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气候春秋干热,夏季潮湿,冬季干冷。
十一岁那年,刚回长安的楚祯便对小七曾说,长安养贵人不养闲人。
那时的小七不解地问:“少爷不就是贵人?”
楚祯轻笑摇头,未解答小七。如今倒是只剩他这个闲人活着。
自从楚祯开始真正慢慢失去记忆开始,他的身边便再没了夏侯虞的身影。
唯独在他眼前晃的,不是视他如心头肉的父亲,也不是岑姨娘或是楚祺。是那个曾经“背叛”了他的夏侯般。
细思,若夏侯虞未真正离他而去,如今能托付的,确实也只有夏侯般一人。
过去二十年,打打闹闹说说笑笑的幼时玩伴,脸上没了曾经的笑容,令楚祯好不习惯。
虽然他的记忆失去了七七八八,但面前的人姓甚名谁,却也还有模糊的印象。
“喂!外面可下雪了?”楚祯问道。
“嗯,下了。”夏侯般的声音闷闷的。
楚祯嗅了嗅鼻子,猛吸了一口。
“下的看来还挺大,好凉。”说罢,楚祯咯咯笑。
夏侯般未再应声,坐在床边向外看。
外面的雪下的很大,鹅毛大的雪片哗啦啦飘下,不用闻的,也能看见雪下的有多大。
夏侯般回头,看向躺在床上,不忘翘着二郎腿的楚祯,不由得想到了曾在乐怡船的楚祯,也是这般的恣意潇洒。
那时的潇洒,是对自己将死命运的堕落,如今的洒脱,却是对身边人的最后宽慰。
夏侯般不自觉,吸了吸鼻子。
“哎?你染了风寒?”
“没。”夏侯般连忙否认。
“你说……”楚祯蹙起了眉,“托你照顾我的那人叫什么来着?”
“虞净舟。”
这是夏侯般今日第十二次回答楚祯这个问题。
“对对,姓虞。”
“你……”夏侯般犹犹豫豫,终还是问出了口,“你可还记得我的名字?”
“记得啊!”楚祯立刻答道。
夏侯般等待着楚祯接下来的回答,却什么都没有等到。
“骗子……”夏侯般带上了哭腔。
“你别哭啊,我知道你是谁,张三李四王五……无论你的名字是什么,你都是我幼年最好的朋友。”
夏侯般不开口。
楚祯心中大喊坏了坏了,连忙继续解释:“我早已不记得自己的名姓,却依稀记得身边爱我的父亲、弟弟,甚至不那么爱我的姨娘。当然还有你与净舟。名姓似乎,也并无那么重要。”
“不重要吗?”夏侯虞问,“那为何,你数次问我,护你周全之人的名姓?”
楚祯心尖一缩,肌肤战栗,久久不能言语。
慌乱中,楚祯向腰间无意识摸去,触及一片温热。他仔细摩挲,是一块冰冷的玉佩。
它冰冷坚硬,上面还能摸出些许不平,似是什么洒在上面经过许久的干涸。
楚祯嗅了嗅手指,是血。
他犹然记得,这块玉佩是有另一半的。
而这对玉佩属于两人,其中一块属于他自己,另一块——也就是这枚带血的……他只能回忆起模糊的身影。这身影忽大忽小,忽年少忽年长,怎样思索,终是忆不起来。
忆着忆着,楚祯的头倏然剧痛,这一痛,更多的事物在抽离。
夏侯般见楚祯不对劲,立刻掰正楚祯的身体,大喊:“别想了!别想了!我不该问的!楚祯!”
“楚祯……”
楚祯迷茫睁眼,半晌,嘴角微勾,道:“我似是有另一个名字。”
“什么?”夏侯般的心刚落下,不解问道。
楚祯虽能看见些许光亮,但眼前却已不甚清晰了。
楚祯唯独能费力瞧出的,是眼前的夏侯般皱成包子的神态。他噗嗤笑出声。
“乐怡船你可有法子上去?”楚祯问道。
夏侯般一脸莫名其妙:“曾经都是我求着你带我……”
夏侯般登时住了嘴,因为他看见了楚祯狡黠的目光,尽管那目光已经黯淡无光。
“你……”夏侯般气到无奈,“你怎么……”
楚祯不好意思地笑着,“看来我是那里的常客,带我去吧,我想去找那个……叫我——飞飞的人。”
“不行!”夏侯般一口否决,甚至站了起来。
“为何?”
“虞净舟他千叮咛万嘱咐我要保护好你,我不能再……不能再……”
“不能再什么?”楚祯不解。
夏侯般说不出口。
要他如何当着一个已经忘却半数前尘往事的人面前,说他是害他如今模样的人。
就在夏侯般痛苦纠结之时,楚祯突然沉沉道。
“我知道我时日无多,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求你。”
夏侯般的心猛地被石锤击打一般,闷痛。
在夏侯般的记忆里,楚祯从未有过如此示弱的时刻,甚至周帝那里得来了许多可解百毒的良药,楚祯都从未求过夏侯般。
就连楚谦被扣宫中,楚祯前去面见周帝,都未曾说出“求”这个字。
如今……
“好!”夏侯般答应道。
夏侯般话音刚落,楚祯方才无助的神情荡然无存。
此时,夏侯般才后知后觉,楚祯在耍他。
“你!你……”夏侯般看着这样的楚祯意外失了神,“你真的忘记了很多吗?”
后半句话,夏侯般未当着楚祯的面问,他望着楚祯扶着墙慢慢踱步至庭院背影,喃喃自语。
出门前,夏侯般几乎将楚祯从头裹到脚,甚至给楚祯贴了几缕假胡须。
在楚祯尚年轻的面容上,说不出的违和。
楚祯却高兴地摸来摸去。
“我事先跟你说好,你要找的人,并不在乐怡船。”夏侯般拦住楚祯走向马车的步伐。
“那他在何处?”
夏侯般一下子哽住,他答应了夏侯虞,断不能对任何人说出他的去向,若楚祯问,便……
“我也不知,你只需知晓,他会回来。”夏侯般一口气说完,长松了一口气,那样子,生怕旁人不知他是在扯谎。
楚祯眉眼弯弯,微笑着,并未反驳。
他只答道:“好,我知道了。”
马车慢慢行进着,这一路走了多久,夏侯般便与陈侍卫嘱咐了多久。
待他们行至乐怡船前,又见当年红绸之题。
楚祯眯起眼睛,方要询问是何题,便被夏侯般从侧门,带入了乐怡船中。
一位姑娘出现在楚祯面前,模模糊糊的,只能看清是个婀娜多姿的美人。
只见这美人方一见到楚祯,便抑制不住转身抹泪。
“姑娘莫哭。”楚祯从容道。
姑娘一愣,望向夏侯般,夏侯般沉默点头。
“楚公子,我是艳春。”
“艳春姑娘,我记得你。”楚祯笑着说。
夏侯般轻叹一口气,似玩笑似恼怒地说:“你倒是能记得该记得的人。”
几人未哄堂大笑,之间气氛却也缓和了不少。
楚祯与夏侯般被安排在了二层阁楼上,下面演的,是那曲《蝶恋花》。
“永夜恹恹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可怜春似人将老。”
唱词悠扬婉转,楚祯听在心里直觉熟悉,依稀能跟着曲调哼唱两句。
楼下艳春姑娘舞姿优美,唱腔高昂,几起几落,皆有听客高声欢呼,鼓掌叫好,更是无数银钱往台上抛。
楚祯侧耳倾听。他庆幸自己的听觉尚未丢失,倒也能听见这美妙动人的声音。
自入了乐怡船,楚祯便觉此处熟悉异常,尤其是二层看台,他恍惚记得,有一人拉住了他即将下坠的手,他的额头甚至出现了曾经有东西滴上去的温热。
楚祯无意识摸向眉心,那人的身影马上就要记起,倏地,身后一阵桌椅翻腾。
夏侯般立刻挡在楚祯身前,将楚祯的脸挡了个严严实实。
一阵喧闹过后,夏侯般悄声对楚祯道:“无事,是吸食乌子叶的人在闹事。”
楚祯了然点头,配合地将自己身形缩了缩。
接下来,一个声音陡然闯进楚祯的耳朵。
“放开我!我要回去找我娘亲!”
楚祯腾的一下站起,不顾夏侯般的阻拦,循声冲到声音的来处。
那人见自己身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缓缓抬头望去,一声“哥”差点脱口而出。
陈侍卫见不对,立刻捂住那人的嘴,将他拖进隔间,夏侯般与楚祯随后进入。
长安不得安宁,暗流涌动,身处长安权利中心的乐怡船自是同气连枝,发生如此躁动已是见怪不怪之事了。
莫说目光跟随了,乐怡船的看客们连耳朵都未分给这边一只。
“哥,哥你没死,太好了……哥我好想你。”楚祺一把鼻子一把泪。
楚祯不动于衷,只是盯盯地看着哭泣的楚祺。
夏侯般方要同楚祺解释楚祯或许已不记得他了,就听楚祯开口道:
“谁让你抽乌子叶的?”
楚祯的声音在发抖。
楚祺浑身一凛。
“不是的,不是的哥……”楚祺跪着,往楚祯那边挪,抓住楚祯的袖子,“哥,我真没碰,不是我,真的不是我自己。我听你的话了,我没碰乌子叶,哥你相信我。”
楚祯一把甩开楚祺,“多久了?”
“我……我……”
“说话!咳咳……”许久不咳的楚祯,被楚祺气的喘不过气,喉头涌上浓浓的血腥气。
“我说我说!”楚祺怕楚祯身体不舒服,连忙说:“我不知道多久了,只知道在苗疆的时候身子便不爽利,总想着回长安,回来便有了症状……”
“苗疆……苗疆是乌子叶的故乡,你!”
“不是不是!我在苗疆真的没碰,我不爽利时还想过找巫婆婆瞧瞧,哥,如果真的是我主动要抽的,我不会回长安才开始碰的!”
楚祯顿觉头脑晕眩,心口闷痛。
他踉跄后退几步,扶住墙。
陈侍卫搬来椅子,让楚祯坐下。
楚祯:“岑姨娘知道此事吗?”
楚祺:“娘亲她……也是回长安后才知道的。”
楚祯:“你回长安后,乌子叶都是谁带你去的。”
“我……”楚祺犹犹豫豫,却见楚祯恨铁不成钢的目光,赶紧道:“都是来乐怡船,每次都有人将乌子叶的袋子放在我刚才的位置上,方才我寻不到,才与座位上的人发生龃龉……”
说着,陈侍卫已将袋子拿给夏侯般瞧。
上面没有任何印记,只是这布袋的料子摸着却异常熟悉。
夏侯般思索不清,递给楚祯。
刚一触手,楚祯便发觉此料子好似在哪里摸过。一番思索过后,楚祯将袋子翻了个底朝天,果不其然,露出了袋子里面的“孙”字。
“孙道知?”夏侯般惊呼。
“果然,我摸布袋时,便觉是当时我与……”楚祯停顿了一下,“我与一人潜进孙府,摸到的一模一样。”
夏侯般:“如今怎么办?”
楚祯未答话,而是用着自己已看不清的双眼,注视着正在忍耐的楚祺。
任他都能看出,楚祺此时痛苦难耐。
楚祯将布袋扔在楚祺身上,别过了头。
“哥……别给我,我不抽。我知道这个不好,别……别给我。”
所有人听罢,皆沉默不语。
楚祺如今也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人,非自己所愿染上乌子叶。
能说出“别给他”三字,已是不易。
楚祺费力将布袋踢走,整个人在地上挣扎扭曲。
他痛苦道:“哥……巫婆婆不是能救你性命吗?为何你如今还是一身病痛?爹爹怎么样?虞大哥呢?”
“我很好,爹爹很好,虞大哥亦很好。”
“那……那巫婆婆呢?哥,我后悔回长安了,哥,你带我回苗疆好不好?”
楚祺开始口吐白沫:“哥……求你,求你让巫婆婆救救我。我不想再抽乌子叶了,爹爹是大将军,我不能……我不能……”
楚祯深吸一口气,头传来一阵刺痛,他闭目养神许久,终开口道:
“巫婆婆无法救你,你需自救。”
楚祺撕心裂肺的痛哭,和求楚祯救他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听在人心里撕撕裂裂的痛。
最后,楚祯口吐白沫,浑身抽搐昏了过去。
“陈侍卫,”楚祯说,“麻烦你帮我把他送回楚府,并安抚岑姨娘。”
陈侍卫应了声“是”,带楚祺走了。
“楚祯,怎么办?”夏侯般眼眶泛红,问道。
夏侯般与楚祯虽是亲密无间的好友,却也知道,楚谦家父辈的恩怨,与这个自小就喜欢粘着他哥的天真小孩楚祺,并无关。
夏侯般亦是看着楚祺长大的哥哥。
楚祯慢慢站起身,视物困难的眼睛远远地望向江面。他沉沉道:
“这笔账,必须算。而且,我们时间不多了。”
不是“我们”时间不多了,而是楚祯他,时间不多了。
夏侯般:“我们回去,从长计议。”
说罢,夏侯般欲扶楚祯离去,脚步却一顿,回头看向楚祯的目光里,夹杂着不可置信。
“你……你是不是没有全部忘记?”
楚祯神色未变。
他知道,若他记得巫婆婆,记得巫婆婆可救他性命,如今却无法救楚祯,那便是向夏侯般承认,他记得自己的落红复发,是夏侯般。
可……谎言终究要被戳穿,即使是善意的谎言。
“你还记得,你还记得!”夏侯般嘴唇微颤。
楚祯默认了。
没错,他忘记了一些,一些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
他其实也记得很多,很多那些人认为,那些对他有愧的事。
“你就……当我忘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