山是动了恻隐之心,于是道:“郡公,这个犯人应该是王爷下令如此处置的,那必然有他的理由,郡公还是……”

  “不。”贺兰山直勾勾盯着那犯人,道, “我认识他。”

  石志义停下车,把贺兰山扶下来,慢慢走进刑台。

  看守犯人的衙役正要阻拦,石志义道:“这位是陇西郡公!”

  衙役立刻退开。

  贺兰山站在犯人面前,目光慢慢在他全身上下划过,最后落在他的脑袋上。

  盯着那一块秃掉的头皮,贺兰山的眼神从震惊到仇恨再到平静,几经转换。最后他一把抓着犯人的头发,逼着他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道:“还认得我吗?”

  犯人不知在这儿被折磨了多久,早已神志不清,目光涣散,他和贺兰山对视许久,呆滞地转转眼珠子,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

  然而贺兰山不等他说出来就松了手,犯人的头脱力地垂下,重回方才要死不活的模样。贺兰山冷笑道:“我还以为你早就死了。”

  小的时候被困在牢笼里,他把这个男人当成阎王一样恐怖又高高在上的存在,可以轻易主宰他的生死。今时今日贺兰山可以轻松把他踩在脚下了,却懒得再在他身上耗费多余的精力。他的人生还长得很,有数不清的美好等着他去体验,而这个犯人,他剩下的时日已经屈指可数了。

  贺兰山转身回到马车上,抱着孩子继续驶向摄政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