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金陵的氏族嫡系子弟里, 宋鸿儒所知道的,赏识的,也就那么几个人, 眼前的苏煜便是其中之一。

  “苏煜拜见老先生。”苏煜恭敬的拱手做礼。

  “哈哈哈, 郎君客气了, 来,我给郎君介绍一下,这三位是尚老先生, 尚一,尚二,尚三。”宋鸿儒指着慢悠悠晃过来的尚老先生们介绍道。

  “三位老先生好。”苏煜忙再次拱手做礼。

  “郎君客气了,这三日客栈, 是郎君的?”尚一微笑着问道。

  “哦, 不,不是, 这不是我的, 这是金家三郎名下自在局的。”苏煜说着,顿了顿, 意味不明的笑道,“听闻宋先生是金家三郎金竹的老师,难道未曾听闻?”

  “哦,听说过,不过老夫这也是第一次来。哈哈, 好了,来坐下吧, 陪我们几个老头子闲聊几句如何?”宋鸿儒笑道。

  苏煜便也坐下。

  “不瞒郎君,我等, 是受人所托而来。”尚一晃着手里的扇子,直接开口说道。

  苏煜点头,他知道,这三位姓尚的老先生,他之前从未听闻,也就罢了,但是宋鸿儒,是金家三郎金竹和唐远之的老师,他是知道的,突然出现此处,定然是有缘故的。

  “老先生请说。”苏煜拱手说道。

  “唐远之,你知道的吧。他创建的天一阁,说是需要几位阁老坐镇,复审备选阁员什么的,他请我们来此,说是看看你做的事怎么样,给个复审评议。”宋鸿儒慢吞吞的说着,端起小二送来的茶,喝了一口。

  苏煜一怔,随即迟疑的开口,“既然是复审……几位这么坦白自己的身份,是不是不太好?”难道不是应该搞个暗中查访吗?

  “该看的东西,我们已经看了,至于那些你想要遮掩的,我想,韦州的百姓也不会容许你遮掩,会来此,除了是因为想看看三日客栈外,也是听闻要找苏煜苏大人的话,只要守在三日客栈就好。”尚一微笑说着。

  一旁的尚三默默的喝茶,心里却是想着,凤主殿下的三日客栈都是由灵君主持管事,听闻,此处的灵君叫花若,是极为精明能干的人……

  苏煜有些不自在的轻咳一声,“不知道几位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唐远之唐大人给我们的复审的册子里,关于复审的最后一条建议,便是找你说说话。”宋鸿儒说道,随即转开话题,“苏大人,你认为三日客栈如何?”

  “是个不错的地方。”苏煜想也不想的说着。

  “嗯,那么,你认为三日客栈是否会有碍于官府的威信?”宋鸿儒继续问着。

  苏煜一怔,“怎么会?三日客栈乃民间的客栈,它为救助人而存在,它的存在反而弥补了官府的不足之处。”

  “那如果官府将三日客栈归为所有,由官府经营,你看如何?”尚一突兀问道。

  “不好!三日客栈唯有民间能做,而官府也有官府的救济的策略,比如今年韦州在进行户籍改革的时候,筛选了全州孤老无依的老者共三百八十人,这三百八十人在过年之际,由官府派人前往看顾,赠送银两柴米,再由县府或者州府安排统一过年,或者投靠远亲过年,此举就必须由官府所为。”苏煜侃侃而谈。

  侃侃而谈的苏煜没有看到在三日客栈的门口,花容静静的凝视着他。

  ——“既然你已经决意如此,那么我有个提议,你前往漠州,漠州的战事已经开始,我们自在局需要有人在漠州专门协助战事,大姐姐前日写信给我,也提到了这点,需要有人来救助漠州的因为战事被困而无法离开的百姓,漠州四周的村落较多,老弱妇残尤其多,金家人手不足,所以这件事自在局接手了,阿九会派人和你一起前往漠州,你到漠州后,就按照我们的章程做事……至于韦州这里的三日客栈,我会让人来管理。”

  ……

  回过神来,花容垂下眼,主子是为他好,他的那封信与其说是告知主子,不如说是向主子求救,他心仪这个人,却又必须和这人保持距离,不能太过于靠近,又舍不得远离。

  他的那些没有说出来的心思,主子猜到了,所以,主子给他安排了,离开韦州,离开这个人。

  *****

  韦州揽月馆里,金竹趴在书案上画小人。

  “主子……”端着药膳送来的花无眠小声开口。

  “嗯?你说。”金竹头也不抬的说着。

  “若若他……是故意的?”

  “什么故意的?”金竹抬眼,看着花无眠,疑惑,“咋了?”

  “就算若若他啊,是故意写那封信,他其实不是春心萌动,他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花无眠说着,心里有些恻然,如果不是李洵对他一心一意,李洵父母双亡又是孤儿,没有传承香火的负担的话,只怕他也是会和花若一样……

  “我当初也和他一样的想法。”金竹继续低头,画画,再画一个拿着扫把的小人打一个高个子的小人,“……想着世人的世俗法理,想着他是如今唐家最为重要的血脉,想着以后他若是朝堂摄政,我的存在是不是会阻碍了他……想得太多,考虑的太多……”

  ——都只是因为在意他,太在意了,也就更加忍不住了,心头的彷徨和焦虑,真的是无处可以去说。

  “主子……”花无眠忍不住轻声开口,却唤了一句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倒是金竹抬头看向花无眠,笑了一下,继续说着,“我最怕的,不是世俗法理,不是世人的指指点点,不是将来是否还能享有现在的安定生活,哪怕将来流落街头,行乞为生,我都不怕……知道我最怕的是什么?”

  花无眠有些困惑的摇头。

  “是有一天,他后悔了,然后,他会对我露出嫌弃鄙夷的眼神,一个会生孩子的,不算男人的男人,一个世俗人眼里的怪物……”金竹垂下眼,低声说着。

  花无眠心头一揪,忙开口道,“宗主他不是那样的人!”

  “嗯,我养大的小孩,当然不是那种人。”金竹抬眼,笑着,“只是,我会忍不住这样想,会忍不住这样的怕,爱之故怖之。若若,也应是如此。”

  花无眠怔了怔,随即低声说着,“那,主子您后来……”

  “后来又为何答应佑安?”金竹接口,笑了一下,“因为我已经生死走了一遭,也不怕了,若是他将来负我,我就云游天下,带着你们和灵君们去踏遍三川五湖的美景!当然啦,还有一种可能,便是,说不定将来我负了他呢?”说到这里,金竹嘿嘿一笑。

  花无眠先是一呆,随即失笑了起来,“主子,您呀,真是!”

  ——还好宗主不在这里,不然宗主听到这话肯定要生气了。

  花无眠心想,宗主看似清冷平静,但唯有对上主子的时候,目光就幽深炽热,他这个成过亲的,自然是能看懂宗主的那种眼神,有时候会忍不住想,幸好,主子与宗主是两情相悦……

  金竹画好了小人,在花无眠抱来黑啾啾后,将小人画装入竹筒,绑上,看着黑啾啾嗖的一下不见人影,才转过头来,端起药膳,一口一口的慢慢喝着。

  “对了,主子,张神医说要为我调理一下身体。”花无眠小声开口,带着几分尴尬。

  金竹一愣,随即皱眉问着,“你身体怎么了?不舒服?”

  花无眠忙摇头,“不是,不是,是张神医,他说他在研究灵君的生育问题,眼下,灵君里就我一个成亲的,所以,问能不能帮忙给他试验一下?”

  金竹哦了一声,看着花无眠认真开口,“你如果不介意的话,就让张神医帮你调理,也是好事,生崽崽这事是天机,不要强求,你身体健健康康的,才是最重要的。我相信李洵也是这般想的。”

  花无眠眼眶有些泛酸,轻轻点头。

  *****

  唐远之从清风殿里慢步走出,刚想走出去,天空飞来一个小黑点,嗖的一下就落在他舒展开的手臂上。

  唐远之身后的阿七阿六对视一眼,都默契的低下头,那是黑啾啾,定然是去了韦州的少主子的信。

  唐远之解下竹筒,抖了抖手臂,黑啾啾愤愤的啾咪一声,就跳到阿七已经张开的手掌上,可恶都不让人家多呆一下的嘛啾咪!

  出了皇城的门,上了马车,唐远之才拆开小竹筒,两张画,一张画里是一个小人望着肉流口水,一张画里是一个小人拿着扫把打一个高瘦的小人。

  唐远之失笑一声,这是嘴馋,想吃肉,吃不了就打算来拿他出气吗?

  ——这是因为他上次的信里啰嗦了几句吃饭的问题?

  唐远之慢慢的小心翼翼的折叠信件,放入怀里,轻淡开口,“少主子在韦州如何?”

  “回主子的话,少主子已经决意将花若调入漠州,尚老他们还在复审苏煜。”阿六低声禀报着。

  唐远之思索,将花若调入漠州?这是为何?是出了什么事吗?

  “主子,刚刚来的急报,柳橙今晚宴请所有参与放签的商会主事之人,也给薛家主下了花贴。”阿七低声开口说道,“另外连壁连大人来的消息,他们的目的的确是薛家主。”

  唐远之垂下眼思索了一会儿,慢慢摇头,“薛家不是她的最终目标。”

  阿七阿六对视一眼,不是?

  “连壁,应该是被他们知晓了身份。”唐远之冷静开口,“立即传令唐门,查漠州,越州,明州近海,禹州的一切动向!”

  “是!”

  唐远之微微眯眼,如果……只是想给他找些不痛快,动薛家的确会让他不痛快,但是,东阳公主,对他恨之入骨的,对赵霖痴迷多年死不悔改,已经近乎疯癫的东阳公主,不可能就是整这么一看就一目了然的局,这个局,似乎更多的在迷惑他,在牵制他的力量!

  而这其中,赵霖,定然是浑水摸鱼也做了些安排!

  也好,他也需要有人来搅浑金陵的水!

  恐怕这次,得让姐夫受些委屈了。

  但是机会难得……不单单是朝堂天下,还有,还有他的灿灿……

  *****

  金陵郊区的四方亭,很少有人知道,在金陵有名的十里亭之上,还有一个四方亭,四方亭隐于密林之中。

  此刻的四方亭里,唐敬奉正在下棋。

  与他对弈的是一胖乎乎的老者,笑容满面,很是和蔼。

  “没有想到,你真的会约我们出来下棋。”胖乎乎的老者放下棋子,笑道,“是有什么事吧。”

  唐敬奉嗯了一声,侧头看向面无表情盯着密林看的背对着他的瘦小老头,“苏老头,我家佑安托我问你一句话。”

  “说!”瘦小老头硬邦邦的开口。

  “苏家还要不要苏煜?”唐敬奉慢吞吞的开口问着。

  瘦小老头猛地转身,眼睛死死的盯着唐敬奉,凶狠又锐利,“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如果苏家还想要苏煜,那你就该好好想想接下来要怎么做,如果苏家不想要苏煜了,你就当没了这个儿子,此后苏煜哪怕回了金陵,他也不会进你苏家的祖祠!”唐敬奉冷冷的说着。

  瘦小老头僵了僵。

  胖乎乎的老者叹了口气,看向瘦小老头,“苏煜真是不错的。我看了他在江州和韦州的所为,他不单单对朝堂政令相当熟悉,与政务上也是极为精通,更为难得的是,他为官处世,不拘泥世俗,户籍改革,农法新政,他都推行得极好。在韦州,他的名声极好!”

  瘦小老头垂下眼,沉默了半晌,哑声开口,“就当我苏家没有这个儿子吧。”

  瘦小老头说完,转身大步就走!走得很快,可步伐却是有些蹒跚!

  胖乎乎的老者很是意外,看着瘦小老头急匆匆的离去的蹒跚的背影,不解的看向唐敬奉,“这苏兄是怎么了?”

  唐敬奉垂下眼,半晌,才开口,“他是为了保存他的儿子苏煜。”

  胖乎乎的老者有些意外,保存苏煜?

  “佑安给的这个题目,其实也是在提点他,将来,苏煜的前途必然不可估量,若是佑安赢了的话,天一阁将是大楚未来的唯一的阁议之地,苏煜必定能够入阁!那么到时候,日薄西山,或者被摧毁的苏家,必定是苏煜的桎梏!苏煜这个人,我听佑安提过,说是重情重义的难得的人,他岂会坐视苏家不管?那么,苏煜必定会被苏家拖累,恐怕连入阁都没有办法……”

  胖乎乎的老者有些懂了,不由叹气。

  ——所以,这是打算彻底的苏煜,好让苏煜将来不要被苏家连累?

  “而若佑安输了,按照苏老头这疼儿子的脾性,他定然是不会不顾苏煜的。”唐敬奉说着,放下棋子,带着叹气,“我和佑安打赌又输了。”

  胖乎乎的老者好奇了,笑道,“你和唐大人打了什么赌?”

  “我说苏老头肯定是会摆正他的立场,为了苏煜。但是佑安说,不会,他说苏老头必然是会舍弃苏煜。”唐敬奉说着,放下棋子,转开话题,“金陵的风浪很快就会到来,你们崔家,可是做好准备了?”

  “当然。”胖乎乎的老者微笑,“我和楚家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