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长安道【完结】>第76章 十五

  元月十五,长街花灯,雪纷纷。

  楚祯身披披风,撑着伞,独自一人走在热闹的御街中央,披风内鼓鼓囊囊的,好像藏着什么东西。他嘴角一直噙着笑,小心翼翼地护着怀中的东西。

  一路去了东郊,几座墓前。

  四座墓碑之上,刻着楚祯此生最熟悉的名字。

  他刚从西边回来,西郊那座墓碑前,已经被他放上了一碗热腾腾的元宵。

  此刻楚祯从怀中掏出一大碗元宵,放在了四座坟墓之前,摆好汤匙筷子。

  “上元节……安。”楚祯道。

  说罢,楚祯执起一柄勺子,盛了一个元宵,吹凉送进了口中。

  元宵不大,楚祯却分了许多口才吃完。

  一个元宵吃罢,楚祯为楚谦、母亲、岑姨娘的坟前上了香,走到楚祺墓前,伸出手像拍拍头一样,为楚祺的墓碑拍掉落的灰。

  “阿祺,空了的话,去一趟西南那边,帮我看看小七。”

  话毕,楚祯转身站远,向他们伸伸鞠了一躬,而后将自己遮雪的伞遮在了那碗热腾腾的元宵之上,离去了。

  走回长安城中,楚祯上了马车,径直回了宫。

  回寝宫的路上经过了东宫,楚祯掀开帷幔,倏地发现东宫寝殿屋檐上挂着乐怡楼的荷包。楚祯心停跳了一拍,立刻叫停了马车。

  楚祯不可置信地走上前,清楚地确认的确是他与夏侯般的那只荷包。他立刻回到马车上,端了一碗元宵,走到东宫寝殿门前。

  刚要抬手敲门,却听殿内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楚祯的手一顿,侧耳去听,依稀只能听见夏侯虞在说:“如果……想好……后悔……”

  旁的,便听不清什么了。

  楚祯端着滚烫的元宵碗愣愣地站在门前,脑中不断思考。不知过去了多久,门从里面打开了。

  楚祯恍然回神,夏侯虞走了出来。

  瞧见楚祯,夏侯虞的眉头一跳,他面色沉重地回头看了一眼未跟出来的夏侯般。

  夏侯般显然也是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

  楚祯瞬间了然他们二人的担忧,立刻道:“什么也没听到。”

  说罢,楚祯垂眸低头。

  手中的元宵一直冒着热气,冬季的寒冷让楚祯的睫毛上结了一层薄霜。

  他这一眨眼,薄霜融化,顺着楚祯的脸颊流下,好似两滴泪。

  夏侯虞抬手,为楚祯抹掉。

  楚祯再抬头,换上了许久不见的明媚的笑:“吃元宵吗?”

  就这样,三个或许今生都不会再在一张桌上吃饭的人,在元月十五的日子,躺倒在东宫榻上,看着东边天空上不停炸开的烟花。

  三人静静地躺在一起,皆一言不发。

  楚祯想换个姿势,腰间挂着的骨笛倏然硌了他一下。他解开骨笛的挂绳,放在唇边,慢慢吹了起来。

  没有人知道曲名,只知道此曲此时应景得很。

  余下两人静静听着,眼睛一错不移地看着不同颜色的烟花。

  曲毕,夏侯般倏然开了口:“楚祯啊……”

  楚祯:“嗯?”

  “你去西边了吗……”

  “去了,”楚祯眨眨眼,又道:“我和筱罗说……你过得很好。”

  夏侯般笑了声,“那便好。”

  又是许久的沉默,夏侯般突然问道:“喝酒吗?醉花酿!”

  楚祯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

  夏侯般装疯的这几年也没闲着,在自己东宫的院子里埋了不少好久,醉花酿就有五六坛,真不知道他攒着酒是为了什么。

  不过别管为了什么,当下便是喝酒的最好时候。

  三人坐了起来,在榻上摆了个小桌,你一杯我一杯喝了起来。

  几个人的酒量都不怎么样,尤其是楚祯。

  三人都从脸颊红到了脖子,开始说起了胡话。

  夏侯般先撒起了酒疯,“腾”的一下站起来,指着夏侯虞的脖子就开始骂:“夏侯虞!你可真不是个东西!我说你呢!不、是、东、西!”

  “喂!你说谁不是东西呢!”楚祯坐都坐不住了,一听这话立刻就起身质问夏侯般。

  夏侯虞神智也已经被酒麻痹,笑呵呵地把楚祯的手按下来,又指指自己,说:“他说我呐……”

  “哦……”楚祯点点头,转向夏侯般,掐着腰问:“你倒说说,净舟他怎么不是东西了?”

  “他啊,不拿咱们当朋友!”夏侯般力竭摔回床上,“什么也不说……他什么也不说!”

  夏侯般又猛地灌了几口酒,大喊道:“不就是破皇位吗?谁稀罕啊,你要是和我说你想要,我巴不得从出生就送你!”

  楚祯笑了两声,“我知道你不稀罕啊……哈哈。”

  “你知道有什么用!得咱虞老板知道呀!”

  被点名的夏侯虞费力睁了睁眼,说:“我也……知道……”

  “知道你和好兄弟我说呀!我给你!我什么都愿意给朋友!”

  “不行……”夏侯虞晃了晃头,企图清醒一些,最后还是徒劳,“我得名正言顺、天下归心……才行……”

  “狗屁!”夏侯般大喊,“成天说这些狗屁!”

  楚祯插嘴:“能不能好好说话……”

  “你打我呀?”夏侯般得意地说。

  楚祯扔掉手中的酒碗,追着夏侯般就到了院子里。

  雪一直下着,地上的雪积了厚厚的一层。

  两人索性以雪为武器,打起了雪仗。

  夏侯虞拎着酒坛,也踉踉跄跄跟了出来,但他没参与这场凶狠的“战斗”,他坐在台阶上,边喝酒,边静静地看着雪地里打闹的两人。

  一个雪球突然砸在了夏侯虞的脑袋上。

  夏侯虞抬头,就看见楚祯正冲他笑着。

  夏侯虞放下酒坛,捏了个雪球,往楚祯方向打去。

  楚祯没有躲,但雪球没有落在楚祯身上,而是打在了他头顶的枝丫上。

  雪球本就捏的不紧,一撞到树枝就散开来,落了楚祯满头满身。

  夏侯虞看着雪花下的楚祯,笑了。

  月下仙子变成了雪中仙子,倒也是极妙的。

  夏侯般喝的最多,又一阵乱跑,酒劲上头,跌跌撞撞跑到夏侯虞身边,直接在台阶上昏睡了过去。

  楚祯也没了力气,向着夏侯虞方向笑着走去。

  夏侯虞伸开了双臂。

  楚祯跌进了夏侯虞的怀抱。

  两人静静地相拥,倏地,楚祯开了口。

  “净舟……我好难受呀……”

  “哪里难受?”

  楚祯使劲锤了锤心口,说:“这里,好难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痛好难受……”

  夏侯虞抱住了楚祯。

  楚祯说:“抱紧点……”

  夏侯虞双臂收紧,用上了要把楚祯镶嵌在自己身体里的力道。

  “现在呢?”夏侯虞问。

  楚祯身体剧烈颤抖,突然呕出了一口血,落在雪上,触目惊心。

  夏侯虞的酒被吓醒了一半。

  他立刻扶起楚祯的上半身,望着楚祯沾满血的下巴,手颤抖着不敢触碰。

  楚祯却笑着,说:“净舟,怎么办……我不敢去见他们。”

  夏侯虞瞬间懂了“他们”都是谁。

  楚祯哽咽着,嘴角却一直笑着,“我不敢……”

  夏侯虞乍然将楚祯死死禁锢在怀里,他说:“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先去的,我陪你。”

  “不要,我不想你陪我……”

  “……你不要我了?”

  楚祯摇摇头,笑了笑,说:“不舍得。”

  夏侯虞:“这一切都是因为我,黄泉路上,让我走在前头,让我给你扫清前路上的恶鬼。”

  “怎么能怪你呢?”楚祯说,“怎么能怪净舟呢?六恶道,都不如这条长安道更恶。是世道的结果,我们都是牺牲品……”

  “既然你早已想通……”夏侯虞与楚祯额头相抵,“为何还一直恨着我?”

  “我活着显然已没有任何意义。我不能爱你……可除了爱之外,再无旁的足够浓烈的感情足以用来承载你……我只能恨你。我从未如此酣畅地恨一个人,亦未如此热烈地爱过一个人。”楚祯说,“而这个人,都只是你。”

  “没关系。恨我也好,爱我也罢。只要你心里时时刻刻惦着我。不管是想啖我血肉,还是爱我刻骨。我心里,都是欢喜的。可……”

  夏侯虞喉咙上下滚动,哽咽着:“怎么会没有意义……怎么会没有意义……”

  “净舟,我知道我自己的身体,我没有多久了……”

  “我求你……飞飞,你再等等我,就快了……我求你……我求求你,你求点东西,你别什么都不想要了,好吗?”

  楚祯笑了,“我什么都想要呀,我想要名留青史,我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我想要亲友和睦,我想要海晏河清百姓安康……但或许,就是因为我太贪心了。”

  “这些我都可以给你。”夏侯虞捧起楚祯的脸说。

  楚祯满眼柔光,并未立即回应夏侯虞。

  他拎起一旁的酒坛,给他和夏侯虞各倒了一碗酒,端起酒杯示意夏侯虞。

  待夏侯虞同样端起酒杯,楚祯道:“来。”

  两人手臂相绕,如新婚一般,喝了合卺酒。

  烈酒下肚,二人稍稍恢复的神智再次陷入了酒醉之中。

  他们相互扶着,一起往下倒。

  楚祯盯着夏侯虞的眼睛,说:“我相信你,飞飞相信净舟。”

  话毕,两人倒在了台阶上,和夏侯般一起睡了过去。

  夏侯般被动静弄醒,又没完全醒,他嘴里还在喃喃说道:“我不稀罕……我不稀罕呀……”

  与夏侯般之间隔了一个楚祯的夏侯虞倏然也开了口,只是他的意识也不清醒。

  他说:“我也……不稀罕……”

  作者有话说:

  十五,是楚祯十五岁那年的元月十五,是净舟登基那年的元月十五,也是今年的元月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