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书站在店铺里看了看, 不错,花容选得这个地方很好,既不是显眼的位置也不是被忽略的地方, 刚刚好。

  “没有问题的话, 我们就签了。”花容在店铺里头饶了两圈走到宋玉书 跟前低声说着。

  眼下的安州一片荒凉, 稍微有点钱财的都已经逃亡出去了,逃不出去的只能在安州这里木然等死,而因为逃亡, 空出了很多店铺,金家管事最近正在忙着屯一些位置不错的店铺,这间四层楼的小客栈就是金家管事推荐的。

  ——非常便宜!

  主家要跑,正急着要出手。

  宋玉书点头, “可以, 我们盘下来吧。”

  “好,那里头的布置和整改, 我明日就找人来做。”花容一边说着, 一边示意宋玉书去签契约。

  他们的主子的规矩,但凡是重要的决议, 必须两人同时签名。

  “嗯,我明日去找吧。你看下这个需要的东西,列个清单给我。今天外头有些动静,金陵那边派来的人可能已经到了。你这几天还是不要出去了。”宋玉书一边签下自己的名字,一边漫不经心的说着。

  花容先是一愣, 随即皱起眉头,迟疑的问着, “那你出去如果遇到的话……”

  他记得这个宋玉书以前是金陵宋家的二房嫡子……

  宋玉书扯了扯嘴角,笑容有些嘲讽, “那样子正好,我也需要有人把我的情况传达给金陵那边的人。”

  花容默然,慢慢点头,“好,那你小心点。”

  宋玉书扬了扬眉,“嗯,我会小心。”

  *****

  安州,望海馆。

  金竹伸了伸懒腰,又懒懒的趴在石桌上。

  此时,日光正好,驱散了寒月的冷意,这处院落里有梅花绽放,香气飘散空中,淡淡的冷香添了几分暖意。

  金竹懒懒的趴着,看着身侧的正在专注批阅折子的俊美青年,嗯,越来越好看的佑安……就是,这人……好像越来越深不可测了……想起昨日他睡到午后醒来,见这个人坐在他的床榻边,静静的凝视着他的模样,即便那只是一瞬间而已,都让他有些背脊发寒,那一瞬间的执拗和看不透的情愫,都让他有种被什么危险动物给盯住无处可逃的感觉……

  ——简直了,他当年养得温润君子呢?去哪啦?!

  醒来后,给他穿衣穿鞋,洗漱,束发,这些就不说了,在和佑安一块的时候,都是佑安做的,他也早就习惯了。

  只是,这好吃的四菜粥,明明不是肉做的,吃起来比肉还好吃的烤圆子!哧溜!

  安州有这么厉害的素菜厨师吗?!仔细问了,才知道,是这个人从金陵大悲寺专门给他请来的和尚厨师……

  “可是无聊了?”唐远之放下手里的折子,抬眼看向金竹,嘴角浅淡的笑意温柔。

  之前不是在看条陈看得很开心吗?条陈看完了?唐远之瞥了眼已经推到一边去的两个匣子,一个匣子装的比较满,那应该是看了没有什么问题的,另一个匣子里装了一些,是有问题的条陈,要等着与他来说的。

  金竹懒懒的趴在桌子上,慢吞吞的开口,“没有,你看完折子了吗?”

  本来唐门的折子他看的,佑安看天一阁的还有唐门的急报就好了,但因着张神医说要休养,不可以过分伤神,哦,那所有的折子都放到佑安那边去了,他就只需要看条陈就好了。

  今天的条陈大多都是安州的,从安州半年前的突发粮荒,到如今的种种,条陈里都是记着安州百姓的一些琐事,以及安州州府官员所做之事,看完了,深深觉得,当年搞出推丁法的安阳公主真是蠢得可怕,而同意甚至逼迫皇城李氏下达旨意的金陵那些氏族更是不可饶恕!

  “没事,有些晚些再看”唐远之一边说着,一边端起桌上小炉正沸腾的水,慢慢的倒水,冲茶,只是,是药茶,但下了花蜜,没有那么的苦涩难喝了。

  “佑安,安州的州令刘世杰,是宋家的人?”金竹坐直,看着唐远之,疑惑问道,“他封闭城门,不让百姓出城,但是他又偷偷的开放粮库,在安州附近的县府以白衣教的名义救济灾民,他是白衣教的?”

  “白衣教,是赵家的。并非宋家的。”唐远之说着,一边将药茶放到了金竹的跟前,“但现在,白衣教也不是赵家的,而是白衣教圣女的了。”

  金竹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五年前,本是最大的粮食州府的安州开始出现粮荒,白衣教在赵家的暗地里支援下,兴起了,白衣教的圣女叫范香凝,是赵霖暗地里养的一个孤女,听闻才色双全,且极为精明。她将白衣教经营得好,五年时间,白衣教就已经是安州的另一个州令了。刘世杰,是白衣教的教徒,是范香凝的心腹。他偷偷开放粮库,救济灾民,是范香凝的指示。”唐远之说着,拿过一旁的册子,递给金竹,“这是在安州的唐门所搜集的种种关于白衣教的罪证。”

  “罪证?”金竹微微睁大眼睛,“白衣教不是单单敛财?”

  “范香凝和白苗族关系匪浅,每月的十五日,白苗族就会派人前来收取白衣教的财物,甚至于情报。”唐远之说着,微微扯了扯嘴角,“赵霖应该多少清楚才是。”

  “此外,白衣教在安州唯我独尊,安州州府中有不少人并不愿意听从白衣教的,范香凝就杀一儆百,甚至灭杀全族。五年来,死在白衣教手中的无辜官员和有识之士,不少于五百人。安州附近的周县,就曾经一夜之间死了一百二十人。”

  金竹皱起眉头,那这安州……问题可就大了。

  唐远之抬手抚了抚金竹的眉,低声说着,“灿灿,不说这个了,你药茶还没喝。快喝了。”

  金竹回过神来,看向唐远之,见这个人眼眸里深深的关切和担忧,便端起药茶,微微闭眼,随后一口气干了!呕,即便下了花蜜,药就是药!苦死啦!

  唐远之忙将已经备好的蜜果子递到金竹的嘴边,金竹嚼着蜜果子,才觉得好受些。

  唐远之看着金竹皱着脸苦哈哈的又是透着委屈的模样,忍不住攥了攥手。

  “没事了,苦了点,比前天的好喝多了。”金竹抬眼看着唐远之,强笑道,“好了,你还是跟我说说呗,安州这次,你是打算废了推丁法,除掉白衣教,然后呢?安州这里有合适的接手的人吗?天一阁现在的人也太少了!”

  说到这里,金竹叹气,诺大的大楚,诺大的朝堂,放眼望去,想找个认认真真做事的,可真是不容易啊。

  然后,佑安真是辛苦了!昨儿个半夜,天一阁还送了急报过来。本来被他抓到厢房强令好好睡觉的佑安又不得不起来处理事情。唉。

  唐远之一笑,“嗯,天一阁的人是少了点,但是,宁缺毋滥,眼下备选阁员还是可以用一用的。”

  金竹默默的扒拉了一下手里的册子,当初开玩笑说创设天一阁的时候,宁缺毋滥还是他说的。

  “白衣教也罢,推丁法也好,这些都不是最重的事,最重的事,是新农法。安州是新农法的推行之地。”

  金竹惊讶抬眼,安州是新农法的推行之地?

  金竹瞬间想起十年前,推丁法的法令来到潍城的时候,他觉得不对劲,就和当时潍城的商户们去了府衙,和韩布衣等州府官员商议了好几日,再加上白鹿山书院的老师们,特别是他的老师宋鸿儒,在商议的时候,老师宋鸿儒怎么破口大骂金陵就不说了,最终,潍城的州府接受了他的建议,不推行推丁法,若是朝廷要征调推丁法的赋税,就由金家和潍城的商户们共同承担!

  ——虽然阴奉阳违,结果很好,潍城如今还是安安定定的!

  那时候,他和佑安,老师谈论过这件事,那时候,佑安是这么分析的:

  “灿灿,唐氏覆灭,皇城李氏势弱,而漠州的战役情况并不好,沈家军踩着白马军的血肉上位,却未能一举拿下战局,并州水患,北洲粮荒,明州盐贼开始肆虐,国库中,因着贵妃的奢侈无度,早已空虚,而阁议遮瞒了真实的税赋,包括国库的真实账目,李氏并不知道,他们的皇城早已没有一两白银了,推丁法的推出,可以从民间大肆搜刮至少两倍的税赋,可以填满国库,可以支援漠州的战局……有这么多的好处,自然是要联合推出,宋家要表态支持贵妃和东阳公主,苏家为了和沈家军联盟,崔家保持沉默。赵家,赵相已经病倒,赵霖是旗帜鲜明的表态支持……”

  “可是,就算是这个样子!难道就没有人发现这个推丁法的可怕吗?!”那时候,他即便天天看邸报,对这个世界的朝堂和局势有所了解,可还是不懂大氏族不懂真正的大楚!

  那时候,倒是佑安告诉他, “灿灿,大楚天下,为氏族所掌控的,不只是金陵,是天下,皇城李氏式微,也不单单是因为朝议被氏族掌控,还有这个天下……”

  回过神来,金竹沉默了,十年前,佑安就已经想到了如今的局势,然后,埋下了一步棋?

  那时候,佑安提过,“安州……若是要推翻推丁法,实行新的农法,那么,安州倒是一块好地方……”

  唐远之抬手轻轻的抚了抚金竹的头发,带着一丝心疼,“这几日,条陈就别看了。”灿灿看了心情都不好,那就别看了。是他思虑不周,灿灿最是心善了。

  金竹抬头看向唐远之,见唐远之眉眼皆是对他的关切和忧虑,便微微扬了扬嘴角,“我没事。佑安,你说安州要推行新农法,那你已经物色好人选了?”

  “嗯,下午,灿灿睡醒了,我让灿灿见见,倒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唐远之说着,拿过金竹手里的册子,柔声说着,“光头伯伯应该已经做好了素面了,我们去吃?然后好好睡一下?”

  金竹点头,又拉住已经站起来给他披着外袍的唐远之,仰头看着,神色认真,“佑安,我没法吃肉,但你得吃,你现在这么忙,得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你晚上跟我一起睡吧,我不想再看到你整夜不睡觉的批折子了。”

  前天晚上赶来见他,陪做噩梦醒来的他吃面,哄他睡着了,就去了隔壁房间,批折子到天亮,昨天晚上也是,一直到半夜他醒来,见隔壁房间的灯亮着,过去一看,气死他了,这熊孩子居然还在批折子,被他强自拉回房间睡觉,可没有睡多久,天一阁急报来了,又匆匆起来处置……

  白天呢,几乎就是没有停歇过,不是见唐门的人处置事情,就是批折子!

  ——哼,大楚又不是佑安的,佑安累死了心疼的可是他金竹!

  唐远之眉眼轻淡温柔的笑意,看着这么认真的说着,还带着几分愤然生气的金竹,忍不住心头的激荡,伸手紧紧的抱住金竹,声音有些沙哑,“灿灿,你是灵君,不一样了——”

  还没说完的话语,就被金竹猛然推开戛然而止了。

  唐远之怔愣的看着真的生气起来的金竹,“灿灿?”

  “我说了!我就是金竹!蜕变一百次我都是潍城金家三郎金竹!灵君不灵君的!那又怎样!若是你心里真的当我是灵君,那成,今儿个起,你就别来见我了!”金竹怒瞪眼,愤然起身,就想走,气死他了,没想到佑安心里也是当他是灵君的,居然要守着灵君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规矩!

  可刚想起身离开,就猛地被扯入身后的怀抱里,被死死的抱住,拥抱的力量之大,让金竹有些发疼,而让人心惊的是,明明拥抱得那么紧,那么大力了,可身后这个死命拥抱着他的人,却似乎还不满足,那种想要吞食入腹,却又硬生生的压抑住的猛烈的火热的情愫……

  “不许说不见我。”好一会儿,身后的人才哑声开口,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耳畔。

  金竹闷闷的不说话。

  “灿灿……是我错了。你莫要生气了。”放缓了语气,声音低柔了下来,带着几分疼惜的小心翼翼的说着,“灿灿打我可好?罚我青蛙跳?写一万次对不起?”

  ……打你我手疼!

  青蛙跳你武技这么高不痛不痒的!

  一万次对不起你马上就可以写好,还写得非常好看那种!

  哼!

  “吃肉!晚上睡觉!”金竹闷闷开口。

  这是不生气了?背后拥抱的人绕到金竹跟前,微微弯腰,看着垂着头不与他对视的金竹,“灿灿?”

  金竹深吸一口气,猛地抬头,抬手死死的捏住眼前对他温柔轻笑的俊美的脸,磨牙,“还有!你欠我一件事!一件事!”

  唐远之笑着点头,柔声开口,“好。”莫说一件事,哪怕是十件事,百件事……他都会答应的。