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离荒前为峡谷后为堤坝,与天启十五年的浔溪之战,地势相仿。
十五日前,楚谦带兵被逼退至此地时,一下子恍惚回到了十多年前。天启十五年的铡龙案,将雍王府上上下下满门抄斩,年仅六岁的世子远赴栾国为质,如今更是惨死敌国。
当初楚谦、顾风浔与孙道知是为了这个天下。如今楚谦和顾风浔还在这条道路上踽踽而行,孙道知却早已背道而驰。
可现当今,当年的是非对错,如今全变了模样。
故栾国铁骑那一箭射来时,他内心很平静。唯独苦的,便是从那以后,独自带着苗疆士兵和百姓苦苦支持的楚祯了。
……
一声声号角响起,无数箭弩射向半空,又深深扎在城门之上。
蛮离荒城下的城门已破损不堪,摇摇欲坠,似是马上便要坍塌。可偏偏,栾国铁骑已进攻此地整整十五日,除了不断的伤亡,蛮离荒城内的一根草,都未让栾国人夺去。
楚祯身着红衣战甲,手持云缨枪,位列阵前。
云缨枪头似是从血海中洗礼而出,早已看不出本来利刃的光芒。
对面战场的是栾国当今最年轻的战神,阿乌禄的亲哥哥——阿道玑。
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人,相聚于战场,早已听过对方的赫赫威名,如今上了战场,才知对方并不是徒有虚名。
阿道玑:“楚祯!我栾国六万大军已将你蛮离荒团团围困,你们区区六千人不要再负隅顽抗了!早早投降,本将可饶你不死!”
楚祯未立刻回应,身边的顾都尉小声说道:“少将军,都就位了。”
楚祯不动声色点头,重新挺直脊背,冲阿道玑高声道:“大周没有投降的将士,更没有不战而降的将军。”
单薄的身躯几乎已撑不起战甲,苍白的面容被血污掩盖,平淡的话语犹如千斤重。
阿道玑不怒反笑,扬起明媚的笑来:“楚祯,凋敝的大周不值得你拼命,栾国可以给你更好的!你身上的落红,我可以求父王把世间唯一的解药赐给你!我保你不死!”
“不必了,”楚祯道:“我身上落红已解,阿道玑将军还是担心一下自己的死活罢!”
话音一落,万箭齐发!
由栾国改制,可将人扎出碗大窟窿的利剑,被楚家军的一支小队冒死尽数捡回,再有幸存的苗疆民众,手巧的农妇和力大的壮汉改造成了适应大周弓弩的、射速更快更远的箭!
栾国士兵慌不择路,他们只知进攻,却狂妄自大从不立盾牌防守。
“栾”字旗倒,阿道玑见情势不妙,高喊:“撤!”
与此同时,楚家军的前锋从两侧突袭,一个鹰形阵法而出,将栾国前排士兵打乱。
栾国士兵尽数退散,阿道玑骑马撤退前,不忘回身远远望了一眼不动如山立于马上的楚祯,只是深深望了一眼,一言未发,驾马撤退。
楚家军高呼胜利,城中的百姓也欢呼着又抵御了一次栾国铁骑。
只有楚祯身侧的顾都尉,脸色沉的能滴出水。他命士兵回城整顿,安抚领头的百姓,一番交待下去,战场上只剩下他和楚祯二人。
顾都尉回身看了看虚掩的蛮离荒城门,轻声对马上的楚祯道:“少将军,可以了。”
最后一字未说完,楚祯好似失了魂魄一般,猝然坠下马。
顾都尉早有准备,接住楚祯,半扶着楚祯瘫软的身体。同时爆发的,是楚祯声嘶力竭的咳嗽,一声强过一声,血渍从他的嘴角洇出。
顾都尉心痛未忍住,叫了一声少将军。
楚祯手背青筋暴起,云缨枪应声而落,他去抓,有心却无力,只能任由它坠落。
“咳咳……”楚祯瞬间便接受了云缨枪掉落的事实,抹掉嘴角血渍,“我们被困蛮离荒多久了?”
顾都尉回道:“今日过去,便是十六日了。”
“已经十六日了……”
“回少将军,是的。若明日……阿道玑携大军来犯,我们再无可抵挡利器。”
楚祯问:“粮草还余多少?”
顾都尉摇摇头,回:“我们早已,弹尽粮绝。”
片刻的沉默,楚祯突道:“杀马。”
“什么?”
“将马匹半数杀了,煮熟后分给百姓,对百姓缄默肉的来处。”
“我们若将马匹杀了,就真的是……”
顾都尉未说完的话,楚祯如何不懂?
楚祯轻轻笑了,虚弱道:“十六日,我们往长安递了多少封加急军报,如石沉大海。若长安来援军,我们尚有一线生机,可现如今看来,朝廷是想舍了西南。我们如今能做的,只有与此城,共存亡。”
言罢,一口血喷出,心脏传来被刺穿的痛,痛的楚祯站立不住,双膝重重磕在地上。
也是在这时,楚祯闻到了土地的芳香,混着无数将士的血。
他十指扣紧,指尖插入土壤。
这是大周的土地,这是多少大周子民用鲜血守护了几代的土地。
思及此,楚祯突然大笑。
笑着笑着,他的心不痛了,泪却悄无声息流下一滴,隐没在血中土中。
顾都尉在楚祯身旁,默默攥紧了拳头,七尺男儿,流血不流泪,此刻也红了眼眶。
“走罢,”楚祯扶着马站起身,偏头对着顾都尉明媚一笑,“不守到最后一日,怎知我们一定会输?”
未等顾都尉答话,小七连滚带爬地赶来,哭着扑到楚祯面前,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小七哭到最后,只说出来一句:“少爷,我背您。”
楚祯笑着摸摸小七的头,未逞强,趴到小七背上的那一刻,便昏了过去。
入夜,楚祯营帐内烛火长明。
楚祯身披大氅,双颊泛着病态的红,双眼依旧执拗地紧盯蛮离荒边防图。
他的指尖在各个边防要塞游走,一遍又一遍。每一次推演的结果,都是——全军覆没。
楚祯不信邪,重复一遍一遍验算。随着他的咳声越来越剧烈,小七端着汤药进入营帐,无需冰酪冰山楂,楚祯已能面无表情将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
这两年,楚祯喝下的汤药比在长安喝的都要多,多少次他们以为楚祯挺不过去了,没想到都被楚祯扛过来了,就这样一口气吊到现在。
从楚祯回到营帐,顾都尉便未离开。
楚祯每推演一次守住蛮离荒的计策,顾都尉便跟着验算一遍,他的结果也是——无解。
小七看着这两个犟种脸色都像是大病一场,故意道:“顾大人,您身体不舒服吗?脸色好差。”
若说楚祯脸色差,楚祯不会停下,但若说他身边的人身子不爽利,楚祯会立刻停下一切公事。
果不其然,楚祯:“顾都尉,你先下去休息吧,有事我差小七叫你。”
小七连忙给顾都尉使眼色,顾都尉应了一声,便退下了。
小七将楚祯身前的边防图收走,默默收拾楚祯咳血染红的衣物。
楚祯看着小七忙碌的小小身影,突道:“不该带你上战场的。”
小七手一顿,很快恢复如常,道:“太小时候的事,小七已经不记得了,少爷说的什么话。”
“好,不说了。”楚祯温柔笑笑,从小七怀里将边防图拿回来,摊开继续看。
小七叹了口气,却又无可奈何。
为楚祯换了根蜡,便静静退了出去,只不过他在营帐前又立了许久,听着楚祯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走远了。
顾都尉陡然叫住了他,小七转身,发现顾都尉一直未离开。
“小七,少将军还是不肯休憩吗?”
“是。”
顾都尉点点头,准备离开,小七道:“顾大人,咱们的仗——很难打吗?”
“……算吧。”小七是自己人,更不上战场,与他说无妨。
“嗯……谢谢顾大人。”
“你害怕吗?”顾都尉问。
“有点……”小七似是要与顾都尉促膝长谈,他盘腿一坐,开始讲道:“我其实之前也是高门大户里的少爷呢!”
顾都尉取了一壶酒,与小七盘腿而坐。他一个五品官员,与身为下等人的小七饮酒畅谈,更是在战事如此危机的时刻,有闲情雅致等一个小孩子的过往。
“我家在漠北,与我家少爷交好的虞老板是一个地方的,你不知道虞老板,我也不与你多说。你只知道我家那边常年打仗,自我记事起,没安生过一天。后来我五六岁的时候,被栾国人抢占了故土,家里人都死光了,我流浪许久,最后误入了战场,在拼杀的刺刀中侥幸活了下来,埋在死人堆里只剩下一口气,是少爷把我挖出来,看我快不行了,找军医日日喂我汤药将我救了回来,我永远都欠少爷一条命。”
顾都尉接过话去:“所以你怕打仗,但因为少将军,你还是陪他来了。”
“什么叫陪啊,少爷身子这样,我怎么可能放心让他一个人上战场!”
顾都尉笑笑不再说话。
小七突然问道:“顾大人,咱们真的没办法了吗?连少爷都没办法了吗?”
顾都尉仰头喝了一口酒,看着天上那轮残月,脑海中回想起白日里楚祯仿若并无剧毒深入骨髓的病容一般,立于战马之上,豪气对阵的模样。
他喉头滚动,终是未答。
天光未亮,敌军出战的号角便响彻整个蛮离荒。
众将士整顿队列时,已见楚祯穿戴好,手持云缨枪立于阵前。
校练场没有了往日众将士操练的声音,几千人站立面对红衣楚祯,默不作声。
尽管再瞒着大家,可士兵手中皆无趁手的兵器,利刃翻卷,枪杆折断,任谁都知,已到了最后时刻。
“将士们!”楚祯提声,“蛮离荒乃我大周重要关卡,守之则守大周,失之则失大周。”
此刻的楚祯,看不见昨夜高热虚弱的模样,他还是那个可以鼓舞所有人士气的少将军。
“我知道你们手中均无可登时斩杀敌人的兵器,我亦知你们心中对栾国铁骑有着深深的恐惧。但身后是我们的故土,是我们誓死也要守护的重要之人。我亦是。”
楚祯言毕,从身后拿出一物,此物一现身,众将士登时瞪大了双眼。
那是只有最得众心的将领才会在危急时刻拿出的,鸣镝。
自古以来,便有鸣镝收兵一说,但它能收兵,亦能指哪打哪。将领射出鸣镝,众将士手中的弓箭会齐齐射向此处。
楚祯:“鸣镝,则听号令。无论此物出现在何处,所有人的箭需得立刻射向那处,即使——是我的身上。”
此话毕,众人大骇。
楚祯有计划,他想了一晚,是珍珑棋局。
以一子的死,换棋局活。
楚祯命众人整兵应敌,转身欲走时,阵列中突然响起一声:“少将军!”
紧接着,众将士齐刷刷喊道:“少将军!少将军!少将军!”
无数士兵眼中含泪,他们口中呼喊出的“少将军”,一声胜过一声,在蛮离荒前的峡谷中,回荡不休。
楚祯僵直了身体,望着大家的脸庞,忆起自己十一岁那年,带着敌人贼首的头颅归来时,大家也是如此高呼。
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那时的他来日可期,如今的他,是要带大家走上一条黄泉路。
蛮离荒城门大开,楚家军尽数涌出,楚祯冲在最前面。
临阵前,他吃下了从夏侯虞那里偷来的最后一颗药。
“虞净舟,”楚祯默念道:“我们无缘再见了。”
“啊——”楚祯叫喊着骑马飞驰,冲在最前面。
阿道玑明白这是楚祯最后的挣扎了,并不急于取楚祯性命,甚至不急将楚家军尽数歼灭。
他像猫抓耗子一样,只守不攻,逗着楚家军玩。
可楚家军各个是拼死上的战场,豁得出去的往往活的最久。
渐渐的,阿道玑的士兵们伤亡惨重,这时他才意识到这支被围困了半月的军队有多么可怕。
他赶紧下令,谁能砍下楚祯的头颅,赏黄金万两!
栾国的士兵这半月来早已见识到楚祯的恐怖之处,明明差着数十倍的兵力,却令他们号称漠北战神的阿道玑殿下带领的军队无法前进一点。
更是数次以难以想到的方式击退他们数次。
可在黄金万两的诱惑下,人人都壮着胆子上前。
顾都尉一直护卫楚祯左右,无数想要偷袭楚祯的敌军被顾都尉一刀砍了脖子,血溅了他一脸也并不顾及。
他初来到楚祯身边时,对这个痨病鬼嗤之以鼻,更是新婚燕尔便上了战场,常常在书信中向自己的妻子抱怨边塞的风沙将他的脸弄脏。
楚祯:“顾都尉,还记得我们操练过的骑兵二十四阵法吗?”
顾都尉如何不记得,楚祯不止一次对他说过,十三年前的浔溪之战,正是因为峡谷地形用了此阵法,才伤亡惨重,大败。
但此等被前人奉为经典的阵法,他们亦操练数次。
“记得!”
“下令,变换骑兵二十四阵!”
“什么!”
蛮离荒与当年的浔溪之战一样,皆地处峡谷,皆与栾国对战,此时变换骑兵二十四阵……
“顾都尉!”
“是!”
顾都尉想不了那么多,立刻下令变换阵法。
楚祯又下令道:“顾都尉,阵法右侧薄弱,你前去支援。”
顾都尉:“不行!我要护着您!”
“你要违抗军令吗!”这是楚祯第一次对顾都尉厉色。
的确,战场上,军令不可为。
顾都尉眼含泪,又砍杀了一个不知死活的栾国士兵后,领命而去。
阿道玑怎可不认识骑兵二十四阵,他的父王都快将浔溪之战的大捷讲的他耳朵出茧子了。
他嗤笑一声,冷静下令,准备火石,上高地!
“阿道玑!”楚祯猝然高喊他的名字。
阿道玑转身,只见楚祯面容淡然地砍杀近身的敌人,战马踱步靠近阿道玑,仿若整个战场只剩下他们二人。
多次对战,他们早已成了最了解对方的对手。
此时,阿道玑却不知楚祯为何前来送死了。
楚祯淡淡道:“骑兵二十四阵于峡谷施展,必死无疑,可却并不是没有破解之法。”
阿道玑虽觉得自己必胜,可心里还是发慌:“到这个时候了,楚将军还要继续嘴硬吗?”
楚祯未接话茬,“破解之法,则是舍中军,救万民——!”
鸣镝出,目的地,正是他与阿道玑正中。
若楚家军的箭矢出,他与阿道玑定无人生还。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突然翻出。
夏侯虞一脚踹马头,一个旋深,拼死夺下空中的鸣镝,翻身将楚祯抱在怀里,死死压在地上。
未待众人反应过来,夏侯虞身后的援军向阿道玑的军队大举进攻。
身上是熟悉温暖的胸膛,身前是厮杀的士兵,身后是终见希望的楚家军和百姓。
“虞……净舟。”
“我来了。”
话音落,欢呼声起,蛮离荒守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