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山理了理衣服,昂首挺胸步入正堂。

  他原本是想保持高贵优雅的仪态,不管闻于野会说些什么,他都能应对得游刃有余,丝毫不掉价不跌份儿。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刚才的糕点吃拧着了,贺兰山刚一坐下就扯了个嗝,闻于野刚要说话,思维就被他的嗝打断了。

  闻于野本来就也很紧张,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贺兰山没来之前他也是悄悄深呼吸好几次了。

  正堂里一时尬住,好在这时石志义端着盘子进来了,先后顺序拿捏得很好,先把贺兰山的热牛乳给他放在手边,再给闻于野上茶。

  石志义很快带上门出去了,屋里又剩下贺兰山和闻于野两个人。

  闻于野再次想开口,贺兰山准时准点地又是一个嗝,打得响亮清脆。

  闻于野没忍住勾了勾嘴角,笑得贺兰山心头火起,端起杯子一口气喝了半杯牛乳才勉强压住。

  “我来是想……”

  话刚开头,贺兰山再次打嗝,他颇没面子,迅速起身道:“你等会儿!”

  他非得把嗝压住了才能回来,就这么一抽一抽地出去了。闻于野十分听话地安静等着,比等皇上还耐心些。

  片刻后,贺兰山回来了,身上加了件厚实的斗篷,狐狸毛领的,是他斥巨资新买的心头好,撑场面专用。他扶着椅子扶手慢慢坐下,用斗篷挡住肚子,抬起下巴,目视前方,倨傲地等待闻于野说话。

  闻于野柔声道:“这几个月身体还好吗?”

  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闻于野一说话,那个孩子就动了一下。贺兰山垂眸看着肚子,淡淡道:“挺好的,谢谢王爷关心。”

  闻于野痴痴地看着他,觉得贺兰山应该是比之前圆润了,气色也很好,看来没有他在身边的贺兰山自己也过得很好。

  于是闻于野的挫败感油然而生。

  他领兵打仗时从无败绩,败也是佯败诱敌;做了王爷以后协助皇上管理国事,也没有做过错误的决定。可唯独在贺兰山这里,他好像就没怎么做对过。

  贺兰山被闻于野看毛了,蹙眉道:“你不是有事要告诉我吗?”

  闻于野道:“是。你父亲的案子已经平反了,我找出了害他的人,现在这件事正在收尾,由张世镜处理。你也认识他,他是你父亲多年的至交。但是,虽然的确是先帝下旨杀了郡公,但我们还是不得不保住先帝的体面,只能说他是遭奸人蒙蔽,误会了郡公,而不能说他就是有意飞鸟尽良弓藏。这毕竟还是他们戚家的天下,何况不这样说,当今圣上也不会答应,他能同意重查这个案子,已经非常难得了。”

  说起这个,贺兰山温柔了一些,由衷感激道:“我明白。谢谢你,上次误会了你,我也跟你道个歉。”

  他的态度就像对陌生人一样礼貌客气,闻于野心里又酸又涩,黯然道:“郡公的棺椁,你想安葬在哪里?我觉得他大概也不想让自己葬在皇陵。”

  贺兰山道:“我想把他送回陇西去。我父亲在家乡封地多年,对那里的军政民生都付出了毕生的心血,我记得他从前也跟我说过,死后愿意长留陇西。”

  闻于野点点头,道:“好,那我回去告诉张世镜。”

  贺兰山“嗯”一声,屋内又陷入了一片寂静。

  方才闻于野说话时,这孩子就在贺兰山肚子里动个不停。虽然之前也有过胎动,但还是头一次动得这么剧烈,都让贺兰山有点不舒服了。他不安地挪了挪身子,手在斗篷下面轻轻摸肚子,想把这个没眼色的小孩安抚住,但效果不大。

  闻于野看出了他的不适,关切道:“怎么了,孩子又动了?”

  这个“又”字就用得很好,贺兰山小脑瓜一转,登时警惕了,疑惑道:“‘又’?”

  闻于野不答,转而道:“你现在还天天做冷饮卖吗?会不会很累。”

  贺兰山道:“天冷了,卖得少,现在三天做一次,没什么累的。”

  闻于野稍微放心些,开始试探道:“这里冬天很冷,你要是想回京……王府的炭火很足。”

  这句话看似轻描淡写,可其实闻于野想了一路,终于琢磨出这么一句真心实意又不那么卑微还有理有据的请求。贺兰山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默默把斗篷拉紧了,把肚子挡得更严严实实,警惕道:“孩子是我的,我一个人的,你要是想要世子,你可以找别人生,不差这一个。”

  果然,闻于野就猜到贺兰山会这样想,于是他把准备好的下一句话拿了出来。

  “我不需要别人生的孩子,我只想要你生的。”

  贺兰山惊恐道:“你的意思是你要把我关起来专门给你生孩子?!”

  “……”闻于野叹气道:“如果我说,早在两年前定亲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了,你一定不相信,但事实是,我曾经唤过郡公岳父,我才是他唯一承认的子婿。你要是带着石志义去给郡公上坟,他一定不高兴。”

  贺兰山沉默片刻,困惑道:“我为什么要带着石大哥去给我父亲上坟?”

  闻于野转动着手上的黑玉扳指,克制道:“你和他成亲那天,我来过。”

  贺兰山嘴唇抖了一下,嘴角似乎有点想要上扬,但他很快控制住了,饶有兴趣地观察着闻于野憋屈又强撑着的模样,道:“我的确是不相信你那时就喜欢我了。不瞒你说,我曾经也喜欢过你,所以我知道喜欢一个人不应该是这样的。”

  闻于野的眼睫轻轻一颤。

  “我很感激你为我父亲平反,但之前误会你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我甚至在心里希望这个孩子还是没了的好,连给它做的小衣服我都扔了。最重要的是,这些事情明明就可以避免,你要是愿意,大可以提前知会我一声,我也就不会被气到晕过去了。”

  闻于野被批评得毫无还口之力,只得小声道:“我以为掘坟的事你不会知道,没想到戚令宣他们会来告诉你。”

  贺兰山道:“好,就算事前不告诉我,那么我让石大哥给你写信询问的时候,你为什么也不告诉我?章高旻来向我解释的时候,他也说不清信的事,但后来我自己想明白了,你就是想让我亲自去你的府中闹,好让这场戏更真,对不对?”

  闻于野无法反驳,轻轻点头。

  贺兰山皱眉道:“如果你告诉我一声,我也可以去陪你演这场戏,我自认为还算个比较聪明的人,不至于演得很假。但你也没有那么做。”

  “所以我只能认为,我对你来说,重要性甚至不值得让你费点心提前知会,免得我难过。如果王爷的喜欢就是这样表达的,那么很抱歉,我真的不需要。”

  说起这些,闻于野万分内疚,他真诚地望着贺兰山,放下身段做小伏低道:“我知道我之前做错了,我不是想为自己开脱,但当时我真的不是故意这样伤害你,我根本没有意识到,我分明心里有你,却本能地和你较劲,生怕一旦承认自己对你的感情我就输了。我从小就被培养成这样,不能输给任何人,不能让任何人左右我的情绪。所以我非得伤害你,才能让自己觉得掌握了主动不可。”

  贺兰山静静听着闻于野的解释,神色逐渐缓和。他到底还是个心软的人,虽然早已斩断对闻于野的感情,但一想到这样的闻于野其实也很可怜,他就对他狠不起来了。

  “我一直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真实想法,还骗自己说为你做的任何事都是因为郡公。那天我和我的乳母魏姑姑长谈一次,我这才明白事情不是那样的。可是,我明白得太晚,对你的伤害已经造成,如果你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失望了。”

  贺兰山许久不语,眉心微微蹙起,看起来有些伤感,一手抚着肚子发怔,呆呆道:“是谁害了我父亲?是不是昌氏父子?”

  闻于野一直就不想主动提这件事,他也知道自己夹在中间有多里外不是人。但贺兰山既然问了,闻于野也只得实话道:“是,他们写信给二皇子,声称虽然郡公不想造反,但只要二皇子来了,那么郡公就撇不清了,只能被逼上梁山,否则等待他的唯死而已。”

  贺兰山长长地吁了口气,道:“果然是这样。”

  闻于野急切道:“可我当时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是后来才渐渐从蛛丝马迹和他们的态度里看出端倪。”

  贺兰山道:“这个我相信,我也没有迁怒你。可是我现在的生活很好,平淡温馨,而且我也不喜欢你了,我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必要去冒这样的风险。至于这个孩子,我会好好地把它生下来,照顾它,疼爱它,如果你想见它,我可以偶尔带去给你看看,你觉得怎么样?”

  怎么样?那当然是不怎么样。

  闻于野还想再说点什么,贺兰山慢慢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大大方方的把肚子露出来,道:“你想摸摸它吗?它一直在动。”

  闻于野呼吸一顿,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贺兰山的肚皮上。感受到里头有一只小脚轻轻抵在自己手心,闻于野几乎产生了落泪的冲动。天知道他多少年没有哭过了,连他自己都记不得了。

  贺兰山温和道:“我接受你的道歉,我也不怪你了,但我现在就是想过自己的生活,希望你可以理解。”

  闻于野在这一瞬间懂了,他不是喜欢贺兰山,他已经爱上他了。而爱一个人,就应该让他去做他想做的事,不应该要求他必须留在自己身边,接受自己的爱。

  如果要强行把贺兰山带走,闻于野当然有大把的办法,可是此时此刻,他还是勉强撑出一丝笑容,逼着自己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