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两人都对前一晚发生的缄默不言。
楚祯闭眼装睡,夏侯虞前往大殿审阅奏折。
日头升起,太医府的几位太医被召唤前来。
夏侯虞从奏折中抬起头,质问道:“治了这许久,为何还不见成效!”
太医瑟瑟发抖跪下:“回陛下,太……夏侯般的疯病根子太深,需猛加药也需要时间……”
夏侯虞严厉道:“朕不管需要下什么猛药,必须在一年内给朕治好他!”
“臣……臣尽力。”
“咳咳咳咳……”夏侯虞突地猛咳一阵。
覃燕彰见状,命大臣们都退下,给夏侯虞斟了一杯茶。
“陛下,何事让您这么心急?您已经连着好几个月没有睡过好觉了。”
“没有多长时间了。”
覃燕彰问:“什么没有时间了?”
夏侯虞低头道:“楚祯,没有多长时间了。”
夏侯虞口中没有多少时间的楚祯,此刻却逍遥自在得很。
他于宫中闲散步,偶遇了卓大人,便又从卓大人手中讨来了不少五石散。
楚祯连忙道谢,忽视了卓大人面上隐忍的神情。
当他准备转身离去时,卓大人叫住了他:“楚大人,留步。”
“卓大人,还有何事?”
“楚大人日日服用五石散,身子可有不适?”
楚祯笑笑,“不仅没有不适,头痛症还缓解了不少。”
卓大人听见此言,面上阴晴不定,最后挤出一个微笑来,说道:“恭喜楚大人。”
“同喜。”楚祯拱手道。
与卓大人作别,楚祯的笑容立刻烟消云散。
他冷冷盯着卓大人的背影,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五石散,倏地嗤笑一声。五石散收回袖中,楚祯往东宫走去。
夏侯虞并无妻妾,自然无子嗣。
东宫便一直留给了那位原本的太子——夏侯般。
楚祯算了算日子,快到夏侯般的生辰了,最近来此处来的少了,正好趁着自己闲逛至此,看看这位老朋友。
夏侯般还是痴痴傻傻的,披散着头发靠在窗边一片一片数树上的叶子。
如今已是深秋,保不齐哪日空中便会突然下起大雪,树上自然没有几片叶子给夏侯般数。但他还是数的津津有味。
楚祯笑望着如此的夏侯般,走进东宫殿中。
夏侯般听见动静,只偏了偏头,便继续数自己的叶子。
楚祯也不打扰他,支着头看着他。
倏然,楚祯蹙了下眉,头又开始痛了。
趁着还未完全发作,楚祯掏出从卓大人那里新讨来的五石散,准备倒进口中。
夏侯般突然大喊一声。
楚祯动作一顿。
只见夏侯般面容呆滞地挪到楚祯面前,坐到他身边,脸与楚祯贴的无比的近。
楚祯此时头痛还只是隐隐发作,他便忍着,温柔问道:“怎么了?”
夏侯般摇晃半天脑袋,说:“瘦了。”
楚祯听罢,回道:“哈哈,你倒是白胖了不少啊?”
话一落,夏侯般便若有所思地望向他一直数的那棵树,口中说道:“闲人,一个。”
虽然疯病已经深入夏侯般骨髓,但他时不时流露出的神情时常让楚祯恍惚。兴许夏侯般的疯病会有好的那一天呢?
夏侯般猛地站起,打断了楚祯飘忽的思绪,扬起的袖子掀翻了楚祯手中的五石散,药粒散落一地。
楚祯下意识去接,却陡然发现,那些白色颗粒中混杂了不少黑色。他目光一凛,指尖捏起一粒,放在鼻尖闻了闻。
夏侯般也来凑热闹,蹲在地上看楚祯的动作。
楚祯闻完便笑了,他扑落扑落手,对一脸好奇的夏侯般说:“他们着急了。”
夏侯般没听懂,愣愣地看着楚祯,不说话。
楚祯往日便来东宫,与夏侯般说说话,净是那些被听见要砍头,却无人可诉说的大不敬的话。
楚祯也只有在夏侯般这儿,才愿意说些真心话。
“这群大臣啊,的确忠君又爱国,但他们就好似当今圣上的父母一般,想要把陛下身边一切祸患清楚,全然不顾陛下愿不愿意,陛下又是否真的被蛊惑被拖累。”
夏侯般听到一半,似是蹲累了,坐回楚祯身边,接着看着楚祯。
楚祯拿出手帕给夏侯般擦了擦手,将点心往夏侯般那边推,继续说:“夏侯虞已经做的如此的好,他们却还认为我会让他们敬爱的陛下误入歧途。真不知他们到底是不信任夏侯虞,还是想要用铲除他身边人的办法,向夏侯虞示威。”
楚祯从怀中重新拿出一包五石散,检查了并无异样后,倒进茶水中,后一饮而尽。
他一手撑着下颌,闭眼缓解头痛症。
半晌,楚祯苍白的面容恢复了些红润,他倏然睁眼,维持着原本的姿态,嗤笑一声道:“他们既然这么担心在位者走错了路,当年周帝在位时,他们做什么去了。”
霎时,天空一道闪雷劈下。
“深秋惊雷,还真不是什么好兆头。”楚祯望着天空道。
转头,楚祯便见夏侯般被吓得蜷缩在椅子上,头埋在胸口瑟瑟发抖。
楚祯站起身,将窗子尽数关上,又给夏侯般披了条毯子。
过了许久,夏侯般缓了过来。他如今就像小孩子,很多事反应快,忘得也快。
刚刚打雷的恐慌在点心面前,早已抛在脑后。
夏侯般又开心地吃起了桃花酥。
楚祯重新坐回夏侯般对面,双手趴在桌上,下巴搁在手背上,好似回到了两人年幼时背着教书先生,偷偷商量搞坏事的时候。
“我……没有多长时间了,”楚祯说,“你说……我要不要再帮夏侯虞,最后一程?”
没有得来回答,一块桃花酥却砸在了楚祯的额头上。
桃花酥虽是酥,里面的馅料却实诚,又被夏侯般不管力气大小,使劲扔了过来,楚祯的额角迅速起了一块红。
楚祯抬起头,见夏侯般并无任何异样,好似刚刚只是在玩闹。
但楚祯还是轻声笑笑,道:“好,知道了。”
他撤走夏侯般的点心盘,递上了一杯茶,并道:“今日份桃花酥你已经吃完了,剩下的明日再吃。”
夏侯般知道楚祯经常来陪伴他,也经常带好吃的糕点来,便很听楚祯的话。不让他吃便真的不吃了,一口饮尽茶水,乖乖回床上躺着。
楚祯走至夏侯般身边坐下,却被一物硌了一下,他拿出发现是骨笛。
“恨!恨……”夏侯般突道。
楚祯不解看向夏侯般,又看了看手中的骨笛。
“你恨它?”楚祯问。
夏侯般摇头,却又继续说:“恨!他……”
此时楚祯才恍然明白,疯傻掉的夏侯般,潜意识中对和夏侯虞有关的东西,依旧是恨的。
“你恨他。”楚祯道。
“你也……”夏侯般道。
楚祯喃喃道:“我也……”
半晌,楚祯嗤笑道:“我也吗?”
夏侯般歪头等着楚祯的下文。
楚祯:“我恨他什么呢?血脉?亦或是身份?可若不是我的父亲浔溪之战故意战败,他不会年幼便前往栾国做了十年质子,若他未家破人亡,他也不会回长安复仇。其中的因果,谁又能说的清楚呢?”
夏侯般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楚祯给夏侯般顺顺背,道:“可我除了恨他,又能恨谁呢?那些人的确不是夏侯虞所杀,却又皆因夏侯虞而死。”
话音刚落,东宫的殿门被人猛地推开,覃燕彰一脸慌张。
楚祯登时坐起。
覃燕彰:“陛下晕倒了!”
楚祯随覃燕彰快步走回夏侯虞寝殿,便见数名太医正为夏侯虞诊治。
其中一名太医对楚祯道:“楚大人放心,陛下只是连日劳累,感染了风寒高热难退,明日便会安然无恙。”
楚祯点头,对太医道谢。
远远望着夏侯虞,楚祯才发觉,夏侯虞也瘦的厉害,眼下一圈乌黑,曾经被巫婆婆称作娃娃的脸,也再无那时的稚气和丰盈。
楚祯静立片刻,转身便走。
覃燕彰拦了一拦。
楚祯提起一口气,拿出一副满不在乎的姿态道:“覃大人还有事吗?”
“陛下尚在昏迷,他定希望您能……”
“不是还没死吗?”
楚祯淡淡说出口地字,引得早就侯在一旁的几个大臣目光如剑般射来。
就连一直替楚祯说话的覃燕彰,此刻的神情也是难以言说。
楚祯哼笑一声,给覃燕彰一个眼色,并道:“若我一人守在陛下身旁,大人们心中会不会担忧我会一刀将陛下捅死呢?”
大臣们气的面红耳赤,却又碍着夏侯虞不能反驳,他们也无法反驳,他们心中的确如此想。
覃燕彰此时也反应过来,目光躲闪,放楚祯离开。
楚祯走的干脆,未给那些大臣任何一点余光,甚至夏侯虞,他都没有再看一眼。
他一口气从寝殿走到了后花园,才缓过来一口气。
“云齐!”林壑突然从身后冒了出来。
楚祯:“静宽兄?你怎在此?明日不是要启程回蛮离荒了吗,怎么不在收拾行囊?”
林壑四处看看,确认没人后压低了声音,“听说陛下感染风寒,正在昏迷中?”
“你怎么知道?”楚祯警觉问道。
林壑:“我们的寝殿被安排在东宫外,覃大人一去找你我便知道了。这不重要,云齐,这是个好机会。”
楚祯一瞬明白过来,却还是装不懂:“什么好机会?”
林壑:“随我逃!”
楚祯垂下眼眸,“我不走。”
林壑:“你还在宫中做什么?你曾经最大的愿望不就是离开夏侯虞,离开长安嘛!”
楚祯:“人都会变,如今的我,累了,不想走了。”
林壑万分不解,但依旧在劝楚祯,“此时是一个多好的机会,你难道真的心甘情愿在他画的牢笼里待一辈子吗?”
楚祯听罢不言语。
林壑逐渐从不解、生气、恍然大悟,到不可置信,最终释然。
他摇头道:“我懂了。地笼可脱,心笼却难逃。而这心笼,才是他真正为你画的永远不可能逃出的牢笼。”
楚祯笑了笑,“若我说,心笼的锁,是我自己落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