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中, 赵家。

  方怀明走到书房门口,犹豫了一下,是否要敲门的时候, 毕竟, 刚刚从十里亭回来, 这会儿的家主赵霖定然是心绪起伏甚大的!

  唉,谁都没有想到,当唐远之唐大人送来安州银矿案中的所有证据, 矛头直指家主赵霖的时候,赵相,居然会当堂认下罪责!自请下狱,皇城李氏说是念在赵相多年来的功勋, 免了天牢之苦, 收了赵家所有的赏赐,免去赵相的首相之责, 流放漠州!

  随后, 赵相回到了赵家,却是在宗祠里, 自请离族,并当着所有族老的面,亲笔写下义绝书!赵相与家主赵霖斩断父子情分,此后赵家及赵霖都与赵相没有任何关系了……

  之后,赵相一身素衣简冠, 带着同样素衣卸下所有妆饰的老夫人离开了金陵……

  家主赵霖前去相送,可是听闻, 赵相和老夫人都极为冷漠,不许家主靠近, 甚至对家主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此番安州,赵家损失惨淡,失去了赵相,对赵家及家主来说,都是极大的打击!

  “进来。”忽然低哑的声音响起,是书房里,赵霖终于出声了。

  方怀明先是一怔,随即忙躬身拱手为礼,随后才轻轻的打开了房门。

  房门内,熟悉的书案后头并没有那个冷淡漠然的男人,倒是靠窗的坐榻上,歪坐着那个冷淡漠然的男人——赵霖。

  方怀明沉默了一会儿,慢步上前,渐渐闻到了浓厚的酒味。

  “先生从不饮酒,我也极少饮酒,但这会儿,我有些乏了,先生陪我喝一杯可好?”赵霖平静开口说着。

  方怀明默然了一会儿,伸手端起了案几上的酒杯,慢慢的喝了。

  赵霖微微扯了扯嘴角,垂下眼,抬手指了指身侧的位置,“先生请坐。”

  方怀明坐下,手里握着酒杯,没有再倒酒,只是安静的陪坐着。

  而赵霖一杯一杯的喝着。

  此时,外头弯月高悬,洒落一地光辉,赵霖坐在月色里,即便已经四十了,可那张脸却还是那般惑人,其实……唐远之唐大人的脸和眼前的这个人是有几分相似的。

  “父亲走前,我去宗祠里跪见他。他只问我一个问题,为什么非要杀了我的嫡妻嫡子。”一室静默中,赵霖低哑的声音忽然响起,很轻,透着几分飘忽。

  方怀明抬眼看向赵霖,沉默,他知道此时的赵霖需要的只是他安静的坐在这里。

  “我告诉父亲,因为我要对付唐家,我要拉下唐家,那我就只能杀了柔儿,杀了柔儿了,佑安就不能活着了。但我下不了手了,柔儿扯着我的脚,求我放过佑安……我只能给佑安下毒,如果……柔儿保佑,佑安能够活着,那就最好了……那么,将来,我就只要等着佑安来找我就好……”赵霖轻轻的说着,手慢慢的抚上他的手腕,他手腕上的那墨色手镯……

  方怀明垂下眼。

  “父亲骂我,说我狠辣无情……说我疯了!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赵霖说着,嘴角扯着笑,带着几分自嘲。

  方怀明抬眼看向赵霖,传说?

  “先生……我此生,大概就只能如此了。”赵霖说着,抬眼看向外头的弯月,神色间又似乎冷静了下来,“先生大才,能与先生结识是赵某的荣幸,而先生在我身边也一直都是尽心尽力了……只是接下来的局势已经不在掌控之中,而我是不愿放弃的。所以先生……明日就离开吧。”

  方怀明先是一愣,随即轻叹一声,也抬头看向外头的弯月,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我是不会走的。”

  赵霖侧头看向了方怀明。

  方怀明的目光依然落在外头的弯月上,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说给赵霖听,“我记得五年前,与家主相识于金陵的大悲寺中,那时候,家主问我志向……我说,有人图千古留名,有人图富贵无双,有人图权掌天下,我有人图醉卧美人膝……而我,只想见一见天下局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事,说是猎奇也罢,说是无聊也是,但这一生,我就想见见,世人未曾见过的,未曾经历的……那我也不算白来了。”

  赵霖安静听着。

  “如今,我也算是见到了,父子相斗,也不算是闻所未闻,但是,家主,你为了实现传说中的七人氏族所构造的朝堂天下,而不惜斩杀爱妻……此番作为也是天下难得一见了……”方怀明说着,目光转向赵霖,微微一笑,“家主,世人也许会痛骂家主,但是,家主为了实现梦想的执着,却也是方某所钦佩的。”

  赵霖沉默了一会儿,端起酒杯,朝方怀明举杯示意,一饮而尽。

  ******

  并州,东林书院。

  在大楚,有这么一句话,天下士子出并州,天下学子在东林。

  并州是从前朝开始就久负盛名的墨香宝地,在并州,每十户人家就有九户是书香门第,而这几百年来,被世人所传颂称赞的大儒也大都出自并州。久负盛名的大儒和诸多才华横溢的学子们也大多出自东林。

  而十多年来,除了一个专门传授技艺,不考科举的骊山私塾,也没有任何一座书院能与东林并肩。当然,宋鸿儒老先生所在的白鹿山书院那是一个特例。

  因着并州的特殊,并州学子有自己的独立考场——会考恩科。

  别的州府,会考前二十名就可以参加金陵大考,而并州只有前十名,看着似乎极为苛刻,但对并州学子们来说,却是天下独一份的骄傲!

  因此,当并州传出会考舞弊一事,天下哗然,东林书院的学子们愤怒不已,罢考!静坐!哪怕以唐震为首的县令们前来苦口婆心的劝说也无济于事!

  “并州的学子们是有一份骄傲的。……以笔为匕首,以血为墨,哪怕就此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也要铺出一条光明大道!若是连最为公平的科举考试都存在不公!天下间可还有公义可言?”

  ——《八卦小报之并州记事》

  唐远之合上手里的八卦小报,嘴角微微弯起,抬眼看向九十九台阶上的静默着的书院。

  他记得,他上一世来过此处,那是并州一百零八位学子惨死在州府门前,引发天下士子震怒,数个州府的学子,士子们自发奔赴并州,天下大半陷入混乱之中,夷族趁机挑起边境纷争,沈家军惨败,漠州周围三州,全部落入夷族手中!三城五万百姓死于夷族的惨无人道的屠杀之中……而在夷族入侵之时,白苗族也入侵越州……那时候,金陵皇城,大皇子三皇子争斗,崔妃因着崔云善惨死安州,而自缢于后宫之中……那时候,皇帝吐血昏迷,素来沉默低调的太后第一次站了出来,让他摄政,面对皇子们的质疑,太后冷笑说着——“若是你们能有赵景渊的一半,天下何至于此!”

  ……

  然后,他来了并州,亲手处决了并州州令,并州驻军,将宋家藏在并州的钉子以及势力,拔根而起,随后,他赶赴漠州,带着一手训出来的白马军将夷族歼灭……

  如今,因为有了灿灿,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灿灿的这份已经在天下流传的八卦小报,让天下学子都提前知道了并州会考恩科舞弊一事,特别是这为并州学子开辟的《并州记事》上的三篇文章……手头上的这篇是灿灿亲笔所写吧。明明就是该好好休养的人,却总是操心这些……

  唐远之捏紧了手里的八卦小报,也是他无能,累得灿灿总是为他担忧操心,可若是拦住灿灿,不让他做这些,灿灿定然是要生气的,而他有些隐晦的,潜藏于内心深处的不能让人所知的认知——

  ——他要把灿灿拉入他的世界!那么最好是纠缠不清的,斩不断理还乱的各种事情的纠葛。

  比如说苏州唐家,比如说并州,比如说之前的安州……

  当灿灿忍不住担忧操心的,主动介入这些事情的开始,他与灿灿之间的羁绊就在不断加深之中。

  那么将来,灿灿还如何像四年前那样抽身离去,说消失就消失!

  唐远之抬脚迈上眼前的这九十九台阶,在台阶之上的东林书院的牌坊之下,几位老先生已经在等候了。

  “人说唐大人风仪甚佳,我看传言不实呀,应是天下第一美郎君才是。”一胖乎乎的老者笑着说道。

  “说得不错,宋兄有此高徒,真是羡煞旁人啊。”另一儒雅老者笑道。

  “听闻金家三郎也是宋兄的弟子,宋兄真是好福气啊!”

  “没错没错,我观《并州记事》这三篇佳作,真是让人惊叹啊。”

  ……

  宋鸿儒抚着胡须,打着哈哈,眉眼间却是难掩得意,佑安的才学摆在那里,三元得中的实力摆在那里,他也就不多说了,就是金竹!那混小子的并州记事写得那么好……虽然金竹那混小子无端端的消失了四年,不过,四年后回来就马上给他写信致歉什么的,他也就勉强原谅了,只是,可惜呀,金竹那小子不肯入仕……

  “学生唐远之拜见老师,老师安好,拜见诸位先生,先生们安好。”唐远之瞬间就上了台阶,恭敬躬身拱手,态度谦恭有礼。

  这让几位老先生心头甚是满意,不错,身在高位,却不见半点倨傲神色,很好!比那居然敢将他们赶出安州的州令那混账东西好多了!

  “嗯……你事多,我们也忙,废话就不多说了,你昨晚让人送来的册子,我们都看了。这里头几个关键的细节,我们跟你说说。”宋鸿儒直接开口说道。

  唐远之恭敬应着。

  随后,就快步走到一旁的亭子里,亭子里已经备好了册子和笔墨。

  几位老先生也不废话,直接问起了细节:

  “你说重考的考卷准备十份,到时候由随机百姓录入编号,让考生自己抽取,这个可行。但是,随机百姓怎么说?”

  “还有这十份考卷里头,每份考卷增加一道附加题,附加题内容要涉及民生朝议?”

  “考生考试在并州的白龙寺的前庭举行,不封场,由着百姓围观,监督,靠完一场,直接抽取下一场,考完马上封卷,封卷批阅也是在前庭举行,由东林书院的老师和县令们进行批阅,一样不封场,百姓可围观监督,批阅的试卷随机抽取?”

  ……

  唐远之听完,点头开口,带着几分歉然,“时间仓促,先生们辛苦了,这本册子,是灿灿,也就是金家三郎金竹,所写,是五年前写的东西了,是灿灿当时的一些想法,他写了下来,与我讨论,因着我们当时都在读书,所以这个想法并不够完善,可并州事急,也只能辛苦几位先生们将此完善了。”

  宋鸿儒眼眸闪了闪,皱起眉头,“怎么当时你们不拿来与老夫看看?”

  唐远之拱手,低声说着,“因着灿灿说不够好,所以不敢到老师面前献丑……”

  宋鸿儒哼了一声,“什么不够好,三郎那小子,定然是怕老夫又给他布置文论是吧。哼!”

  唐远之微微一笑。

  “罢了,现在你说说,三郎那小子时隔五年了,他还有什么想法!”宋鸿儒指着册子,没好气的说着。

  唐远之便将袖子里的另一本册子拿出来,那是他前天收到的,灿灿知道并州最后还是要开启会考恩科,所以,简单写了一些细节加以完善。而他看完后,删删减减了一些。

  现在,灿灿曾经说过的——科举改革,总算是走出了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