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长安道【完结】>第71章 朋友

  下雪了。

  楚祯站在寝殿门前,望着天上飘下来的落雪,身后突然披来了一件披风。楚祯偏头一看,便知是那件净舟送给飞飞的第一件礼物。

  他眉眼轻眯,笑笑,并未回头去看。

  一阵咳嗽之声从身后传来,楚祯也只是微微低头,道:“雪大,你大病未愈,还是回殿内休息吧。”

  夏侯虞道:“不妨事,出来透透气,看看雪。”

  楚祯不再劝阻,同样仰头看雪,道:“还记得一年前我回到长安,眼睛复明的第一日,看见的便是长安的第一场雪。”

  “雪到了,那人的生辰便也到了。”夏侯虞说。

  楚祯自然知道夏侯虞说的是谁,回道:“我前几日去看过了,今日便不去了。”

  “好。”夏侯虞说罢,便回了殿中审阅病中几日耽搁的奏折。

  楚祯依旧站在殿外,漫天的鹅毛大雪,熟悉的刺骨之冷,让楚祯回忆起十五岁那年的一个雪夜。

  他执起挂在腰间的那支骨笛,轻轻奏响,不成曲调,却也流畅婉转。

  他随心而奏,殿内人却不能随心而听。

  夏侯虞听着这无心的曲调,手中的笔被他捏的嘎吱响,他压抑着风寒残留的咳嗽,憋红了眼睛和脸颊,笔尖的朱红色墨汁滴落,恰巧滴在了奏折上的一个“卓”字。

  缓过这阵不适,夏侯虞翻开卓大人的折子,上面赫然一句:恳请陛下罢黜楚祯,流放至漠北边塞。

  夏侯虞眼眸倏然睁大,手中朱笔划下一个大大的斜杠。

  扔掉这一封奏折,夏侯虞翻开下一封,是一位老臣的。

  他打开,里面写着:恳请陛下赐死前朝余孽楚祯。

  夏侯虞额间青筋暴起,朱笔重重划下一个叉,又拿起了下一封。

  全部……全部都是要他流放楚祯,赐死楚祯。

  夏侯虞头痛欲裂,脱口便要喊“来人”。

  但他抬起头,看见的便是楚祯瘦削的背影。

  夏侯虞止住了嘴,脑海中渐渐浮现当年楚祯月下吹笛,宛若仙子的模样。

  那时的楚祯,好像立刻就要飞走不见,但起码还能看得见摸得着。

  如今的楚祯背对着夏侯虞,背影好似越来越模糊,抓不住。

  夏侯虞快步过去,从背后环腰拥住了楚祯的身体。

  楚祯顿了顿,未挣扎,亦未开口。

  夏侯虞将自己的下颌搁在楚祯硌人的肩头,阖眼深吸,直到确认楚祯的人气儿是热的,才缓缓睁眼。

  他说:“这几日,别和那些大臣接触了。除了我,不要见任何人。”

  夏侯虞此时此刻心中的恐慌好似回到了周帝驾崩前那一日,周帝死了这许久,可周帝用楚祯威胁他的那些话语如今依旧历历在目。

  楚祯迟迟不应声,夏侯虞却也不敢质问,他只在心中万分焦急。

  我怕我当了这个皇帝,还是护不了你……

  夏侯虞内心所言,只能在自己心底煎熬。那些千言万语他有多想对楚祯讲,便有多恐惧自己哪一个字会让楚祯心伤,亦或激怒他。

  沉默缓缓地静静地漫延开来,楚祯倏然开口:“你不想知道,麟舞阁龙部为何突然冒出一个叛徒吗?”

  夏侯虞陡然睁眼。

  这几日他日夜难眠以至于操劳过度患了风寒,便是因着这事。

  麟舞阁从上至下,十二个部他全部排查了一遍,始终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线索。

  他曾想过问题是否出在朝中这些大臣们上,却因为突然病倒,未实施。

  “我想到的不比你早,”楚祯说,“卓大人给我下了药,我才恍然大悟,或许根源出自于这些想让我死的大臣们。”

  夏侯虞听见卓大人给楚祯下了药,心下先是一惊,而后听到楚祯冷静分析,便了然,楚祯已解决此事,松了一口气。

  “你想到办法了?”夏侯虞问。

  “一半而已。”楚祯答。

  “我也……一半而已。”夏侯虞说。

  说罢,楚祯转过身露出一瞬的怔愣,很快莞尔笑了。

  楚祯说:“既然他们万分笃定,你会因为我,最终成为一个暴君……”

  夏侯虞接道:“那我便成全他们,择日不如撞日,此刻我就做一个暴君给他们看看。”

  话毕,两人相识一笑。

  一瞬间,夏侯虞眼中晃过一个十五岁少年的脸。

  夏侯虞嘴巴一张一合,“飞飞”二字差一点就要被他呼之于口。

  两人皆被这毫无芥蒂的笑惊了一惊,纷纷错开视线。

  夏侯虞上前一步,亲吻了楚祯的额头,并道:“抱歉。”

  楚祯知道这声抱歉所来何处,又不知都来自何处,但他沉默地接下了这声来自天子的抱歉。

  “我先去看夏侯般,晚些……”夏侯虞未说完。

  楚祯了然,“寝殿等你。”

  入夜,楚祯已在寝殿等了近两个时辰。

  按理说夏侯虞与夏侯般之间的纠葛,还有他们堂兄弟之间的感情和恩怨,并不足以支撑他们二人单独相处这么久的时间。

  楚祯越想心越慌,决定前去看看。

  刚一踏进东宫寝殿,楚祯便看见夏侯般手执短刃,一步一步走向趴在桌上意识昏沉的夏侯虞。

  楚祯心惊,迅速反应过来不可大声制止。他立刻飞奔过去,在刀尖扎下的前一刻,握住了夏侯般的手腕。

  夏侯般见是楚祯,神情一瞬愣住,想要甩开楚祯,却被楚祯巧劲再次制住。

  夏侯般发了怒,不管不顾挣脱,在楚祯手背划开了一个口子,紧接着将他推倒在地。

  楚祯倒在地上,不顾自己手背的伤,再次爬起。

  他如今没有多少力气,只能用自己的全身将夏侯般撞开。

  夏侯般却如发疯一般,使出浑身解数就要将夏侯虞变为刀下亡魂。

  楚祯与夏侯般厮打在地。

  “你……你疯病好了?”楚祯心中的喜大于惊。

  夏侯般冷笑道:“我从来就没疯过!我等的就是有朝一日手刃夏侯虞!”

  楚祯难以消化夏侯般从未疯过这一事实,但他心里十分清楚,夏侯般要再次杀夏侯虞。

  “夏侯般!你冷静一点!”

  “我怎么冷静!我一辈子都是被他毁的,我怎么冷静!”

  “他是天子!”楚祯低吼道。

  夏侯般愣了。

  “楚祯……你承认他是天子?那我呢?我是什么?我就是一个小丑,一个傀儡?”

  楚祯一时哽住,但只能耐心劝慰:“你看看外面百姓脸上的笑容,你再看看如今栾国对大周的惧怕之意,你难道认为周帝在的大周才是一个好的大周吗!”

  “别唬我!若父皇传位给我,再有你们楚家辅佐我,我不信我达不到夏侯虞的一半!我还有筱罗!楚将军,筱罗,齐大人……他们都能活的好好的!”

  “夏侯般……今日已经是你二十五岁生辰了,经历了这般种种,你还认不清你自己吗……”

  楚祯本不忍说出这些话。

  但若夏侯般真的杀了夏侯虞,不仅夏侯般难逃死罪,整个大周会变成一盘散沙,到时百姓流离失所,大周国土分崩离析,那便真是人间炼狱了。

  夏侯般听罢,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和快要溢出来的悲戚。

  他踉跄后退几步,“……是啊,我是个废物,父皇生前对我何等失望,筱罗死前吊着一口气还要警醒我我是一国储君。结果呢?皇位被夺,国家易主,我能做什么?我只能装疯卖傻,用这种小人行径杀了我恨的人。”

  楚祯慢慢起身,担心地看着夏侯般。

  夏侯般目光突然射向楚祯,“不仅如此,我自认为与我最是交好的朋友,到了此等地步,却还站在仇人那边!”

  楚祯咬紧后槽牙,一句话也说不出。

  夏侯般逼近楚祯,一手掐住楚祯的脖子,将他抵在墙边。

  “我曾对你有万般愧疚,恨自己害死了巫婆婆,让你落红复发。可如今我看着你一副背信弃义的模样,我只恨自己怎么没在当年你带着我逃到渡城时,背后给你一刀,结果了你!”

  楚祯心尖一直攒着一团闷痛,在夏侯般说出这些字字句句之时,化作了万根针,霎时刺穿了他的心脏。

  他的嘴角缓缓溢出了一行鲜血。

  夏侯般掐住楚祯脖子的手一顿,恍惚间松了劲。

  他怔怔地看着楚祯嘴角流出的血,眼睛刺痛,鼻头发酸。

  他手一松,立刻转身不再看楚祯。

  楚祯没了夏侯般掐在他脖子上的手,靠着墙壁缓缓滑落,跌坐在地上。又因为心口的剧痛,勉力半支撑着。

  夏侯般毅然决然走向昏沉中,毫无反抗能力的夏侯虞。

  他举起了刀。

  “那你……”楚祯突然开口,“便杀了我罢。”

  夏侯般脚步顿住。

  楚祯又咳了几口血出来,继续道:

  “没错,你曾是一国储君,那你应该知道,一个天子对于一个国家的重要。你希望看到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百姓再次流离失所?亦是边塞的将士死伤无数,却也依旧保不住自己的国土吗?”

  “你闭嘴!”夏侯般捂耳大喊道。

  楚祯视若惘然,“家国动荡,我们的仇恨在乱世的洪流中连一粟都算不上。”

  夏侯般捂住耳朵的双手缓缓放下,他仰天大笑,半晌,猝然停止。

  他转过身,指着楚祯:“我真是,恨透了你们这一个个天之骄子,一个个……口中满是家国天下的……可恶的……朋友……”

  听见“朋友”二字,楚祯抬眼看向夏侯般。

  只见夏侯般双手毫无生气地垂落,手中短刃也掉落。

  他拖着脚步,走向自己的床榻,从怀中掏出筱罗送与他的那枚银簪,眼神恢复了曾经痴傻的模样,低头把弄着那根银簪。

  楚祯立刻爬起,冲向夏侯虞,用他仅剩的力气将夏侯虞半挂在他身上,往殿外走。

  踏出殿前,楚祯停住脚步,偏头轻声说道:“你若想再见我,便在殿外挂上我曾给你的乐怡楼的荷包。不见荷包,我不会擅自来见你……夏侯虞亦是。”

  说罢,楚祯带着夏侯虞向陛下寝宫飞快离去。

  楚祯如今本就身体虚弱,扛着半昏迷的夏侯虞十分勉强,但他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知道今夜发生的事,即便楚祯眼前一阵阵发黑,他还是带着夏侯虞一齐摔在寝殿内,才放心地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楚祯悠悠转醒,第一时间去查看夏侯虞,却发现他依旧昏迷着,脸上一大片红晕,应是又起了高热。

  楚祯顾不得许多,从怀中掏出五石散,尽数倒入口中,也顾不上去寻茶水顺一顺。

  待他感觉自己的力气恢复了些,立刻将夏侯虞扶到床榻上,三指搭上夏侯虞的脉搏。

  楚祯久病成医,风寒或是简单的毒他自己便能诊出来。

  幸好,夏侯虞只是风寒未痊愈,又被夏侯般下了迷药,诱发了高热,并无大碍,只需为其冰敷,挺过这一夜便好。

  楚祯迅速找来帕子,从殿外取了一盆雪,待雪化,将帕子浸进去。

  被冷水猛地一刺激,手背传来剧烈的疼痛。

  此时楚祯才想起自己手背上被夏侯般划的一道不深的刀伤。仔细瞧瞧,已经结痂了,楚祯思索了一瞬,便决定不去管它。

  他在夏侯虞额头上盖了冰凉的帕子后,开始为夏侯虞解开身上的衣衫,有助于散热。

  当夏侯虞的胸膛全然露出时,楚祯一怔。

  他曾在夏侯虞胸口画了一盏灯,而这盏灯此时却以疤的形式出现在夏侯虞的胸口。

  这一年来,他们在床榻上数次缠绵,但夏侯虞始终不让楚祯去看他,亦不让楚祯摸他的上半身,原来……是这缘故。

  楚祯正发愣着,发丝从肩膀垂下,划过了夏侯虞的脸颊。

  许是感受到冰凉之物,夏侯虞茫然睁眼,抬起手向楚祯抓去,好似要抓住眼前的一片虚影。

  楚祯恍然回神,握住了夏侯虞的手。夏侯虞的手依旧向前伸着,终于触碰到楚祯的脸。

  半晌,他微睁着因高热而湿润的眼,倏然问:“你是……楚飞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