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长安道【完结】>第75章 天子

  楚祯活过的前二十年里,从未想过天牢会与他自己有何关联,不仅他认为他一个沙场上拼刀的将军不会有机会审问犯人,更未曾想到有一日他会与姨娘和楚祺一同被关押在这里。

  如今他来了第二次。

  只是第二次与第一次不同,他来探监。

  自齐连举自戕后,此间牢房不再押解任何犯人,夏侯虞下旨不许有任何人进入,墙上的血书已经凝结成了黑色的血痂。

  阴暗潮湿的天牢中,烛火昏黄摇晃,只消往那儿轻轻一瞥,便如芒在背。

  楚祯经过齐连举的牢房脚步只是顿了顿,便抬步离开了。连陪同他一起的狱卒,都未发现楚祯的停顿。

  楚祯一路被狱卒引着,进了最里间的牢房。

  卓恒听见动静,慢慢抬起了头。

  楚祯屏退狱卒,走到卓恒的面前。

  “呦,好久不见啊楚大人,可是想念五石散了?”卓恒咬着牙道。

  楚祯笑着摇摇头,“干净的五石散,我找了别的卖家。若说想要掺了脏东西的五石散,那还真是长安城里,只卓大人一家呢。”

  卓恒脸色倏然变了,强硬道:“楚大人突然造访,有何贵事!”

  楚祯:“问点东西。”

  卓恒:“在下自问对得起大周,对得起陛下。只是手段卑劣了些,但我想杀你却无半点私心!你有何资格审问我!”

  “卓大人口中所说的手段卑劣,是否包含了与栾国人合谋,私自贩卖已被禁止的乌子叶?”

  被触到了痛楚,卓恒猛地站起,手铐脚镣哗啦啦作响。

  他激动道:“若能达到目的,我不在乎后世如何说我!当年陛下为了得到这个天下,不也是……”

  突然,卓恒就说不出话了。

  因为一个本不该出现的人,出现在了这里,还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

  卓恒艰难道:“陛……陛下……”

  夏侯虞手劲用得很妙,既不让卓恒因窒息毙命,又让卓恒痛苦得说不出话。

  楚祯眼眸低垂,慢慢退后,静静看着夏侯虞与卓恒二人。

  夏侯虞掐住卓恒的脖子,强迫卓恒隔着牢房的铁栏靠近他。铁栏将卓恒的鼻子压出了血,牙齿压碎了半颗,血混着口水不受控制地滴下。

  夏侯虞凑近了卓恒。

  楚祯见状,又后退了半步的距离。

  刚刚好……刚刚好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夏侯虞在卓恒耳边道:“朕为了得到这个天下,的确与栾国做了一些交易。背叛过大周,也背叛过栾国,朕的双手一点也不干净。史书怎样写朕不在乎,朕亦从未要求史官将此事隐瞒。但——史官只会将此事写成朕忍辱负重,朕的所举皆是为了大周的国土与百姓。”

  卓恒浑身抖如糠筛。

  楚祯背对着二人,除了牢房内老鼠的吱吱声,什么也听不见。他甚至闭上了眼睛。

  夏侯虞轻声说:“只因,朕是天子。”

  “陛……陛……”卓恒喉咙被扼住,掉了半颗门牙,说话已经听不出来完整的字。

  夏侯虞猝然松手,卓恒失了劲,向后狠狠摔去。

  楚祯听见动静,睁开眼睛走了过来。

  他不去看夏侯虞,而是紧盯着地上的卓恒,压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也有要同他说的话。”

  “说完了吗?”

  “没有。”

  “那我先暂且回避。”说罢,楚祯转身便走。

  夏侯虞拉住楚祯的手腕,“不必。你先与他谈,我一会儿再来。”

  楚祯望着夏侯虞离开的背影,确认夏侯虞真的离开了,才回过头去看地上惊魂未定的卓恒。

  头一次见到如此模样的夏侯虞,卓恒半天缓不过劲来,望向楚祯的目光里也满是惊恐。

  楚祯看卓恒满嘴的血,和脖颈的掐痕,递了块帕子过去。

  过了许久,卓恒终于缓过神来。

  他望着淡定的楚祯,心中的怨气无处发泄,只能对着旁边毫不相干的人发泄怒火。

  “你不想知道,刚刚陛下都对我说了什么吗?”

  楚祯低头,道:“我不想听。”

  他不想面对那样的夏侯虞,即便知道虞净舟是夏侯虞,小哑巴是夏侯虞,大周天子也是夏侯虞。

  但他依旧,不想听。

  卓恒冷冷一笑:“我竟不知道,当今陛下是如此的性子,他伪装的还真好啊?这样的天子,简直就是大周的祸患!”

  卓恒知道自己应是没几天活头了,索性全都发泄出来好了。

  反正面前的楚祯只会给他递擦血的帕子,不会像夏侯虞那样掐他的喉咙,磕碎他的牙齿。

  楚祯缓缓抬眸,如剑般冷的目光突地射来。

  卓恒肩膀一抖。

  楚祯:“敢问卓大人,究竟是禁乌子叶的陛下是祸患,还是为了杀我一人,而置全城百姓于不顾引进乌子叶的卓大人是祸患?”

  卓恒:“你……”

  楚祯:“我念你是老臣,是我父亲曾一同共事且相交甚好的同僚,我敬你,不会伤你逼你。但我只想问,麟舞阁前段时日出现的叛徒,与你是否有关?”

  卓恒眼神闪躲。

  楚祯见状瞬间了然。

  卓恒神情仓皇,编织不出借口与谎言。

  楚祯猝然站起,道:“你不必说了。”

  卓恒一愣。

  楚祯:“陛下猜的没错,朝中有异心的不止你一个。甚至……麟舞阁也不干净了。”

  说罢,楚祯不管身后的卓恒有何反应,转身决然离去。

  待楚祯的身影逐渐消失,阴影处突然窜出来一人。

  他快到几乎看不清,瞬间捏住了卓恒的右手,卓恒手中赫然捏着一根有手掌般长的针。

  “你你你……你是谁!”

  陈印气愤道:“如果刚刚陛下没有掐住你,你这根针是不是就插进楚总旗的身体里了!”

  卓恒吓得丝毫听不进去,声音拉高了喊:“你是那日查叛徒在场的陈……”

  幸好陈印一只手死死捂住卓恒的嘴,才没让他的声音传出去。

  陈印抢过长针塞进衣襟,愤恨地继续道:“也就是陛下有些武艺,否则你这宵小莫不是连陛下也要行刺!我陈印最看不惯背信弃义,损害百姓倒腾乌子叶的混蛋了!要不是陛下和楚总旗留你还有用,我也要遵守大周律法,否则我早把你的脑壳敲碎!”

  陈印是个粗人,但这一连串话砸过来,还是把卓恒搞的晕头转向。

  陈印一把甩开卓恒,又归于黑暗。

  楚祯刚走到天牢秘密牢房门前,便见夏侯虞背手而立。

  听见楚祯的脚步声,夏侯虞回了头。

  “问完了?”

  楚祯点头,目光倏然瞥见夏侯虞虎口沾着的血迹,喉咙突然泛起了恶心。

  不知从何时起,楚祯见不了血腥了,尤其是夏侯虞沾上的。

  他强忍不适,说道:“记得擦手。”

  夏侯虞这才惊觉自己沾上了血,掏出帕子擦干净,将帕子扔进了油灯里烧成灰烬。

  “等我,我有事同你说。”经过楚祯身边时,夏侯虞说道。

  楚祯未点头也未摇头。

  待夏侯虞离开,楚祯突然跪地干呕,一声强过一声,最终吐出一口胆汁,才作罢。

  楚祯趴在地上,额头青筋暴起,看向点燃沾血帕子的油灯。

  他觉得那里就是个小型炼尸炉,腥臭之气快要将他杀死了。

  身后传来了“嗒嗒”的脚步声,楚祯迅速起身,掩盖自己的异常。

  夏侯虞出来得很快。

  他见楚祯背对着他,便绕到楚祯正面,发现楚祯脸色特别差。

  “头疼了?”

  “……嗯。”

  “吃了……五石散?”

  “没有……”

  夏侯虞听见,眉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

  他说:“我背你回去。”

  楚祯:“这不合礼数……”

  夏侯虞不管楚祯委婉的拒绝,背起楚祯便往寝宫走。

  楚祯的不适感本就未恢复,趴在夏侯虞背上挤压了胃部,又因为脑中一遍遍回想经过刚才夏侯虞对待卓恒的粗暴,楚祯好像总能闻到夏侯虞身上莫须有的血腥气。

  他终究是忍耐不住,连拍几下夏侯虞,“放……放我下来……”

  夏侯虞听出楚祯话中的不对劲,立刻将楚祯放了下来。

  没想到楚祯一落地直接剧烈呕吐,吐的全是墨绿色的胆汁,并且越来越停不下来。

  “楚祯!”夏侯虞无论是掐楚祯的虎口还是顺楚祯的背,也不能帮到楚祯半分。

  就当夏侯虞一筹莫展之时,楚祯呕出了一大口血,才停止了方才可怖的呕吐。

  “楚祯,你怎么了!”

  楚祯此刻已经说不出来话,他只觉天旋地转,心口处火烧似的疼,耳朵好像与外界隔了一层棉花,只能听见轰隆隆的声音。

  夏侯虞来时谁也没带,天牢又与寝宫相距甚远,传唤太医也传唤不来。

  “我带你回去!坚持住!”夏侯虞喊道。

  “别……别碰我……”

  夏侯虞猛地回头,“你……说什么?”

  楚祯什么也听不见,他只想离夏侯虞身上的血腥味远一点。

  “离我……远点……”

  夏侯虞的手停滞在半空,怔怔地看着满脸血迹,蹙着眉拼命要远离他的楚祯。

  楚祯口中一直念叨着离他远一点,身体与此同时也在推拒着夏侯虞。

  正当夏侯虞来不及消化楚祯所言所行之时,楚祯倏然没了意识,往后倒去。

  手脚比脑子要快,夏侯虞接住了楚祯的身体。

  他未再失神,抱起楚祯便往太医府跑。

  宫中侍卫远远见一黄袍人怀抱满脸是血的男子就要闯宫门,刀已经举了起来,没想到看见的是陛下和楚大人。

  他们连忙让路,紧急调来马匹。

  夏侯虞骑上马,一路狂奔。

  太医府本已熄灯,只留了值守的小太医,看见当今陛下浑身血的跑来,吓得没活几年的魂儿都要没了。

  小太医连忙把师父叫来。

  他师父听见是陛下和楚大人,活了半辈子的魂儿也要和小的一起吓飞了。

  太医府的一应人等,在一刻钟之内全都赶了回来。

  为首的太医为楚祯诊脉,又闻了闻楚祯口唇边呕出的血,与旁边的其他太医交谈。

  终于,为首的太医来到夏侯虞面前:“启禀陛下,楚大人此时并无大碍,只是一时闻到血腥气才导致剧烈的呕吐。日后还需注意,楚大人如今的身子受不住丝毫的血腥。”

  夏侯虞第一时间回问道:“怎会?”

  是啊,怎会。

  前日楚祯还在夏侯般那里救下他,还被陈印伤了背,怎会短短两日就闻不了血腥气了?

  听见夏侯虞如此问,太医斟酌片刻,道:“回陛下,楚大人体内的……落红已经毒根深重,越往后的日子,加重得越快速。兴许今日还能跑跳,明日就一卧不……”

  太医咽了咽口水,壮着胆子又说道:“楚大人本就破败的身子,加上五石散的日积月累,表象上头痛病有所好转,但五石散亦是无解剧毒。他如今已无法经受任何的刺激,无论是外界还是内心……”

  夏侯虞脑中如惊雷闪过,难道是方才在牢中,他对卓恒所做的一切……

  “朕,知道了。”

  太医恭敬退下,为楚祯开了几幅对症的方子,抓好药材,一并交给了夏侯虞。

  轿撵赶来,夏侯虞抱着楚祯回了寝宫。

  床榻之上,夏侯虞与楚祯面对面。

  楚祯此刻还未苏醒,但经由太医几针,面色已是恢复得七七八八。

  夏侯虞望着楚祯的面容,又看了看自己沾上过血迹的手。那处红了一大块,是他带楚祯回来后,自己打了水用力搓的痕迹。

  应是没有味道了,夏侯虞想。

  楚祯缓缓睁开了眼睛,第一眼便是看见冒出了乌青胡茬的夏侯虞。

  楚祯下意识伸出了手,冰凉的指尖摸上夏侯虞的下巴。

  夏侯虞想起太医的话,下意识后退。

  楚祯一愣,手便停在了半空,人也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收回了手,却被夏侯虞一把抓住。

  “是你说要我离你远一点,怎么自己凑上来了?”夏侯虞轻声说着,调侃的话语里却没半点调笑的语气。

  楚祯听罢,依稀想起了那时自己对夏侯虞所说的话,倏然笑了。

  总不能说,自己觉得夏侯虞臭吧。

  楚祯精神头还没恢复过来,笑容虚弱至极。

  夏侯虞心头一痛,将楚祯的头埋在了自己怀里。

  夏侯虞问:“我现在,还臭吗?”

  楚祯轻声回道:“臭……”

  “左手还是右手?”

  “……”

  楚祯未开口了。

  夏侯虞便也不再逼问楚祯,只是轻声说:“睡吧,睡吧。”

  “你……”楚祯开了口,“你最后对卓恒说了什么?”

  夏侯虞心想,果然你还是在意的吗?

  他未回答楚祯,而是反问道:“如果是你,你会对他说什么?”

  楚祯未经思索,直接道:“我会告诉他,臣子与天子最大的区别,除了血脉,最重要的,是臣子不应替天子做决定。”

  夏侯虞愣了愣,心跳倏地狂跳起来。

  果然还需是你,果然……还需是你楚飞飞。

  夏侯虞眼角逐渐湿润,闻着楚祯浑身被落红浸透的香气,甚至忍不住想要啜泣起来。

  但他咬紧了牙关,尽力掩饰自己的异常,更加搂紧了楚祯。

  在牢中,夏侯虞只对卓恒说了一句话:

  “臣子的职责,是在其位做好其位的职责,以及适时劝谏天子。而不是——替天子做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